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別離

此時群屍已重新從地上爬起，朝二人衝來，千淵也料理了偷襲者——那是一艘很小的舢板，結構簡單，在夜幕的掩護下航行起來悄無聲息卻速度極快，船上有四人，二人划槳，二人持連弩射擊。千淵順着箭矢飛來的方向射出懸絲，終於黏住舢板，令其傾覆，再將落入海中的四人都用懸絲拉了回來，結果了他們的性命。

林秀秀扶着張三，二人逃到船尾，眼見翻過外板便能躍入海中，林秀秀卻忽地頓住，接着彷彿被蛛絲纏住的飛蛾，掙扎了幾下，卻始終動彈不得。張三抬眼望去，千淵射出的懸絲已然黏住了林秀秀的四肢。她見此情狀，一把扯下披在身上的遁形甲，將自己僅剩的生命之火全部用來激發妖力，她的妖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巔峰，紅芒從她周身激射而出，遠遠看去整個人彷彿一團燃燒着的火焰。

張三雙手再次舉刀，刀身已被她散發出的妖火燒得泛出紅光，她大喝一聲，雙刀齊下，將困住林秀秀的懸絲一一斬斷。

林秀秀終於又能行動自如，然而這麼一耽擱，群屍也已追上二人。千淵欣喜若狂地看着妖力全開與群屍鏖戰的張三，這次卻並未下達“勿傷性命”的指令——張三每次遇到的絕境愈是艱險，她便愈會被激發出更強大的潛能，他想看看這獵物的極限在哪裏。

張三用最後的理智將遁形甲扔給林秀秀，大喊一聲：“快走！”，接着便轉過身與源源不絕湧上前的群屍激戰起來，她放任妖氣控制了她的身體和神智，將自己變成一台只會戰鬥的機器，每一擊都使出全力，每一擊都砍翻一具陰屍。須臾，手中的兩柄刀便都卷了刃，她無法分神換刀，便靠着一股蠻勁用卷了刃的刀身將襲來的陰屍逐一擊翻。

千淵看着越殺越多的陰屍和妖力逐漸不支的張三，正欲命令群屍收手，忽見空中飛來幾個瓷壇，他一一躲過，瓷壇一落在甲板上便立刻炸開，壇中盛着的火油迅速燃起，頃刻間，大船便陷入一片火海。千淵撲滅衣角的火苗，躍回岸上，卻已暫時顧不得對群屍下令。

張三全憑損耗生命激發出的妖氣，才能與群屍苦苦周旋，火焰阻擋了新的陰屍衝上甲板，然而已在船尾處的陰屍數量太多，隨着張三生命的損耗，妖氣越來越弱，動作也越來越慢，她眼中的紅光一點點微弱下去，腦後傳來陰屍的襲來的風聲，她卻忙着應付眼前的陰屍，無法揮刀回守。

身後的陰屍卻遲遲未觸碰到張三，待張三擊倒眼前的幾具陰屍，轉過身準備回擊，原本從后襲擊的陰屍已直挺挺地倒下。

黑夜中憑空出現一柄刀，林秀秀披着遁形甲，雙手握住刀柄，大喊一聲，又砍翻了一具陰屍。眼見林秀秀還留在險地，張三眼中紅芒再盛，她又化做一團火焰，與剩下的陰屍戰鬥起來。

還剩六具、五具、四具……終於擊倒了最後一具陰屍，張三往岸上望了一眼，千淵此時正在躲避連珠飛來的火矢，竟左支右絀盡顯狼狽之態。

張三收刀入鞘。

“我們走吧。”她回身望向林秀秀先前的方向。

無人回應。

“秀秀姐？”張三再次試圖呼喚。

“小阿三，你走吧。”甲板上傳來林秀秀微弱的應答。

張三循着聲音找去，她雙手在甲板上摸索，終於握住了一隻熟悉的手。

她順着手向上摸去，將遁形甲從林秀秀身上脫下。

林秀秀臉色蒼白地躺在甲板上，右胸已然被一個貫穿出一個血洞，鮮血正汨汨湧出，染紅了周圍的一片甲板。

“小阿三，你自己走吧，我不能陪你了。”林秀秀的聲音很輕很輕，火光映出她蒼白的嘴唇和泛着死氣的臉龐。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握住張三的手緊了緊，道：“我背後的包袱你拿走，裏面放了給你們做的……”

