第七章 塘南飄雪
鄉衛生院裏,楓葉凝秋霞,黃花吐露珠。
夏書記忙完后,來到這裏,剛好看到君明在晾曬尿布。
“君明,鳳英這兩天可能回家了?”
爸爸一看是小嬸,說:“差不多了,她今兒還下床走兩步,沒啥事。”
“中中中,我想先進屋,看看俺大孫子去!”
屋子裏的小嬰兒剛吃過奶,躺在床上,兩隻眼睛睜得滾圓,可愛得要命。
“哎喲,俺家嘞大寶貝哎,快給奶奶抱抱。”夏書記完全被這個頭髮曲蜷的小傢伙兒迷住了,想抱又不敢抱,生怕弄疼了他。
“鳳英呀,啥時候能回家啊?咱回去叫那幾家羨慕羨慕。”夏書記坐在床邊,兩眼就沒離開過嬰兒。
還別說,這眉清目秀的,很像他媽媽,果真是男娃小時候像女孩,女娃小時候像男孩。
媽媽抬起頭說:“本來今兒就能回了,君明他不放心,非要多等一天。”
“多等一天就等一天吧,明兒我來幫恁倆帶東西。”
“不用麻煩你了,小嬸,俺倆能行,俺大姐給俺找了個腳蹬三輪車,一趟能拉完。”
“好,我回去跟恁娘說一聲,叫她把屋子收拾一下。”
夏書記在天黑之前趕了回來,在家隨便吃點東西,就來到三哥家。
碰巧明枝會計也在,他正在跟三嫂說丟牛的事。
明枝的意思是既然北院的那幾家不願意,就乾脆快刀斬亂麻,直接賠他們點錢就是了,省的鬧來鬧去讓外人看笑話。
小景是極力反對這個說法,牛又不是故意弄丟的,怎麼就非要自家賠錢。
夏書記來了后,就直接將田書記的意思說了一下,奶奶覺得沒問題,只是明枝覺得有些不妥,畢竟窯坑那片地是整個村甚至隔壁趙堂都有份兒,不是二隊說了算的。
夏書記就說這事先不聲張,她明天就去找劉庄大隊的高書記,把窯坑的事情定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夏書記就去了劉庄大隊,趕巧田書記也在。
老高和老田正在討論窯坑那片地,剛好夏書記也來了。
因為窯坑距離大司要近一些,劉庄大隊曾經在那裏開闢了一大塊豬草地,也就順理成章擁有量分配權。
夏書記原本以為劉庄大隊的高書記會提到平分那塊地,沒想到田書記有了更好的辦法。
窯坑的旁邊就是牛王堌堆,那可是幾十畝荒地,而且地勢高,能避免水災。
田書記說整塊牛王堌堆歸劉庄大隊,然後整個窯坑歸大司。
如此一來,夏書記和高書記也都沒意見。
解決了地源問題,夏書記就直接回到大司開了一個村會,帶着四個隊的人到窯坑實際丈量了一下,總計丈量出六十多畝。
每個隊能多出十五畝地,但是這十五畝地大部分都是坑底低洼處,一下雨就積水,如果不進行填埋,根本種不了莊稼,所以就顯得很雞肋,願意承包的人不多。
夏書記等到落黑,去了金良家,就把這個想法說了一下,金良媳婦聽說能憑空多出來兩畝地,也很願意,當場就表示不再追究丟牛的事了。
其實她去大隊裏鬧了一頓,金良就覺得丟盡了臉面,兩口子相互賭氣,吵了一架后,她就突然想通了。別院的人都裝作不知道牛丟了,就自己去鬧騰,確實是過分了,現在剛好有個台階下,也算是從泥巴地里邁出來了。
這天晚上,爺爺家燈火敞亮,家裏的人都過來稀罕這個小孩子,半夜才散去。
丟牛的事情也解決了,鳳英和孩子也都接回來了,一大家子就缺三哥了。
爸爸想到一個人住院的爺爺,就兩眼通紅,一夜沒睡好。
而奶奶獨自一個人在廚屋裏忙活了半夜,蒸了一鍋爺爺最愛吃的白面饅頭。
天微微亮,薄暮冥冥,寒露很重,爸爸騎着車子就去了縣城。
車子後座上綁着一個竹籃子,裏面塞滿了軟和和的白面饃。
