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1

世界上總有些地方,不管天晴、下雨、陰天;白天、黑夜、黃昏,都是美的。玥海正是這樣的地方,任何一個時段和天氣,都會賦予它不同的色彩和意境,這些自然添加的濾鏡不定期地切換,產生變化莫測的美,讓人永遠都看不膩。

星期天的上午,蘇曉彤陪著兒子在玥海公園的兒童遊樂區玩——這幾乎成了顧小亮每天的娛樂項目。今天是一個大晴天,暖暖的太陽像質地柔和的衣衫披在每個人身上,說不出的舒服。藍天白雲下,蘇曉彤看着反覆爬上滑梯又滑下來的顧小亮,覺得這一刻真美好。

其實這樣也挺好,不是嗎?她對自己說。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小亮的智力雖然有缺陷,但這也意味着,他的心智永遠不會成熟,會一直停留在孩童時期。就像作為寵物的小貓、小狗一樣,每天吃飽喝足,晒晒太陽、撒嬌玩耍,永遠不用考慮複雜的事情,這樣單純快樂地度過一生,又有什麼不好呢?

誠然,兒子無法像正常人一樣享受學習、工作、事業、愛情、婚姻帶來的幸福感和成就感,但是也可以避免這些事情帶來的煩惱憂愁。這樣一想,智力的缺陷,也許是上天賜予的禮物,而不是悲哀的命運。

蘇曉彤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情,心情也變得開朗起來。她用手機拍了幾張天空和遠山的美景,配以文字,發了個朋友圈。

這些美圖得到了很多朋友的點贊,其中一個叫周思達的人在評論區留言:跑理市去玩了?

蘇曉彤不想在朋友圈的留言區和他聊下去,便給他發了條微信:不是來玩,我現在定居理市了

周思達:啊?你不是在京州上班嗎,怎麼去理市定居了?

蘇曉彤不想過多解釋,避重就輕地回答:上班太卷,累了,想過清閑點的生活

周思達回復了幾個大拇指的表情,然後說:那你現在不是跟我一樣,都是閑人了?哈哈

蘇曉彤:我可不敢跟你比,你是富二代,每天遊山玩水,吃喝玩樂就行了。我哪有你那麼瀟洒

周思達:我這幾天在馬爾代夫,回國後來理市找你玩,好嗎?

蘇曉彤:還是算了吧……

周思達:為什麼?你現在不是沒上班了嗎

蘇曉彤:但我是有老公,有家庭的人

周思達:結婚了就不能跟前男友見面了?你活在封建社會啊

蘇曉彤發了個苦笑的表情,借口說自己要去照顧兒子,截斷了話題。她把手機揣進兜里,走向顧小亮,陪兒子玩蹺蹺板和鞦韆,神情若有所思。

中午回到家,顧磊做了砂鍋燉雞米線,味道很棒。吃完飯,蘇曉彤帶著兒子睡午覺。三點左右,顧磊抱着電腦,顧小亮帶着玩具,一家人來到1203的門口,蘇曉彤按響門鈴。

李雪麗把門打開后,看到他們一家人都站在門口,“咦”了一聲,說:“顧磊也現在過來嗎?”

“是啊,一個人在家裏做設計,難免有些寂寞,我就想把筆記本電腦抱過來,在你家的客廳工作,可以嗎?不會打擾吧?”顧磊說。

“打擾什麼呀!”李雪麗明顯很開心。“你們還不了解我嗎,就是喜歡熱鬧,來的人越多越好。哈哈哈,快請進!”

一家三口遂進入屋內。李雪麗帶着期盼的神情問道:“以後都這樣嗎?下午的時候,你們一家人都到我這裏來?”

“嗯,我們是這樣打算的。”蘇曉彤說。

“那真是太好了!”李雪麗歡欣地拍起手來。

“工作之餘,我還可以幫着你們一起做菜呢。烹飪方面,我也略有心得。”顧磊說。

“好啊,哈哈,大家一起熱熱鬧鬧地做飯、開開心心地吃飯,是我最熟悉和喜歡的場景。可能你們會覺得奇怪,怎麼我這個人如此愛熱鬧。這跟我小時候的成長環境有關,我父母那一輩,是沒有分家的。也就是說,我從小就生活在一個大家庭里。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叔叔、阿姨、堂哥、堂姐……所有人在一起吃飯。家裏的女人們都很勤快,大家聊着天,一起做菜和吃飯的畫面,讓我至今難忘。”

是真的嗎?蘇曉彤暗自想道。也許是為了讓我們相信她對於熱鬧的渴望,而編出來的故事吧。但她不知道的是,我們已經知道凶宅的事了,等於知道了真正的原因。不過,她的興奮和欣喜,又不像是裝出來的。也許她確實是喜歡熱鬧的人,兩種原因皆有吧。

蘇曉彤暗自思忖的時候,顧磊問李雪麗:“既然你這麼喜歡熱鬧,為什麼又要搬到理市來,一個人居住呢?”

