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唐家女
“這京郊的海棠花,果然是最美的。”
成片的海棠搖曳生姿,正是最美的時候,唐可清伸出手,想要觸摸那遙不可及的花兒。
暖陽從指尖穿過,打在臉上,她眯了眯眼,無力地垂下了手。
“小姐……”露珠抹了抹眼角的淚水,走到一樹海棠花前,挑了最好的那一枝,“奴婢折來給您。”
“不要……”唐可清急着制止她,聲音卻悶喉嚨里,如同囈語一般,“就這麼看着,甚好。”
這一路走來,她彷彿已經耗盡了所有力氣,此刻有些乏了,便將頭靠在椅子上,垂下了眼眸,好像隨時都會睡去一般。
“露珠,俠兒還好嗎?”她閉着眼睛悠悠地問。
“小姐放心,俠兒好得很。”
唐可清嘴角微微扯了扯,像是回憶起什麼:“他是不是很淘氣?”
“是淘氣了些,最不愛讀書寫字,就跟……”剩下的話,全部化作心疼的淚水,默默留在帕子上。
“不喜歡讀書寫字。”唐可清眼皮動了動,笑出了聲,“淘氣點也好,最好……學點功夫。”
她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這個動作對她來說似乎有些吃力,她微微皺了皺眉。
“把信和俠兒……一併交給他,讓他……一定好好活着。”
露珠接過信,突然在她面前跪下,哭着道:“小姐,您自己交給少爺不好嗎?”
“我……”唐可清眼角滑下一滴淚水,“殘花敗柳,不堪賞……”
“小姐……”露珠再也忍不住,出聲哭了起來。
風吹過,帶下一片片搖搖欲墜的花瓣,落在她毫無血色的面頰,滑落至肩頭,最終跌入泥土。
一如她這陰差陽錯的一生……
清晨的日光暖洋洋的,灑在潺潺流淌的溪水上,散作滿河晶瑩的星子,河邊,一群姑娘正拎着衣服翻來覆去地沖洗,對於姑娘們來說,這沾了水的衣服屬實是沉重了些。
“可清姐姐,聽說張家村的媒婆來你家說親了,對方是哪家的?怎麼樣呀?”一個小姑娘一邊敲打石頭上的衣裳一邊轉頭問旁邊的人。
“沒成。”唐可清簡單地回了兩個字,把洗好的衣服放進盆里。
“可清啊,你歲數也不小了,別太挑剔了,遇到個家境不錯的就嫁了吧!”說話的是一個胖墩墩的婦人。
唐可清旁邊的婦人聽不下去了,停了手裏的動作,抻着脖子對那個胖墩墩婦人道:“怎麼就挑剔了,我家可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長得又傾國傾城,關鍵是性格還好,她就想挑個自己喜歡的怎麼了?”
“娘,快洗吧,還得回去做飯呢!”唐可清起身把她娘用石頭壓在水裏的衣服撈出來擰乾。
胖墩墩婦人瞅着唐可清纖細的楊柳腰,笑着道:“可不是嘛,你家可清這模樣哪裏像是咱們水橋村的人,我看她日後是要進宮當娘娘的。”
“我家可清這模樣是我生出來的,她的學問是他爹教出來的,別人可羨慕不來。”唐可清的母親陰陽怪氣地對胖墩墩婦人道。
胖墩墩婦人吃了癟,心中不快,轉過臉不理唐可清她娘,反而對着自己的衣裳撒氣。
唐可清看着她拿着那大棒槌邦邦邦地往衣服上槌,忍不住心疼起衣服來,便提醒了一句:“春花嬸嬸,那是小桃的衣裳吧?”
春花嬸嬸一聽這是小桃的衣裳立馬停手,低頭一看,石頭上放着的可不正是她家小桃那件寶貝裙子嗎?這要是弄壞了小桃肯定又要跟她發脾氣了!
唐可清見她捧着衣裳仔仔細細地查看,料想她是沒功夫再搭理旁人了,便對之前問話的小姑娘道:“圓圓,我幫你洗。”
“不用了可清姐姐,你幫玉梨嬸嬸洗吧。”
圓圓人如其名,臉蛋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就連鼻頭也圓圓的,她是個愛笑的姑娘,笑起來那雙圓圓的大眼睛就會立馬彎成兩條月牙,十分可愛。
“就讓你可清姐姐幫你吧,我這馬上就洗完了。”可清娘親切朝圓圓笑了笑。
“那謝謝可清姐姐和玉梨嬸嬸了!”
