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見他是幾天之後,那天是星期一。那天中午,下了班,剛到宿舍門口,見屋門開着,有個x放軍站在屋裏,背朝着門口。我想,可能是路一章吧?想起綠熒熒的鋪蓋——他要回頭就好了,可以和他打個招呼。可沒回頭,就硬着頭皮往裏走,飯碗還在屋裏,要進去拿飯碗。誰知,剛到門口正準備邁腳,他突然回過頭來,果然像他——一張娃娃臉,稍胖,圓臉,個頭和郝強差不多,但不如郝強壯實。雖然穿着軍裝,因為沒有領章帽徽,又像個新兵dan子。背還有點駝,是肩甲骨以上有點厚的那種。我正詫異,很害怕,但出乎預料,正躊躇的時候,他突然伸出一隻手和我握手。急忙伸手,還沒等伸出來,他又向前邁了兩步,捉住我的手使勁甩了甩。

他說:“我是路一章,你是賈清吧?”

我慌亂點頭。

說話果然像領導。

還有作派。

嚇得我拿起飯碗就走,又被他叫住,彎腰拿起暖瓶遞給我:“捎着打壺水!”我一陣臉紅,慌亂間忘了拿暖瓶還叫他提醒,頭也不回地走了。

因為星期一第一天上班,人特別多,買上飯打上水將近二十分鐘,心急火燎朝回趕,怕耽誤他喝水。那知,剛到宿舍門口也沒怎麼防備,他突然從屋裏一步抄出來,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嚇得朝後退。可他說:“站住!”只好站住。腦子飛快運轉,這場面好像在那裏見過?最後想起來是在電影裏,可不是一回事,又不是演電影。正想着該怎麼辦?誰知——還有精彩的!見我站着沒動,他又朝前走了幾步,我還是沒防備,沒想到——突然,“啪”地一聲,給我打個立正,說:“謝謝班長!”還真敬了禮,把暖瓶接過去。

叫他嚇得不知所措,這傢伙,太玄了!

第二天,趁他不在把這事說給郝強聽。郝強說,“還用說,我在屋裏我看見了,昨天我給他買的飯,你給他打的水,這小子可能高興過頭了吧!”

又問,打水提的誰的暖瓶?

我說:“當然是我的暖瓶!”

郝強說:“是啊,這事不能就這麼完了,得治治他,昨天我去買飯,他本來想叫我捎着你那把暖瓶,可你想兩個人的飯,就是兩隻碗,再加饅頭,怎麼能拿了兩把暖瓶,就是能拿我也不拿。就拿一把,等打回來把水全倒進我缸子裏,他愛喝不喝!沒想到,這小子還算聰明,把你堵在門口,叫你給他打水……”

我笑了笑。

郝強那個大缸子差不多能盛一暖瓶水。

我說:“那怎麼辦?”

“怎麼辦?”郝強意猶未盡,繼續說,“去年剛來就氣得我不輕,頭幾天還行,掃地提水什麼的也干點,可沒幾天就不幹了,除了把被子疊方整之外,什麼也不幹。我一看這可不行!你不干我也不幹。再說去年就為暖瓶的事和他生氣,他離得這麼近,家裏有的是暖瓶,拿把來不就行了,可他就是不拿,兩個人一把暖瓶怎麼能夠?更可恨的,剛來不大摸他脾氣,提來一壺水還沒怎麼喝呢,他就咕嘟咕嘟倒缸子裏了。為這事又不能和他翻臉,就這麼和他靠着,你不提我也不提,有時只提半壺水,回來就倒缸子裏,心想不用多久就能拿暖瓶來。可等到過完年還是沒拿來,沒幾天又學習去了……”

我問:“現在怎麼辦?”

“怎麼辦……”趴在耳朵上說了個辦法。

我說:“這樣行嗎?”

他說:“怎麼不行,就這麼辦!”

