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他走後,吳玉花從卧室出來。

雖然是工廠,因為在縣城挨着農村近,工人大部分又是農村的,所以,很多風俗和農村差不多。比如家裏來了客人,只要不是親戚,那怕是一個廠的,要是來人是男人又是來找男人的,就由男人接待,女人馬上迴避;來人是女人又是來找女人的男人也不摻合,找個理由走開。

剛才我和郝強進來,吳玉花和他打個照面,點個頭就到卧室去了,我們在客廳說話,說完,郝強走了才出來。

她問:“他來幹啥?”

我說了幹啥。

她說:“這人就這樣,什麼事也落不下他!”

我笑笑:“沒辦法,就是這樣的人……”

“你答應他了?”

“答應了,能不答應嗎?”

“為什麼?”

我看她一眼:“難道你不知道為什麼?”

這麼說,吳玉花自然就明白了,又說:“你跟在後面就行了,可別跑到前面,為這事咱犯不着,又不是為咱自己,人多了去了……”

我說:“我知道。”

她又說:“不過,去問問也行,主要是你自已的事,自已不問,光聽別人說總歸不放心。”

我點頭。

第二天早上不到九點就敲門,他從三樓下來打門前走不偏路。除了我還有五六個人,等在樓頭上,彙集起來一塊來到廠里。可能因為來得太早,大門口靜悄悄地,闃無一人,甚至大門還關着。郝強也沒客氣,領頭來到警衛室,裏面有兩個半大老頭兒,有些警惕地看着我們,郝強問:“都這麼晚了,怎麼還不開門?”

“怎麼沒開,這不開了嗎?”指着大門上的小門。

郝強說:“我是說大門!”

“大門?”其中一個有些吃驚的說,“你們難道不知道,工廠都倒閉了,還開什麼大門?上面就這麼安排的,平常日子,沒車進來不開大門……”

“可是,”郝強說,“就叫你開你開不開?”

聽這樣說,兩個老頭吃了一驚,但不明顯,互相交換一下眼神,已經看出來我們來者不善,沒明確回答,喃喃說:“你們要開就開,鑰匙在牆上掛着呢!”

指着牆上。

郝強問清鑰匙,把大門打開,我們跟着,一直把大門擁到最大程度。站在大門南側垛子旁邊,斜對着辦公樓,就在那一刻突然有種感覺,這是這許多年從來沒有過的,昂奮中夾雜着些許激動,甚至暗自感嘆:興虧來了——也真該來鬧一鬧!

這要從斜對面的辦公樓說起,它還有另一個名字叫“兩頭沉”。起先不明白什麼意思,後來才知道,原來這是個單面樓,只在東西兩頭是雙面的,面積也不大,只有三間屋的地方是走廊。廠大門口朝西,上班只能從樓前的路上走,當然也不是我一個人,大家都從路上走,很少有人從走廊里走,從那裏走的都是在樓里上班的管理人員。

久而久之就覺得走廊那兒很神秘,一種又愛又恨的感覺,還是恨的成分多一點。這和地形有關。警衛室在大門北邊,為了呼應大門口朝外抻出一塊,和辦公樓東西距離恰到好處,北面也恰到好處。本來從那兒能走到安裝車間,可以後,因為樓里的人嫌吵,就從東邊貼着樓的后牆,向西到廠的外牆橫着拉了道鐵絲網。這麼一弄就成了個相對獨立的地方,而且綠化也好。鐵絲網前面栽了一排冬青,差不多有小半人高了,警衛室門前還有棵很粗的梧桐樹,每到夏天樹上的葉子把下面遮的嚴嚴實實,這裏就顯得更加幽靜。

廠里也看重這個地方,剛進大門口的宣傳欄本來朝着大路的方向,可不知什麼時候把它挪到緊貼樓前花圃朝着大門的方向。前面說過每當開大會就把橫幅栓到樹上,就是那兩棵芙蓉樹,在樓前花圃里一邊一棵。樹雖然不高,很自然和梧桐樹連在一起,宣傳欄正好在兩棵樹下面,下着小雨也能看報紙。

所以比較詳細介紹這兒,當然也是喜歡,只是讓我難以接受的,在廠里這麼多年,也算老工人了,卻很少到這兒來。有時宣傳欄里下了什麼通知,或者很偶然想看報紙,也來過這裏,可即便來,也像在老家時一不小心踏進別人的瓜園,有種惴惴不安的感覺,怕被認為是來偷瓜的,心裏很不踏實。每當從樓里出來人,或者從走廊朝樓里走——當然和我無關,人家也不看我,心裏卻陣陣發毛,看不了一會兒就走了。