“要走一起走。”張三打斷她的話，赤紅的眼中留下兩行淚，她將遁形甲重新披回林秀秀身上，從衣服上扯下布條，將林秀秀綁在身後。她的手上沾滿了林秀秀胸口流下的鮮血，雙手一直在打滑，試了好幾下才將繩結系牢。

“沒有用的……沒有用的……”林秀秀重複這句話的聲音越來越小。

張三試圖將林秀秀背起，卻在站起的一霎那，雙腿一軟跪在地上。

“放我下去。”林秀秀的聲音已幾乎微不可聞，“你要替我好好活着。”

“我們一起活着。”張三的聲音不高，卻很堅定，“我們開一間館子，我來做菜，你來磨漿。”

她說著，以刀為杖，艱難地爬了起來，背着林秀秀朝船尾勉力挪去。

遠處的海面似乎又有幾艘小船駛來，船上不斷朝岸邊射出火矢，張三卻顧不得這麼多了，她背着林秀秀翻過外板，兩人直直墜入海中。

……

深秋時分，海水冰冷徹骨，張三眼中的紅焰在她入海的一瞬間便被澆熄，她的靈力和體力早已耗罄，靠燃盡生命之火激發出的微弱妖氣也在入海時被海水沖得蕩然無存，她背着林秀秀緩慢地向前游去，每往前挪動一分便覺得自己的身體又涼了一點，她明白，自己的最後一絲生命之火正在熄滅。

四周有不少人正在海水中掙扎，他們怕體力不支，不敢游得太遠，卻又因為畏懼千淵和他的陰屍而無法靠岸，只得在這一小片海水中打轉，見到駛來的小船，他們彷彿垂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紛紛朝小船游去。

忽然，游在最前面的人彷彿被什麼拉扯住一般，直直飛向空中，小船射出的無數火矢沒入了他的身體，接着是第二人、第三人……他們的身體被射穿之後墜入海中，消失不見。

小船中不再射出火矢，海中的人卻並沒有逃脫被拉向空中的命運，隨着一聲聲慘叫，他們的身體被無形之物拽回了岸邊。

張三一寸一寸往前遊動，她在入海前全身如火焚一般滾燙，如今卻連心臟都是冰涼的，彷彿下一刻她的心臟便會永遠停止跳動，然後帶着林秀秀沉入海底。

她四肢僵硬地往前划著水，卻無法再前進半分。

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正往後拉扯着她，她越用儘力氣往前划，身體卻越在後退。

“他又拉住我了。”林秀秀細若遊絲的聲音再次響起。

張三感覺到她的手在身後動了起來。

“不……不要……”張三發出絕望的嘶喊，聲音卻被灌進喉嚨的海水迅速吞沒。

“包袱里的東西……羊毛織的……給你們倆都織了……你不許再說我偏心眼……”林秀秀的話語在海浪聲中已聽不太真切。

“他拋下你一個人逃了，只有我留下來帶你走，你為什麼還惦念着他？”張三想要發問，咸澀的海水卻已讓她無法開口。

林秀秀將什麼東西系在張三腰間，張三想抓住她的手，卻只是徒勞。

“謝謝你，小阿三。”林秀秀的聲音顯得飄忽而渺遠，下一刻，張三停止了後退，身體也變得輕盈起來。

岸上傳來此起彼伏的爆炸聲，然而一切卻已與張三無關，她的手腳停止了划動，身子緩緩沉向海底——她的最後一點生命之火，終究還是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