只好同意。

自從他回來,沒幾天,郝強就對我“約法三章”。換成通俗說法,就是叫我怎麼對付路一章:“第一不許故意討好他;第二不許得罪他;第三如果支使你干這干那的要看我的眼色行事……”

總之,在怎麼對待路一章的問題上都要聽他的。

他怎麼說,我怎麼做。

辦法其實很簡單,就是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們都拿着飯碗和自已的暖瓶出來吃飯。對我來說似乎習以為常,飯廳里那個角落始終有我的位置。當時,已經開始從家裏捎來糧食換成飯票,即便這樣,每次回家,母親就攤一摞煎餅叫我捎着,捎飯比賣鈑票省得多,兩種方法摻合著用。郝強和我說的時候煎餅還沒吃完,又和以前一樣,拿着碗到飯廳泡煎餅吃。郝強吃飯的地方比我多。飯廳里只有十四五張桌子用來吃飯,其它的因為人多佔地方都拆了。但只要郝強想在飯廳吃飯就有人給他讓坐位。除此之外,他還可以到警衛室、別人的宿舍、或者順便看上夜班的人下象棋,一邊把飯吃了。

最厲害是最後一條,郝強規定,吃完飯,回宿舍時暖瓶里不許灌開水,只許灌涼水,我覺得灌涼水太損了,都空着回來。

我說:“這不大好吧,已經把暖瓶拿出來,回去又不打水,叫他怎麼想?”

他說:“他愛咋想咋想,只有這樣才能叫他明白,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拿暖瓶來自已打水,宿舍里沒人伺候他!”

他都這麼說了,我也不敢說了。

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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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沒幾天路一章就從家裏拿來暖瓶,至於那幾天他怎麼吃的飯,郝強不關心,我也沒理由關心。

那幾天,在飯廳從沒遇上他。

可萬萬沒想到,別看路一章是個小孩子,可對我們的做法不幾天就進行了反攻。

事情是這樣的,自從他回來,宿舍里的衛生郝強就不讓我管了,有時只要拿起掃帚,只要被他看見,馬上就奪下來,也不管路一章在不在場。或者,屋裏實在太髒了,郝強也掃地,但只掃我倆床前,他的不掃。

所以從他回來,屋裏的衛生就一塌胡塗。路一章終於趁不住氣了,搞了個“內務條例”,寫在一張十六開大的紙上。那天晚上我們三個都在,正準備上床睡覺,他突然說:“小郝小賈,咱商量個事!”

“什麼事?”郝強橫着眼問他。

我也有些奇怪。

他說:“是這麼回事,從我回來因為會太多,宿舍的事就沒太過問,現在看來不過問是不行了,因為屋裏了衛生太不像話了,現在搞了個‘內務條例’,徵求一下你們的意見,若沒意見,就這麼執行!”

拉開抽屜,拿出那張紙遞給我。其實就是排班打掃衛生,包括洒水,掃地,整理床鋪,擦玻璃等。還有一條屬於個人“條例”,不但要整理好自已的儀錶,注意自已的言行,還要監督別人遵照執行。

一、二、三、四、五,寫了好幾條。

我看了看,還給他,又遞給郝強。

郝強看得比我仔細,看完問他:“怎麼星期一排我的班,為什麼先排我?”

他說:“我查了查,咱三個數你年齡大,你當然要帶頭了。所以排你星期一,賈清星期二,我星期三。這公平合理,每星期六天,每人兩天,還不一樣,誰也不吃虧……”

郝強說:“你怎麼不從年齡小開始呢?你不常說你在馬路邊揀到一分錢嘛!”

又看我,意思叫我幫腔。我呢,一是覺得為掃個地就吵來吵去沒什麼意思,二是也不想和路一章發生衝突,畢間咱和人家不一樣,就裝成沒看見。

郝強也沒催。

路一章又說:“要都沒意見,就這麼辦了!”用漿糊貼在桌子上面牆上。

郝強邊上床邊說:“就這麼辦嘍,可不知明天星期幾,誰值班?”