這麼說不是誇張,是你沒在廠里干過。在廠里是分等級的,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個人心裏都有數。在辦公樓上班的是一等人;二等是干伙房的、管後勤的、看大門的、甚到託兒所里的阿姨;三等是鉗工、電工、木工、熱處理工;四等是干車床的、干板金的、乾電氣焊的;五等是干烘爐的。開始我不明白,干烘爐也很累,應該和我們差不多,每當要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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錘了,不管天冷天熱都要穿很厚的工裝——怕開錘時濺出的火星噴在身上,灼傷皮膚,可這麼一穿戴,尤其夏天,不用干看着就覺得累。後來才明白,人家的確應該“五等”。因為干烘爐有個好處,“開錘”要“悶”鐵,時間很長,早晚把鐵坯燒的眼看着要化了才嵌出來打。當然,這段時間因為鐵坯的大小不能確定,但再少也不會短過一個小時,利用這段時間大家可以聊天、侃大山,談女人,還不用在爐前守着,開着風扇把熱風朝外吹,只是隔一會兒翻翻鐵就行。不像我們上班就下手,除了集體休息沒有喘息的時間,很自然干翻砂就是“六等”。

下面沒“等”了。

當時叫“工人階級領導一切!”聽到這句話,大家就私下議論,就算我們是工人階級也是本階級的“下等”,並沒有人要我們領導。當然,這種話也就說說而已,說過就放下,不會有人提起,更不會有人替我們着想:即然是“領導階級”為什麼被人瞧不起?

可那天,站在大門口朝辦公樓眺望時,突然意識到從現在過去的一切已經過去了。大家都下崗了,也就不分什麼“等級”了!從今以後也可以像“一等”人一樣,大搖大擺從辦公樓走廊穿過去,絲毫不再會有壓力和恥辱感。想到這些,就很有些情緒,很激動,受“壓迫”的日子終於過去了。對過去的事甚至都模糊了。雖然時間不長,只一會兒。

見還楞着,郝強朝我招手兒,說,“賈清,還不快過來!”

連忙“唉”一聲,毫不遲疑地過去。

一塊去的也招呼我。

“留守處”設在一樓西頭南邊兩間屋裏。以前車隊佔着當辦公室,當時廠里車輛多,後來形勢越來越不好,車都陸續賣了,就不需要辦公室了。快倒閉時兩間屋就閑起來,偶爾從窗外看一眼,裏面什麼都沒有。

郝強招呼我們直接去了“留守處”,去的時候屋門半掩着,在門上能看到貼着巴掌大的紅紙,寫着“留守處”三個字。

郝強帶頭,魚貫而入,裏面擺設不像辦公室,倒像買貨的商店。桌子齊着西邊門口朝南擺着,共四張桌子,僅在南牆根有個很小的豁口。來問事的只能在桌子前面這條很窄的甬道里。桌子後面隔一張桌了子坐着一個辦事人員,一男一女兩個人,有點面生不像本廠的人,看樣了年紀不會超過三十歲。

見我們進去,那女人的態度還不錯,馬下展開笑容,男的側着臉視而不見的樣子。郝強以前肯定來過,女的笑着問他:“郝師傅,你不來過嗎?怎麼又來了?”

我和郝強之間還隔着幾個人,沒看見郝強看沒看她,只是聽見他說:“怎麼,來過就不能來了,這兒是你家開的?”

這時候已經來到南邊,我約摸這話是沖那男的說的,女的在剛進門口的地方,男的在南邊。後邊的人也都說:“可不是嗎,都這麼長時間了,還不知往那兒分,來問問還不行嗎?”

“咋的啦!”

不知是誰說有點沖。

雖然這樣,女的仍然笑着沒說話。男的卻說:“問吧,問吧。再怎麼問也要聽上面通知,我們說了也不算!”

“哪誰說了算?”郝強鳥都沒鳥他。

“上面!”男的更加生硬。

“上面是誰?”郝強並不饒他。

那男的卻說:“郝師傅,看你這麼大年紀了,也不想和你抬扛,不過,你連上面都不知道,看來,這些年你也白活了!”

“什麼!”郝強大喝一聲,伸手要抓他——可沒想到,沒等抓他已經站起來,湊上前說:“怎麼,你還想打人?”

他這麼說,郝強伸出的手也停在半空了。

後面的人說:“也不是想打人,你說的話也忒難聽了!”

“這兒是辦事處,不會說好聽的,實事求事,想聽好聽的,找地方聽去!”

大家竟面面相覷。也是因為第一次來,沒準備好,竟被他噎住了。連郝強也氣得乾瞪眼。而那傢伙竟然在眾目瞪瞪下堂面皇之坐下了。這時候我正好在剛進門那女的桌前,趁機問她:“不知臨時工給不給安排?”

她仍然笑着:“你有合同嗎?”

“有呀!”我說。

“那就一樣,在家等着吧,也安排。”

第一次到廠里“鬧”就這麼草草收場了。其實以後說起來,大家都說那天真能鬧起來,因為郝強已經伸手抓那小子了,那小子又朝前湊,這就很容易扭打在一起,後面的再一起鬨,就鬧起來了!