日頭漸漸大了,幾人端着木盆各自回家,沈玉梨把盆放在地上囑咐唐可清把衣服晾起來,自己則進屋去準備午飯。
唐可清抓着衣服使勁一甩,甩出一片水珠,將衣裳一一甩開晾在院中的竹竿上,她抬手擦了擦已經被汗水和溪水打濕的額頭,抬手解開頭上的包發巾。
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自頭頂傾斜而下,她仰着脖子搖了搖頭,身後的頭髮隨着她的動作左右盪了兩下,如同水面上的波紋一樣。
她進屋去舀了一瓢水倒在盆里,又把帕子在盆里浸濕,然後側着身子把頭髮全部撈在一旁,用帕子將脖頸處黏糊糊的熱汗擦乾淨。
後頸幾縷碎發粘在她修長雪白的脖頸上,彎彎曲曲的,弄得她身上痒痒的,她伸出兩根纖細的手指將碎發從衣領裏面抽出來,然後輕輕將黑髮捋順。
此情此景,讓人不得不認同春花嬸嬸的話,唐可清真的不像是水橋村的姑娘。
不過她確實是在水橋村出生的,也是在水橋村長大的,是村裡人親眼看着她出落得亭亭玉立,也是村裡人親眼看着她拒絕了一個又一個上門說親的人最後把自己留成老姑娘。
怎麼說呢,她娘沈玉梨說得對,她就是她爹她娘培養出來的,她爹唐其瑞是私塾先生,鄰里八村的孩子都是他的學生,她娘也是琴棋書畫樣樣皆通。
關鍵是人家爹娘長得還都不俗,所以人家自然也就不俗。
“可清,去叫你哥哥回來吃飯。”沈玉梨在廚房裏喊道。
唐可清總是很羨慕她娘的聲音,清亮得如同百靈鳥一樣。
她娘喜歡唱歌,而且唱得特別好聽,不光聲音美,歌詞也美,她爹每每有了新作她娘總能立馬抱着琵琶來給他唱成曲。
村裡人喜歡聽她娘唱歌,誰家要是辦個喜事也常常想請她娘去唱幾曲,但她娘從來不答應。
沈玉梨說了,除非皇上叫她唱,否則誰也請不動她。
但還是有那自負的,拿着幾兩碎銀來請她娘,結果她娘立馬進屋取了一根金釵插在頭上,於是那些揚着下巴來的人都低着頭走了。
唐可清知道自己家有錢,有很多很多錢,甚至可以去鎮上買最大的房子。
可村裡人好像不知道,他們只知道唐家人比他們富有一點,穿得比他們乾淨好看一點,還每天都吃肉。
其實她也不知道她家哪裏來的這麼多錢,她問過她爹,他爹說因為她家祖上有當官的,所以攢了一些錢。
“我這就去。”唐可清應了她娘一聲,她的聲音不像她娘那樣清亮,她的聲音是低沉的,聽起來軟弱無力。
她娘沈玉梨沒少因為她的聲音而感嘆,感嘆自己一副好嗓子後繼無人。
這種話若是碰巧被她哥哥唐子泠聽到了,他一定會說:可清的聲音雖不似娘那樣悅耳動聽,卻溫軟沉靜,讓人聽了很安心。
唐可清用五指將頭髮理順,用頭巾和一根銀簪把頭髮攏在腦後,又將帕子洗乾淨擰乾,捏着一個角在手裏,然後出門去叫唐子泠吃飯。
唐子泠平時是不在家裏的,因為他要準備科考,唐其瑞為了讓他安心讀書便在村子裏找了個偏僻安靜的地方給他單獨蓋了個小屋,除了一日三餐和夜裏睡覺,其他時候他都在小屋裏讀書寫文章。
唐可清來到小屋時正好碰到了圓圓,她在門口等着圓圓走近,打了個招呼:“圓圓也來叫你哥吃飯了?”
“嗯。”圓圓笑着應了一聲,露出一口整齊的小牙齒。
“從你家過來有點遠,回去又得是一身汗,以後再出來時撐把傘,遮一遮太陽,也涼快點。”
圓圓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笑:“可清姐姐撐傘好看,我撐傘就……有點奇怪。”
“何必在乎別人怎麼說?”唐可清道。
“我倒是羨慕可清姐姐,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可我……”她撓了撓頭,“我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