爸爸這次去縣城還有另一個目的,眼看着秋收結束,麥子種到地里,接下來就是幾個月的農閑,直到來年立春。現在家裏添了孩子,單靠種地已經不行了,他聽說同村的建康在石家莊那塊打零工,一天能有十幾塊的收入,就動了心思。
縣醫院裏,爺爺和四爺坐在一起說話,手裏的白面饃捨不得吃,每次只敢咬一小口,一頓飯吃了一個多鐘頭。
四爺爺金豐說爺爺再等個兩天就能回家養着了,爸爸聽了很高興,偷偷數了一下身上的錢,決定回家的時候看看能不能買上一扇凈肉排骨。
期間爸爸說了自己的想法,但遭到二位長輩的反對,因為爺爺還要養傷,媽媽還在坐月子,家裏離不開人。
爸爸是個執拗的人,他的念頭一般人很難勸阻。
其實爸爸只是想得比較遠,孩子大了要吃奶粉,家裏還欠了一屁股債,不想辦法掙錢,怎麼能擺脫這種窮苦光景。
媽媽是一家人中最理解爸爸的,她都是一個人在背後默默支持着爸爸,支撐着這個家。
四爺爺說年輕人有想法是對的,不能總守着這點家底,想去就去吧,出去闖闖,長長見識。
爸爸說要等到媽媽出了月子再說,那個時候麥子也該種上了。
兩天後,爺爺被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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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用騾車接回了家,期間幫縣裏的屠戶幹了一天的活,用低價買了一整個豬骨架,本來是凈骨的,那戶人家看爸爸是個實誠人,下刀就輕了點,骨架上掛紅還挺多,足足多了好幾斤肉。
回到家后,爸爸又去隔壁村的小學同學那裏借來一個冰櫃,這個豬骨架一家人竟然吃了二十多天,比過年都過癮。
這些天過來看望爺爺的親戚也多,東湊西湊竟然多了一筆錢。
爺爺說這些錢剛好用來給娃娃辦滿月酒,雖然奶奶和媽媽有點不情願,說家裏還欠着債呢,就不用了吧,省一點算一點兒。
但是爺爺極力要求必須辦,而且太爺爺玉德拄着拐棍也來了,二老最後把時間定在了十月初九。
……
1992年冬月,爸爸和同村年輕人一行五個人搭車去了省城,這是父親第一次出遠門。
在省城火車站附近,幾個年輕人合住了一間小旅館,六塊錢一晚。
入晚后,外面燈紅酒綠,霓虹閃爍,幾個鄉下來的年輕人就像是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跑到街上遛了起來。
同村的建康年齡稍大,就比較有心眼,別人都去看街邊的江湖把戲時,他一個人專瞅那些貼在電線杆上的小廣告,還偷偷撕了一張。
第二天一大早,幾人啃了乾糧就打算去買火車票去冀省,建康突然不幹了,他說找到了活干,一天十二塊錢。
建康掏出那張揉的皺巴巴的紙片,上面的內容是招短工,雜活,一天十二,日結。
同村的志強說:“一天才十二,你之前不是說冀省那邊一天十七嘛,肯定掙多嘞啊!”
建康支支吾吾的,意思就是去了冀省不一定能安排好,沒有這邊靠譜。但是他拗不住其他人,就硬着頭皮買了去冀省的票。
曾經的小火車跑的慢,開動了好幾十分鐘才出了城,前面是一條寬廣的大河,黃河。
幾個人擠在車窗前,看着奔流不息的赤色河水,由近及遠,沉浸在從書本上感受不來的情懷中。
小聲說道:
“這就是黃河啊。”
“真寬,這得有好幾里地吧。”
“水真渾,你說裏面會不會有魚?”
“肯定有,黃河大鯉魚嘛。”
“你說掉進去可能活?”