“我說的是我小時候的場景啊。高中的時候,爺爺奶奶相繼去世了,父母和叔叔、阿姨他們也就分家了。只有過年的時候,大家才會聚在一起。但我懷念那種溫馨熱鬧的感覺,希望天天都是如此。”李雪麗問,“你們呢?這些天跟大家一起吃飯和聚會,感覺怎麼樣?”

“我覺得挺好的。除了特別孤僻的人之外,大多數人都會喜歡這樣的氛圍和生活吧。”顧磊說。蘇曉彤附和地點了點頭。

“你呢,亮亮?”李雪麗逗小朋友。“喜歡李阿姨這兒嗎?喜不喜歡跟文婧一起玩呀?”

沉默寡言且木訥遲鈍的顧小亮,一般情況下都不會搭話。但這次,他做出了肯定的答覆,點了一下頭。

“看,亮亮點頭了,看來他也喜歡人多的場合,哈哈!”李雪麗說。蘇曉彤摸著兒子的腦袋,露出笑意。

“好了,不耽擱顧磊工作了。咱們去廚房準備晚飯吧。”

李雪麗和蘇曉彤一起走進廚房。顧磊把筆記本電腦放在茶几上,做起了設計。顧小亮在他旁邊,安靜地玩着幼兒拼圖玩具。

跟往常一樣,蘇曉彤幫李雪麗打下手,洗菜切菜之類的,但今天李雪麗提議由蘇曉彤來烹飪一道菜,給顧磊一個驚喜。

“沒這個必要了吧,誰做不是一樣嗎。”蘇曉彤說。

“當然不一樣!對於男人而言,能吃到老婆親手燒的菜,是不可取代的幸福。再說你也看我做菜這麼久了,難道就不想自己試試嗎?把一堆生的食材經過烹飪,變成一道美味佳肴,是很有成就感的事。”

“這倒也是。我發現你特別會說服人。”

“是因為我說的有道理啊。”

“那我試試吧,做一道什麼菜呢?最好是簡單一點的。”

“簡單又好吃的菜……番茄牛腩湯吧。湯濃、味美,開胃又爽口。”

“好啊。”

“那你把冷凍室的牛肉拿出來解凍。本來我是打算做番茄蛋湯的,但你做的第一道菜,得像樣一點才行。”

蘇曉彤應了一聲,打開雙門冰箱,在下方的冷凍室里翻找起牛肉來。

本來她沒有刻意去想那件事的。但是看到冷凍室里被分割成一塊塊的肉,她的腦子裏冒出了不該出現的東西。一瞬間,噁心反胃的感覺涌了上來,胃部一陣緊縮,在嘔吐出來之前,她迅速捂住嘴,跑向了衛生間。

李雪麗看到蘇曉彤衝出廚房,接着聽到了衛生間的嘔吐聲。她吃了一驚,走到衛生間門口問道:“曉彤,你怎麼了?”

顧磊也聽到嘔吐聲了,走了過來,敲門和詢問。一分鐘后,蘇曉彤臉色發白地出來了,她用清水洗臉和漱口,說道:“沒事……我就是突然有點不舒服。”

“剛才不還好好的嗎,怎麼突然就不舒服了?”李雪麗問。

蘇曉彤不知該如何解釋,只有說:“沒關係的,我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行,那你坐在沙發上休息,我給你倒杯糖水。”

蘇曉彤坐下后,顧磊小聲問她:“你怎麼了?”蘇曉彤搖了搖頭,把頭偏向一邊,沒有回答。

李雪麗進了廚房,把冷凍室的抽屜推進去,關上冰箱門之前,她為之一愣,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李雪麗扭頭望向沙發上的蘇曉彤,盯着她看了十幾秒,頭一次露出陰沉的神情。但很快,她控制住了面部表情,轉過身打開櫥櫃,拿出裝白砂糖的罐子,用溫水沖了一杯糖水,端到蘇曉彤的面前。

2

結果,這天晚上的飯菜,是顧磊幫着李雪麗做的。顧磊燒了兩個拿手菜,得到了眾人的一致好評。好評不限於做菜,還有對顧磊整個人的肯定。這些天來,所有人都看出來,他是一個絕世好男人。對老婆體貼,對兒子耐心,對家庭負責,對朋友耿直(尤其體現在喝酒上),總之就是沒有缺點。得到如此褒揚的顧磊感到不好意思,讓大家不要再誇了,他有些承受不起。

“有什麼承受不起的,我們說的都是實話。”韓蕾一邊夾菜一邊說,“我在夜店上班,接觸到的男人,很多都是好色之徒、花花公子,沒一個靠譜的!”