我說:“明天星期六。”

郝強問路一章:“到底咱從星期六開始,還是星期一開始,那上面也沒說……”

他說:“通過了,就開始,明天就算我的!”

“什麼算你的,明天星期六,上面寫着就是你值班!”

“這不是說了,我值班!”

他不是光說不幹,第二天下班的時候屋裏確實變了樣,不但地面掃的乾乾淨淨,我的床鋪好像也給整理了,最明顯的原來放在床底的臉盆等,也不知從那裏找了塊半米多長的木板,用兩塊磚頭墊着,臉盆放在上面比在地上清爽多了。窗玻璃和門玻璃也大體擦了擦,雖然不幹凈,擦過的痕迹還是有的。

但有一點我不明白,明明我們是一塊下班的,中午的時候屋裏還沒變樣,怎麼下午就變樣了?

郝強笑着告訴我:“這還不明白,他是上班時回來乾的……”

他剛回來,郝強曾對我說過,廠里本來是叫他脫產的,可他父親知道后不同意,說,小小年紀還是要在下面煅煉煅煉,脫產的事,以後再說吧!“春節前來的時候沒見他在車間上班,這次回來才聽說他分到我們車間,在車間也偶爾能看見他!”

“在車間裏他幹什麼?”

“什麼也不幹,只是在班前班後會上領着念報紙,但明義上是我們車間的人。你想,他有的是時間回來打掃衛生,還不是小菜一碟!”

“原來這麼回來……”

路一章裝成沒事人的樣子。

但我敢說,雖然他搞“內務條例”,但正兒八經打掃衛生那是僅有的一次。事情很簡單,他打掃衛生那天是星期六,星期天我回家,郝強肯定也回家,他回不回家不清楚,八成也回家。星期一回來因為有“內務條例”郝強打掃的也很乾凈,第二天是星期二輪到我了,有他兩個照着自然也不敢怠慢,星期三又輪到路一章,那天還不錯,忘了上午還是下午拿着掃帚大體掃了掃。可以後不掃了,原因是他在我和郝強後面,輪到他地面已經很乾凈了,掃不掃無所謂了,自然不用掃了。沒幾天郝強就發現了問題,問他,“怎麼不執行條例?”

“怎麼沒執行?”他強詞奪理。

“執行為什麼不掃地?”郝強並不饒他。

他說:“沒掃能這麼乾淨?”原來他想耍賴,頭天是我掃的當然乾淨。

郝強也這麼說:“這是昨天人家賈清掃的!”

“是嗎?”他繼續裝胡塗,“明明是我剛才掃的!”

郝強說:“你真能賴!”

“是嗎?我能賴嗎?”一副耍賴皮的樣子。

見他如此,也只能作罷,他搞“內務條例”也是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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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着玩的心理,現在不想玩了,無所謂,大家不玩就是了。

宿舍的衛生又恢復到往常,只是有時確實看不下去了,不管我還是郝強就拿起掃帚掃兩下子,還是我掃的多。又怕干多了郝強不高興,所以只要看見他拿起掃帚才連忙接過來,認真打掃一番,他也沒得說了。

除此之外,路一章雖然拿來暖瓶平常日子也不大提水,反正宿舍里涼水熱水大都叫我包了。依稀覺得可能郝強同意我來這間宿舍也是為了干這些雜巴事。

雖然他沒這麼說。

這些小事真無所謂。也許在他們看來這是“活”,可和在生產隊相比這能算什麼?毛毛雨都算不上。

大家相安無事就行了。

不過,路一章還是不想消停,有次,他外出學習了將近二十天,回來就嚷着要在宿舍里成立“班”。

當時,廠里正在搞民兵訓練,聽參加過訓練的人說,成立班最少要十個人,或者十二個人。可宿舍里只有三個人如何成立班?

郝強說:“才三個人,怎麼成立班,頂多成立戰鬥小組!”

“戰鬥小組?”他沒說話。

我說:“就是像箭頭似的,三個人爬着朝前沖!”