“能活,要不你試試,我給你叫窗戶開開。”
……
見到了黃河,他們就覺得不虛此行。
火車還在慢悠悠地前進,幾個人還干起了猜火車的行為,猜下次遇見的火車是客車還是貨車,有沒有二十節以上的車廂。
到了黃昏日暮,爸爸他們才抵達冀省的省城。
這時,村裏的建康才交代,是西邊的礦區招工人,下井挖煤,一天十七塊。
幾個人對挖煤是有恐懼感,聽說過很多不好的傳言,但是來都來了,先去看看再說。
他們暫住在建康的一個遠房親戚家,到井陘礦區有一條小鐵路,每天有小火車跑來跑去。
每天就是坐小火車到礦區,等着礦區招人,剛開始還很有新鮮感,家鄉都是大平原,沒見過看到起伏的小山丘,覺得坐着火車在山裏穿行很有意思。
但是他們在礦區里守了半個月,也沒能碰到礦區招人,幾個人的乾糧都吃完了,帶的錢也所剩無幾,就有人打了退堂鼓,說要回家。
爸爸有些不甘心,再個就是去的時候奶奶多塞了錢,說窮家富路。
所以爸爸就堅持了一下,他和建康說再等等看。
當天,同村的另外三人就收拾了一下直接回家了。
爸爸和建康又等了一星期,事情終於有了轉機,礦區新開了一個井,需要一批水電工。
他們倆都是種地出身,初中沒畢業就出了學校,根本就不懂技術,就被篩下來了。
建康說要不去南邊的峰峰礦區問問,爸爸心疼錢,就沒同意。
村裡人沒有想到,這幾個年輕人出去不到二十天全回來了,都說外面的錢難掙,還是好好種地吧。
那段時間,爸爸學會了抽煙,總是一個人坐在地頭望着麥田發獃。
他心裏從來沒有斷絕想法子掙錢的念頭。
……
這年入冬,一場早來的大雪覆蓋在廣袤的平原上,積雪足有小孩膝蓋深。
人們都蜷縮在被窩裏不肯起床,窗欞子的縫隙都被爸爸用破布塞住,冷風就灌不進來。
忽然,外面傳來“咔嚓”一聲,有乾枯的樹枝被積雪壓斷了。
爸爸突然起床,先去沖了一瓶奶粉放在被窩裏暖着,然後就出了門。
他想到前院挖的紅薯窖上面只蓋了一層玉蜀黍秸,下面用木棍撐着,這麼大的雪有可能被壓塌,如果真的出了事,這個冬天一家人就得挨餓了。
爸爸來到前院,看到爺爺正瘸着腿掃雪,就趕緊過去接過掃帚。
他小心翼翼地將紅薯窖上的積雪清理掉,看到一切如常就舒了一口氣。
掀開木板后,爸爸就跳了進去。
紅薯窖里溫度還行,紅薯在地窖里“出汗”,要留有一個通風孔,通風孔很講究,大了會凍壞紅薯,小了又起不到散潮氣的作用,爸爸就托做木匠的二舅舅做了一個拐彎的“木煙囪”,插在紅薯窖的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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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摸了摸紅薯塊,突然就覺得心慌頭暈,他趕緊順着土梯往上爬,好在身體素質比較好,爬了出來。
爸爸後來一想挺后怕的,紅薯窖里積了很多二氧化碳,很危險。他就用木板不停地往裏扇氣,看到點燃的煙皮紙能丟進去燃燒時,才重新蓋好木板,安排奶奶別讓人進去。
吃過早飯,爸爸帶了幾個捕獸夾子出了門,林子裏到處都是小獸的腳印,村裏有很多野雞、野兔子,能給家裏改善生活。
爸爸走後不就,老夏奶奶就來了,她是專門來找爸爸的,但是很不湊巧,爸爸出去夾兔子了。
其實夏書記來是有好消息的,她聽田書記說鄉里請來了魯南那塊的勞模,來給咱們鄉講科學種田的事。尤其是對種桑養蠶的進行技術指導,每個村子要出幾名代表去學習,夏奶奶就想讓爸爸去。現在剛好是冬閑,在家閑着也是閑着,不如去聽聽。
媽媽就說回頭轉告給爸爸,一定讓他去。
中午的時候,村東頭的年輕人來找爸爸去河裏破冰抓魚,不過爸爸去草塘里夾兔子還沒回來。
那幾個人就留下一個網兜子離開了,讓爸爸下午給他們送過去。
媽媽知道那群人的心思,還不是怕媽媽不讓爸爸去,故意留了個借口。
去河裏破冰抓魚很危險,年年都有某某地方的人掉冰窟窿里沒出來的傳言,所以媽媽從來不讓爸爸去,就連在河邊看看都不行。
傍晚時分,爸爸回來,凍得嘴青臉紫的,肩上扛着根木棍,木棍上捆着兩隻野兔和兩隻野雞。
小時級經常看到牆上釘着的兔皮和馬蜂窩,聽媽媽說能賣好幾塊錢。
好幾塊錢就意味着很多糖豆豆。
爸爸聽了媽媽的話,去鄉里聽課,趕巧隔壁村的劉通也在,劉通是爸爸的初中同學,後來沒考上高中,同樣留在了村裡。
“峰哥,峰哥,這邊!”爸爸的小名叫小峰。
爸爸一看是劉通,就過去了。
“咋樣?外面的和尚好念經不?”