“踏實穩重的男人,應該不會去那種場合吧。”袁東扶了下眼鏡框。

韓蕾停下吃飯,側臉望着袁東:“袁老師,你把話說清楚,我工作的地方是什麼場合啊?”

“啊……我不是這個意思。”袁東自知說錯了話,趕緊解釋,“我只是覺得,會去夜店尋歡作樂的男人,就不可能是顧家型的,這根本是矛盾的嘛。”

“‘尋歡作樂’?”王星星把一口菜咽下去,“袁老師,你這拐着彎把我都罵了。我也經常去夜店啊,只不過是喝喝酒、聽聽歌,放鬆一下罷了——你把我說成什麼人了?”

韓蕾對王星星說:“在袁老師眼中,咱們就不是什麼正經人。你‘尋歡作樂’,我‘放蕩不羈’,咱們都是出入‘那種場合’的人,跟人家讀書人有着本質區別。”

袁東急了,一張臉漲得通紅:“你們不要曲解我的意思!尋歡作樂這個詞在現代漢語詞典里不是一個絕對的貶義詞,有時也做褒義。”說著,他頗為認真地打開手機百度,查詢這個詞的準確詞義。“你們看,百度詞典里的解釋是‘尋求歡快,設法取樂;形容追求享樂’的意思。享樂嘛,誰不追求呢?人之本性嘛……”

話還沒有說完,一桌人已經哄堂大笑起來。袁東愣了兩秒,反應過來,氣惱道:“你們又在拿我尋開心了。”

“誰叫你每次都要上鉤呢?”韓蕾笑道,“我最喜歡看你咬文嚼字的樣子了。”

“笑吧笑吧,你們就知道取笑我這個迂腐的教書匠。”

韓蕾走過去挽着袁東的肩膀:“不過話說回來,袁老師,你該不會這輩子都沒去過‘那種場合’吧?”

“如果你說的‘那種場合’是風花雪月之地,我的確沒有去過。”

“真的嗎?”韓蕾露出懷疑的表情,“該不會是當著學生的面,不好意思承認吧?”說著,她朝沈鳳霞擠了一下眼睛。

沈鳳霞也是個老實人,趕緊幫袁東澄清:“袁老師的確是正人君子,我們以前所在的鄉鎮中學,有一個女生自甘墮落,中學畢業后就去當縣城的歌舞廳當陪酒小姐了。袁老師是她的班主任,得知此事後,到歌舞廳去把她拉了出來,一番苦口婆心的教導,終於勸那女孩從良。後來那女孩在縣城做文職呢。”

“明白了。”韓蕾把臉貼近袁東,一頭捲曲的長發垂在袁東肩膀上,嫵媚地說道,“袁老師,如果你要勸我從良,該怎麼勸?”

袁東面紅耳赤,沒好氣地說:“你呀,已經無藥可救,沒法從良了!”

“啊——!”韓蕾故作傷心的樣子,單手掩面。“奴家還打算洗心革面,做個三從四德的良家婦女呢,袁老師居然連機會都不給奴家了!”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皆被韓蕾誇張做作的姿態和語調逗樂了。龔亞梅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舉起筷子作勢要打:“好了!別拿袁老師取樂了,你又戲精上身了!”

韓蕾靈巧地閃開了,嘴裏仍說著俏皮話。蘇曉彤看出來了,韓蕾和王星星都是這個大家庭的開心果,長期拿袁東這個迂腐的老實人打趣。袁東也不是真的介意,嬉笑怒罵之間,一頓飯吃得妙趣橫生。

“很多時候,和大家這樣開心地吃飯、聚會,總會讓我思考——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龔亞梅頗為感慨地說道。

“亞梅姐又要發表人生感言了。”王星星說。

“嫌我啰嗦的話,我就不說了。”