也是現學現賣。

路一章笑着說:“不是那意思,我說的是一班人的班,不管幾個人都能成立班!”

還別說,還真記起來了,學習時報紙上確實這麼說過。

還是問他:“怎麼個說法?”

“這是領導班子的‘班’,幾個人也行,比方說,咱三個人就能成立班,我是班長,你們兩個是班員。所以呀,以後宿舍里打水掃地整理內務的事只有你們幹了——”

“原來這樣……”

可能這小子沒能很好地執行“內務條例”感到內疚才這麼說的吧!

都沒理他。總之,從他回來類似的事很多,比如從沒見他吃過早飯,往往我們洗漱完了,吃過早飯準備上班了,他才剛剛起床,慌裏慌張洗把臉,夾上報紙文件扣上帽子急匆匆走了。報紙沒夾住從腋下滑下來又摁住的樣子很滑稽。這還不是最滑稽的,是滑稽的如果他早上把帽子扣歪了,中午回來肯定還是歪的;中午沒正過來,下午回來還是歪的。早晚等他摘下帽子掛在牆上,帽子一天的使命才算結束。那頂軍帽就算掛在牆上好像也沒正當過。帽子比他的頭大了許多,老是轉悠,所以才總是歪的,我們只是在背後議論,從不給他點破。

對此,郝強常說他“公子哥”、“來混的”、“踱金的”等等。我從不亂說話,憑我出身根本沒有資格對他說三道四,想都不想。

這似乎又不影響對他的觀察。

觀察他主要是晚上,白天上班,因為不一個車間,不知道他什麼情況。只知道他不外出學習,晚上就回來睡覺。因為和他床對床,所以只要回過頭,觀察起來就很方便。當時,都貼貓住席像,宿舍北牆就貼了一張,以前他沒回來,沒注意他那邊貼沒貼,回來以後,一抬頭,發現東牆上也貼了一張,因為撐着蚊帳,放下來就看不太清,只有把蚊帳挽起來才能看清,只能看見額頭以下口袋以上部分,其它還擋着。兩邊貼了長條語錄,雖然也擋着,但那句話擋不擋的都能背過——就是領導我們事業——指導我們思想那句話。

觀察他主要是晚上學習的時候。作為團總支書記和運動負責人,在學習方面他很自覺。可能怕影響我們休息,一般是我和郝強都睡下了,他才擰亮枱燈開始學習。但這事也拿不準,有時,明明看見他躺下了,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麼,在蚊帳里坐起來。這時候最好玩了,那年因為雨水大蚊子就多,他晚上學習特別受罪,這時候蚊帳四周都掖好了,要學習只能把頭探出來。只見他在蚊帳里把手向外撐了撐,勉強把枱燈打開,又悄悄把頭從蚊帳伸出來,因為怕進蚊子,馬上把下巴那兒,包括頭上面再用夾子夾住,兩隻手再悄悄從底下伸出來,小心翼翼,像電影上敵後武工隊過敵人封鎖線。這才拿起報紙雜誌看一會兒,也不是很踏實,因為還要防備四處亂飛的蚊子。

即便這樣,也要在稿紙上寫一寫,這種精神的確叫人佩服。但因為有蚊子時間不會太長,頂多十幾分鐘,不超過二十分鐘,就關燈睡覺。總而言之,說起來,他就是這麼一個人,還是個小孩,可因為身世的關係來到社會上,無意間就承擔起社會強加給他的負擔,雖然這些負擔看樣子他也沒拿着太當回事,但不管怎麼說,這些責任都不是這個年齡所能承受的。這才做出一些在別人看來很可笑的事情,他自已卻渾然不覺。

這樣說來,真不該笑話他,有可能他自已也知道,偏要這麼做,在當時環境下,有很多偏執狂熱年輕人。和他們比起來,路一章算是不錯的,沒因為父親是一把手做出太過分的事情。

細細想來,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都是雞毛蒜皮小事,畢竟時間不長,以後也大致如此,要不是因為杏子的到來真沒什麼可說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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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廢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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