“還別說,講的挺好嘞,就是咱也沒見過那蠶長啥樣,不知道咋養,要說養雞餵魚,俺爹是把好手,俺也不差。”
劉通早來了兩天,聽得比較多,這傢伙頭腦比較活,一門心思在挖塘養魚上,對養蠶不感興趣。他爹劉魚鷹是個名人,十里八鄉逮魚摸下釣王八數第一,外號“老等”。(“老等”是一種站在淺水中喜歡等魚游到嘴邊的鷺鳥。)
他爹在塘子前守了大半輩子,人家笑說他們一家都是魚喂大的。
受其父親的影響,劉通夢想就是家裏有個魚塘,能養得下他逮到的所有魚。
“峰哥,恁家準備包塘嘛?”
“啥?”
“大隊裏不是說了嘛,恁庄南邊的河窪能承包,俺爹去問了,一畝塘一年三百斤糧食,划算嘞很。”
“主要是俺家得聽俺老頭嘞,估計他不會同意,現在吃飯嘞糧食都不夠,哪還有餘糧去承包塘。”
“哥,這就是你短見了,你知道一畝塘能收入多少,俺爹算了算,種上蓮藕養上魚,一年下來能賺千把塊!”
爸爸被這個數字驚呆了,說:“咋可能?”
“你看,按一畝地300塊的成本算,蓮藕能收近2000斤,大頭鰱子能收700斤,能不賺千把文嘛?”
爸爸想了想,確實如此,比種莊稼強多了。不過他劉通家有技術有經驗,不像自己家,清一色莊稼漢,養魚這事不一定能成。
爸爸在鄉里聽了幾天課,覺得這條路不適合自己家,往後就沒再去了。
臨近過年,大隊開會說南窪那地方的坑塘承包已經定下來了,所有的塘口也盡數被承包掉了。
田書記又來了一趟朱村大隊,一方面對南窪承包的事情表示肯定,另一方面就是推動梁村窯廠承包事宜儘快達成。
幾場風雪,冬已深,年味兒近。
農曆臘月二十三,北方小年。
奶奶住的前院院牆上,掛着宰殺好了的雞鴨,積雪還未完全消融,冰溜子掛在茅草屋檐上,晶瑩剔透。低矮的灶房正在往外冒着白汽。
前一天晚上,奶奶和媽媽忙活了大半夜,把一年都捨不得吃的白麵粉拿出來和成麵糰。北方有個習俗,小年蒸饅頭,做棗花,打祭灶糖。
挨着牲口棚的柴棚子堆放着滿滿的柴火,都是爺爺閑着的時候劈的。
屋頂的積雪被熱氣熏得眼淚汪汪,剛出鍋的白饅頭也是熱氣騰騰,灶前燒火的爸爸說,他不吃菜就能吃四五個……
最後一鍋是一個籮筐大的大棗花,奶奶講這是給老天爺蒸的,上面嵌着的紅棗可甜啦。媽媽也會蒸棗花,只用一雙筷子就能做出好看的形狀。
白面饅頭蒸完后一人只能吃一個,剩下的要留到過年待客用。吃完一個白面饅頭后,雖然意猶未盡,但只能吃框子裏的雜麵窩窩,紅薯面饃。
每年蒸完饅頭后還要焅豬油,爺爺都會在臘月初提前和別村的屠戶說好,給我家留一大塊板油。
板油切塊,水煮熬油,剩下的油滋啦夾在雜麵餅子裏,撒點鹽巴就是令人垂涎的美味。
屋外白雪茫茫,屋內熱氣騰騰,縱然是泥牆茅草屋,也滿溢人間煙火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