“不,你說吧,亞梅姐。我很喜歡聽年紀稍長的人,談起他們的人生感悟。”沈鳳霞說。

“好吧。我是覺得,我們這種單純而快樂的狀況,是很多生活在大城市的人無法擁有的。誠然,生活在大都市的人,也會有很多同事和朋友之間的聚會,但是相互之間,真的能做到坦誠而放鬆嗎?更多的時候,面對的恐怕都是商務應酬、同行競爭、商業吹捧、利益交換,彼此之間難免會心生嫌隙,甚至勾心鬥角吧。但我們這群人,是沒有任何利益關係和利害衝突的,不用看某人的臉色行事,不用擔心某句話說錯會影響合同簽訂,也不用對任何人溜須拍馬,這樣的友誼和情感,是最純粹的。”

蘇曉彤不由自主地點着頭,深表認同。龔亞梅所講的,幾乎就是她以前生活的真實寫照。韓蕾說:“沒錯,在大家庭里,我絲毫不拘束,也沒有顧忌,這種感覺很舒服。”

“我也是,跟大家在一起,我無比快樂。”夏琪笑着說。

“更重要的是,我們的價值觀是一致的。很多人汲汲營營,為了追求所謂的上層生活,每天忙得不可開交,除了工作和應酬,幾乎沒有時間陪伴家人、享受生活。我之前上海的一個朋友,長期國內外出差,孩子交給父母帶。有一次回到家,看到住校回來的兒子,驚呼道‘你怎麼長這麼大了?’聽起來是個笑話,其實有些心酸。”范琳搖着頭說。

“是啊,這就是我思考的,人生的意義是什麼呢?為了賺大錢,過上優越的生活,結果損失了很多寶貴的東西,甚至包括健康和自由。這樣做,真的划算嗎?”龔亞梅說。

“說到賺錢,我們當中,目前最賺錢的人是誰呀?”王星星好奇地問,然後說,“反正我當職業玩家,一個月只能賺幾千塊錢。”

“范琳姐吧。”夏琪說。

“算了吧,這兩年旅遊業不景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和朋友合夥開的旅行社,能勉強支撐,沒垮就算不錯了。”范琳對夏琪說,“倒是你的咖啡店可能賺錢點。”

“我那種小眾咖啡店,又不是星巴克。每天能有二三十個客人,我就偷着樂了。不過沒關係,賺錢並不重要,只要過得舒心就好了!”夏琪說。

“曉彤、顧磊,你們做設計是不是挺賺錢的?”范琳問。

顧磊擺着手說:“如果有大公司背景,可能要好些,像我自己在網上接單的話,一個月也就萬把塊錢。”

“在我們這群人中,這就算高收入了。”李雪麗說,“我那個門面在小城市,面積也不大,一個月的租金只有四千多,這還不算租不出去的時候。”

“好了,我覺得咱們不要再探討收入這個問題了。”范琳說,“說到底,要是衝著賺錢的話,誰會到理市這種慢節奏的小城市來呢?我相信來到這裏的各位,都已經找到了比賺錢重要一百倍的東西,對吧?”

“是的。”夏琪肯定地說。其他人紛紛頷首,臉上露出會心的微笑。

吃完晚飯,仍然是沈鳳霞搶着洗碗,李雪麗照例安排活動:“今天晚上怎麼玩,打麻將還是看電影?”

“九點鐘我要去酒吧表演,你們玩吧。”韓蕾問,“有人跟我去酒吧嗎?”

王星星立刻舉手。“我去!”對夏琪說,“你也一起去吧。”

夏琪果然從來都不會拒絕人,爽快地答應了:“好啊。”

“你們呢?”韓蕾問蘇曉彤和顧磊,“來理市這麼久了,你們都沒去泡過夜店?”

“沒辦法,我們要帶孩子呀。”蘇曉彤說。

“讓你老公帶呀!上次就說好了,咱們去酒吧,不帶他們父子倆!”

“這……”蘇曉彤望向顧磊。對方大度地說,“如果你想去玩,就去呀,只是別玩太晚了。”

“真的可以嗎?”蘇曉彤有些興奮。在京州的時候,她偶爾也會跟朋友去ktv或者酒吧。仔細想來,很久沒有享受過夜生活了。

“當然,小亮我帶着睡就好了。你們去玩吧。”顧磊寬厚地說。

“耶!就這麼說定了,還有哪些要去?范琳?雪麗?”