可問題是,不光我,可能郝強他們也忽視了一個問題,就是我們進屋以後只注意門口的兩個人,沒往裏看。裏面靠牆的地方還放着張桌子,後面坐着個人,正在埋頭看報紙,估計郝強正要抓那人的時候他突然抬頭看了一眼,他一抬頭,不光我,郝強肯定也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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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沒抓那人。

你道這人是誰?在廠里他可赫赫有名,叫常保春,四十歲左右,長得十分魁梧,是廠里保衛科長。當然,在那種情況下,就是保衛科長也沒必要怕他,“鬧”的是“留守處”和他沒有關係。可問題是,聽人說,他已經兼着留守處主任了,在當時知道的人不多。

可能開大會時,廠長還沒說到就被打斷了,知道的人不多。

我們也是那天才知道的。

但話又說回來,就是“留守處”主任也沒必要怕他,鬧的就是留守處,自然也包括主任。說的再明白點,只有鬧他才叫真鬧,誰叫他當這個主任呢?但對他卻是例外,何況那天,我們真的沒準備好。

常保春不光名聲大,他進廠就是個傳奇。

他是二十七八歲來我們廠的,在部隊干特務連,但不是幹部。所以,在當時就是想進我們廠也不是件容易事。因為他家是農村的,不是非農業戶口,不附合安置條件。可推薦他的人說,在部隊他表現很好,主要有一身功夫,“很適應來你們廠工作”。

廠長說:“我們是生產工廠,沒技術,來廠里能幹什麼?”

推薦人說:“只要叫他干保衛科,小偷、不摸等邪毛鬼祟就不敢來了!”廠長笑着說:“保衛科也不缺人……”

那人又說:“你就見見吧,見了再說不行也不遲……”

廠長這才同意見他。

見面在厂部辦公室,聽說來了個會功夫的,辦公室門前早圍滿了人。屋裏只有四個人,推薦人、常保春、廠長、一個辦事員。聽人說,那天廠長和推薦人坐在沙發上,常保春坐在對面椅子上,辦事員立在沙發旁邊。沒說幾句話,廠長就說:“有什麼功夫就亮亮吧!”

常保春看推薦人。

推薦人說:“廠長叫你亮你就亮嘛!”

常保春點頭,站起來,把自已坐的椅子拿到前面,朝後挪了挪。看見的人說,只見他身子朝後稍一蹲,兩隻手朝椅子面上一按,接着——猛地起身——用反掌朝椅子砸去——只聽“哐啷”一聲,椅子立馬就散了。不光椅子面被擊的粉碎,四條腿也都斷了!——說是遲那時快,還沒見他怎麼著呢,眼尖的人見他又是一蹲,“噌”就竄上最裏面那張桌子。

廠長肯定嚇了一跳,跟着看過去,也沒怎麼看見,他已經蹲在靠牆的文件柜上。還擺了個什麼姿勢,看的人也說不明白,只說和電影上的一樣。

推薦人拍拍手,他才下來,一點聲響都沒有。

給廠長立正、敬禮。

廠長笑着說:“不錯,不錯,那就留下吧!”

就留在保衛科,從科員干起,沒幾年就成了保衛科長。這件事沒用三天在全廠就傳開了,大家都知道廠里來了個功夫高手。對他即尊敬又害怕。聽說從他來了小偷小摸真的少了,當然,咱不是領導,是聽人說的,具體情況不了解。

這次倒閉,廠領導肯定早想好了“留守處”是個關健地方肯定不好乾,這才叫他干主任,用他的武功鎮着點,嚇唬想鬧事的工人。也不光這,還有許多設備、物資需要有本事的人保衛。

但那天說也怪了,常保春並沒大聲喝叱我們。前面說過,郝強伸手抓那小子他才抬起頭來,郝強的手自然就停了。如果他大聲喝叱憑郝強的脾氣,可能也顧不上他是什麼武林高手也能和他打起來。可他沒這麼做,隨即起身慢慢走過來,臉上甚至不嚴肅,他抬起手指着我們幾個,慢聲細語的說:“你們幾個先來的,不是問過了,屋裏窄巴,就先出去吧!”

確實有人陸續走進屋裏。

就乖乖出來了。

我是真怕他,就像小時候聽鬼故事,雖然從來沒見過鬼,但到了晚上黑燈瞎燈的真不敢出門,非要出門也嚇得膽戰心驚,老覺得鬼在後面抓拍你肩膀。他的功夫我是聽人說的,但對郝強他們來說,可能親眼見過。那是他剛來不久,有天開大會,廠里可能稀罕,開會前叫他當眾表演,大家更是期待。那天表演的更厲害,沒砸椅子,廠長叫人從伙房拿了條四五公分厚的長板凳,還和上次一樣,雙手一按,一個反掌,板凳“咔嚓”就斷了。這還沒完還有絕的,人們還沒看清怎麼回事,他一隻手拿着半截板登,使了個什麼花樣,板登已經面對面立起來了,他盤腿坐在上面四條腿上。

下面掌聲四起,這才下來。

這功夫叫“鐵砂掌”和“鐵布衫”。

“聽說還會輕功……”

“是童子功,打小練的……”

有一陣子都在議論。

只可惜,那天車間加班,沒去參加大會,自然也沒看見。很多人包括郝強肯定看見了,要不,也不會他叫出來就乖乖出來了。

打心眼裏大家都怵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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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廢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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