“我就不去了,得陪着文婧做作業呢。”范琳說。

“我也算了,在家裏陪亞梅姐看電視劇吧。”李雪麗說,“昨天我們看的一個劇,還挺好看的。”

“對,你們年輕人去玩。”龔亞梅沖她們揮了揮手。

“亞梅姐,你也不老呀,跟我們一起去吧!”夏琪雙手圈住龔亞梅的脖子,撒嬌般地說道。

龔亞梅笑呵呵地拍着她的手說:“算了算了,酒吧太吵,我心臟受不了。你們玩開心啊。”

“好吧。”夏琪噘起嘴說。

“袁老師,你呢?”韓蕾挽着袁東的胳膊,魅惑地說,“今天晚上這麼多人去酒吧玩,你也開個葷,去一次‘那種場合’,好嗎?”

“不去不去,”袁東連連擺手,“我一個手腳都不利索的人,去那種地方幹嘛?”

“手腳利索的話,你想幹嘛?”

“你又來了……”

韓蕾哈哈大笑:“好吧,隨便你。至於鳳霞,估計不用問,她也是不會去的。她跟你都快成連體嬰兒了。”

“那就我們四個人,剛好可以打一輛車去古城的酒吧。”王星星摸出手機,“我打車了啊。”

蘇曉彤、韓蕾、王星星和夏琪四個人走出小區。王星星打的車很快就到了小區門口,四個人有說有笑,前往理市古城最熱鬧的一條酒吧街。這條街蘇曉彤以前到理市旅遊的時候就來過,人聲鼎沸、燈紅酒綠,令人難忘。論熱鬧的程度,比京州的商圈有過之而無不及。

車窗外,理市美麗的夜景從眼前掠過。蘇曉彤的心情十分舒暢。只是想到顧磊對她和孩子無私的付出,心中有些過意不去。自己在酒吧玩,把老公和孩子丟在家裏,這樣真的好嗎……

想到這一點的時候,蘇曉彤忽然意識到另一個問題。

今天晚上,老譚沒有來,在李雪麗家吃飯的,加上兩個孩子,一共是12個人。他們四個人去了酒吧之後,除開李雪麗,剩下還有7個人。顧磊是肯定會帶着小亮回家的;范琳說了要帶範文婧回去做作業;龔亞梅看完電視也會回家;袁東和沈鳳霞亦然——如此說來,今天晚上,豈不是沒有一個人留在李雪麗家裏,陪她過夜?

蘇曉彤不知道這樣的情況以前有沒有發生過,但至少從他們認識以來,這是第一次。這樣的局面,李雪麗該如何面對呢?也許她打算把喝完酒的王星星叫到家裏去。還是說,實在沒有人陪的情況下,她也是可以一個人過夜的?

蘇曉彤望了一眼坐在身邊的韓蕾和夏琪,沒法詢問這個問題——這涉及到一個禁忌的話題。特別是,去酒吧喝酒放鬆之前,顯然是不適合談論這件事的。

也罷,李雪麗再怎麼說也是成年人,她能獨自面對的,總不能這一輩子,都必須要人陪着過夜吧?

雖然這樣想。但不知為何,蘇曉彤心中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似乎今天晚上,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

3

“迷途”酒吧,是古城酒吧街最大的夜店之一。剛走到門口,音浪和喧囂就撲面而來。跟時下流行的民謠清吧不同,這家走的是復古路線的熱舞酒吧,是一個可以讓人釋放天性、high到極致的場所。

韓蕾帶着三個朋友熟門熟路地進入其中,一路上跟侍者和熟人打着招呼。現在是晚上八點半,酒吧基本上已經座無虛席了。韓蕾說,如果不是她提前打電話給老闆,預留了卡座,此時已經沒有空座了。安排三個人坐下后,她說:“我要去後台換衣服和化妝,準備上場。你們自己點酒水和小吃,別客氣,記我賬上。今天晚上我請客!”

“耶,太棒了!”王星星振臂歡呼。

於是三個人點了一打進口啤酒,還有果盤和小吃拼盤。蘇曉彤有些過意不去:“這裏消費不便宜吧,咱們真讓韓蕾請客呀?”

“沒事,她是這裏的dancer,老闆會給她打折的!”王星星大聲說道,用音量蓋住勁爆的樂曲聲。

三個人碰杯喝酒,蘇曉彤靠近夏琪問道:“韓蕾在這裏表演一場多少錢,你知道嗎?”

夏琪點頭道:“知道,她跟我們說過的。一場是500元。她跟別的舞者輪換着跳,表演時間大概是一個多小時吧。”

“啊……”

“怎麼,覺得不太多,是嗎?”

“的確是不算多呀。”

“這是酒吧老闆開給她的固定工資。還有客人打賞的小費,不過那是隨機的。遇到大方的客人,就賺大發了;但也有可能整晚都遇不到這樣的客人,要靠運氣。”

蘇曉彤頷首表示明白了。王星星舉起酒杯找他們喝酒,三個人又喝了一杯。酒吧中間的舞台上,三個穿着露臍裝和超短皮褲的辣妹伴隨勁歌跳着熱舞,帶動氣氛。王星星看得很帶勁,不時吹着口哨,但一會兒后,他說:“這些妹子都是熱場的,真正的重頭戲,是接下來的表演。”

“韓蕾的鋼管舞嗎?”

“當然啊,她是這家酒吧的台柱子。”

“真讓人期待。”

九點鐘,熱場的辣妹們撤了。dj用誇張的語調宣佈,接下來是今晚的重頭戲——鋼管舞秀!歡呼聲、鼓掌聲和口哨聲此起彼伏,宣告高潮的到來。

之前閃爍的舞台旋轉彩燈暫時熄滅了,只剩每張桌子上營造氣氛的香薰蠟燭。暗淡的環境中,具有神秘感和節奏感的舞曲響起,一束聚光燈打在舞台右側,將一個穿着黑色比基尼,腳踩細高跟鞋,畫著濃重眼妝和深色口紅的性感女郎籠罩其中。女郎眼神魅惑,姿態撩人,隨着燈光的移動,緩緩走向舞台中間的鋼管,身體貼近,雙手撫摸,彷彿這根鋼管是愛人的軀體。

蘇曉彤看得目瞪口呆。好一會兒之後,她才確定這女郎正是韓蕾。雖然韓蕾平日就觀念開放、作風大膽,但生活中的她是不畫濃妝的,跟舞台上的形象相距甚遠。同時她注意到,酒吧里的人——特別的男人——很多都看呆了,他們停下喝酒,目不轉睛地盯着台上風情萬種的性感女郎。

跟鋼管互動一陣后,韓蕾一躍而起,雙腿夾住鋼管,身體進行360度的連續旋轉,甩動長發,逐漸攀升,再以驚心動魄的速度滑下,在距離舞台地板只有幾公分的位置止住身形,打開雙腿,變換姿態,一條腿勾住鋼管,身體慵懶地趴在地上,像一隻野貓,壓低眼神,嘴唇微張……

觀眾再次爆發出掌聲,王星星也興奮地吹起了口哨。蘇曉彤一邊鼓掌一邊想道,天哪,我是女人,都看得臉紅心跳,更別提這些男人了。

“太棒了,sohot!”王星星雙手圈成喇叭狀,對着舞台上的韓蕾大聲喊道。

“舞台上的她,真是魅力四射呀。”夏琪由衷地感嘆道。“女人活成自己的樣子,真好。”

“你不是也一樣嗎?”蘇曉彤舉起杯子。夏琪笑了起來。“是啊!”倆人幹了一杯。

韓蕾繼續着性感火辣的表演。持續十幾分鐘后,不和諧的事情發生了,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明顯是喝醉了,搖搖晃晃地走上舞台,伴隨着音樂開始尬舞。並且,他走向韓蕾,開始阻撓她跳舞,一雙咸豬手伸了過去,打算上下其手。這樣的狀況,韓蕾明顯是經歷過的,她靈巧地利用舞姿躲避着男人,並用眼神向檯子下方的保安求助。

兩個保安走上台來,禮貌地請男人下去。但這男人全然不知趣,將保安推開,摸出錢包,塞了幾張百元鈔票給他們,示意他們不要多事。保安一時有點不知所措,畢竟是客人,也不能太過粗暴地將他帶走,否則很容易發生衝突。

男人一隻手抓住韓蕾,迫使她停了下來。然後,他把錢包里的鈔票一張一張往韓蕾的比基尼里塞,看似打賞,實質猥褻。

“喂,搞什麼呀!”王星星看不下去了,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沒人去制止這傢伙嗎?”

蘇曉彤對這一幕也無法直視,她問夏琪:“你剛才說的客人打賞小費,不會是這種形式吧?”

“當然不是,我說的是表演完后,韓蕾下台跟觀眾互動的時刻,不是在檯子上。這樣的情況,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夏琪有些焦急地說,“而且看樣子,這個人肯定是有錢有勢的地頭蛇,老闆也惹不起。韓蕾姐被他纏上,這下麻煩了!”

“我上去幫她!”王星星畢竟是熱血青年,無法眼睜睜看着朋友受辱。夏琪一把拉住他。“別衝動,你上去只會把事情鬧大,且看韓蕾姐如何應對吧,她應該有經驗的。”

三個人望向舞台,只見韓蕾並未露出厭惡的表情,而是跟這男人周旋着,介乎調情和躲避之間。片刻后,她像躍上鋼管一樣,雙腿夾在男人腰間,雙手摟住他的脖子。這男人雖然五大三粗,但喝醉之後,體力不如平常,一個成年女人突然跳到他身上,他搖晃幾下,便承受不住,“砰”地一聲摔倒在了舞台上,似乎摔暈了,韓蕾則趴在了他的身上。

兩個手下模樣的人衝上舞台,其中一個粗暴地掀開韓蕾,把他們老闆扶起來。酒吧的老闆和保安也跟着上台,幾個人合力把昏倒的男人抬到後台。dj換了一首樂曲,之前那三個辣妹再度上場,用勁歌熱舞緩解氣氛。

“咱們要去後台看看嗎?”王星星問。

“等幾分鐘吧,老闆會處理的。”夏琪說。

大約十分鐘后,換成便裝的韓蕾出現在他們面前,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啤酒。王星星問:“沒事吧,韓蕾姐?”

“沒事啊,來,喝酒。”韓蕾不以為然地說,端起酒杯。

“那男的呢?”

“他也沒事,只是頭上摔了個大包。”

“不會讓你賠償吧?”夏琪問。

“賠個屁,他自己要上台來搗亂的。這種人我見多了,不能跟他們來硬的,只能用這種‘軟方法’來收拾他。不過話說回來,那傻x至少往我身上塞了一千多塊錢,我也沒吃虧。”

“真有你的呀!”王星星跟韓蕾碰杯,倆人幹了一杯。

“怎麼,你倆嚇到了?”韓蕾問蘇曉彤和夏琪。

“嚇到倒不至於,只是沒遇到過這樣的狀況。”蘇曉彤說。

“我早就習慣了。在‘這種場合’工作,遇到這樣的事,是家常便飯。只是第一次帶你們來,就發生這種狀況,讓你們看笑話了。”

“哪裏,你表演得很好,我都看呆了。”蘇曉彤說。

“真的嗎?哈哈,謝謝誇獎!”韓蕾再次端起酒杯。

四個人又喝了一會兒。韓蕾說:“好了,我去後台準備,過會兒又該我上場了。”

“你今晚還要表演呀?”

“當然了,難不成遇到這麼點屁事兒就不表演了?你們繼續喝啊!”

說著,韓蕾起身離開了。夏琪看着她的背景,輕嘆一聲:“我覺得,韓蕾姐多少有點逞強吧。其實當著我們的面發生這種尷尬的事情,她心裏肯定是不好過的。別看她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實可能是因為做這份工作,需要偽裝自己。內心深處,她也是心思細膩的。她過來陪我們喝酒,就是想安撫一下我們的情緒。實際上,受傷的是她自己。”

“我看出來了。”

“是嗎?”

“嗯。她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說過,當初她媽媽把她從舞台上硬拉下來,披上衣服,就讓她十分難堪,乃至深受傷害。不然的話,她又怎麼會一個人背井離鄉,來到理市呢?”

兩個女人都沒有再說話了。蘇曉彤望着燈紅酒綠的窗外出神,四周彷彿變得安靜起來了。她聽到街頭藝人演唱的一首民謠《鴿子》,這是她最喜歡的一首歌。情緒湧上心頭,她說了聲“我出去一下”,離開酒吧,走到外面的街道上,站在街頭藝人的面前,聽他輕聲吟唱。

迷路的鴿子啊我在雙手合十的晚上渴望一雙翅膀

飛去南方南方

儘管再也看不到無名山的高

遙遠的鴿子啊

匆匆忙忙的飛翔只是為了回家

明天太遠今天太短

偽善的人來了又走只顧吃穿

昨天我數到第二十五顆星星

在北京第二十五個秋天的夜晚

收得下過去也給的了未來

他們在別有用心的生活里翩翩舞蹈

你在我後半生的城市裏長生不老

鴿子啊你再也不需要翅膀

明天冰雪封山的時候我也光着雙腳

站在你翻山越嶺的盡頭正當年少

兩千個秘密沒人知道

……

一曲聽罷,她竟淚眼婆娑。

4

在酒吧待到十一點過,也沒有再看到韓蕾登台表演。也許她剛才說要去後台準備表演,只是託辭罷了。蘇曉彤提議回去了,王星星說:“你們先走吧,我再喝會兒。”

“是想等我們走了之後,去勾搭妹子嗎?”夏琪笑嘻嘻地說,“其實你早就忍不住了吧?”

“知道就別說出來呀。”王星星嬉皮笑臉道。

“那就不妨礙你了,一會兒跟韓蕾姐說聲我們先走了。拜拜!”

倆人走出酒吧,蘇曉彤說:“王星星這人有點奇怪呀,身邊放着你這個大美女不追,卻要去勾搭別的妹子,這合理嗎?”

“太合理了。這叫兔子不吃窩邊草。再說我可不喜歡他這種小弟弟型的,他估計看出來了,就知難而退了吧。”

“小弟弟?你比他大多少呀?”

“大一歲也是姐姐呀,哈哈——咱們去吃點宵夜嗎?”

“算了,還沒餓呢。”

“我有點餓了。我給你推薦一家燒烤,有非常正宗的羊肉串。去吧!”

“改天吧,我想回家陪陪兒子。”

“好吧,”夏琪無奈地撇了下嘴。“那咱們打車回去吧。”

從古城到他們所在的小區,只要十幾分鐘。電梯上行到9樓,夏琪跟蘇曉彤道晚安。蘇曉彤到了十二樓,進入自己家中。

顧小亮已經睡著了,顧磊還沒睡,躺在卧室的床上玩手機。看到蘇曉彤推門進來了,他小聲說:“這麼早就回來了?我還以為你們要喝到凌晨呢。”

“我又不是你,怎麼可能喝到那麼晚。”

“怎麼樣,好玩嗎?”

“不錯,韓蕾的鋼管舞跳得特別好,全場都沸騰了。可惜中間發生了小插曲。”

“什麼小插曲?”

蘇曉彤把發生的事情告訴顧磊。後者嘆了口氣:“不容易呀。”

“你說什麼不容易?”

“賺錢不容易。她一個身處異地的單身女人,更不容易。”

“不是有‘大家庭’嗎?”

“還好有,否則的話,一個人更難。”

蘇曉彤點了下頭。“我去洗澡了。”

顧磊拉住她的手。“今天喝了酒,有興緻嗎?”

蘇曉彤頓了一下。“我有點累了。”

“好吧。”顧磊善解人意地放開了她的手。

翌日,生活狀態一如往昔。下午三點,一家三口再次來到李雪麗家,顧磊工作,蘇曉彤和李雪麗有說有笑地準備飯菜。經過一夜,蘇曉彤對李雪麗家的冰箱產生抗體了——畢竟這又不是當初的那個冰箱。她也不能總這麼矯情,看見冰箱就想吐。想必李雪麗也是這樣慢慢克服的。

然而,與往日不同的是,三點半的時候,門鈴響了。李雪麗說:“誰會這時候來呢?”

“是不是袁東他們,你打開門看看吧。”蘇曉彤說。

李雪麗把手擦乾淨,走到門廳把門打開,站在門口的,是身穿警服的譚勇。

“誒,老譚?今天不是星期一嗎,你沒上班?”

“在上班。”

“上班上到我這兒來了?”

“對。”

李雪麗一愣:“什麼意思呀?”

“我能進來說嗎?”

“當然。”

譚勇進屋后,看到客廳的顧磊和顧小亮,蘇曉彤也從廚房出來了。譚勇說:“你們也在呀。”

幾個人都感覺到譚勇說話的神情和語氣有點不對,跟平時的樣子不一樣。蘇曉彤頓時不安起來,顧磊亦然。李雪麗茫然地問道:“老譚,出什麼事了?”

“今天你們出過門嗎?”譚勇問。

蘇曉彤搖頭:“今天早上有點飄小雨,我就沒帶小亮出去玩。”

“我早上倒是去買了菜,怎麼了?”李雪麗問。

“這麼說,你們都不知道,也沒聽說?”

“聽說什麼呀?”李雪麗愈發迷茫了。

譚勇深吸一口氣,吐出來之後,緩緩說道:“今天早上,有人在玥海的某處,發現一具溺水身亡的屍體。報警之後,我和另一個同事立刻趕到現場去看了。”

客廳里沉默了幾秒。李雪麗問:“誰淹死了?遊客嗎,還是本地人?”

“如果是跟你們沒關係的人,我會專門跑到這兒來告訴你們嗎?”

聽到這話,三個人都愣了。他們彼此對視一眼后,李雪麗忐忑不安地問道:“誰?”

譚勇默然一刻,語氣沉重地說道:“經過身份鑒定,死者是龔亞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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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樓謎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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