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1

如果現在是在京州,我在做什麼呢?

蘇曉彤躺在床上,想。

開會,討論方案,訓人或者被人訓,跟甲方談,裝逼,然後聽別人裝逼。

但現在,下午三點——她穿着絲質睡裙,躺在新家柔軟舒適的大床上。窗戶是開着的,溫暖的海風輕輕吹開白色的窗紗,陽光跑了一些進來,又溜走了。她看着這俏皮的一幕,臉上掛着恬淡的微笑。

七歲大的兒子睡在身邊,像一隻溫順的小貓。蘇曉彤非常願意陪著兒子,但她也樂於享受下午茶時光。於是她輕緩地起床,穿着拖鞋離開卧室,帶上房門。

小城裏,就別奢望swissmiss熱可可和pierreherme的馬卡龍了。況且以現在的情況,還是節約點好……蘇曉彤打開茶罐,往新買的日式玻璃杯里放入一袋蜜桃烏龍茶,注入開水,端着杯子來到陽台上。這裏有一張玻璃小茶几和兩張舒服的沙發椅。旁邊是一個北歐風的極簡書架,因為剛搬來不久,書架上只有寥寥幾本書:《島》、《無聲告白》、《失望的總和》、《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道林格雷的畫像》。都是她至愛的書,捨不得丟掉,大老遠從京州帶來的。

蘇曉彤隨手拿了一本書,翻開,然後戴上耳機,播放一首藍調音樂。氛圍很像咖啡廳了,但比大城市的咖啡廳好一百倍。因為從陽台上,就能看到海景和遠山。這裏的藍天白雲、絕美風景,是鋼鐵叢林般的大城市不可比擬的。

當然更重要的,是小城慢節奏的生活。音樂、書籍、下午茶、陽光和美景,人生要是能永遠這樣,該有多好。

蘇曉彤沉醉在這一刻時,丈夫顧磊打開門回來了。他手裏提着一個大膠袋,裏面裝着肉和蔬菜。看到蘇曉彤坐在陽台上喝茶,顧磊興奮地走過來,說道:“曉彤,猜猜看,我買了這麼多菜,一共多少錢?”

蘇曉彤取下一邊耳機,說:“我不知道。”

“猜猜看嘛。”

蘇曉彤隨意瞄了一眼膠袋裡的食材:“一百多?”

“哈哈,我就知道你要猜一百多。其實,只用了不到五十元!雖然我知道小城市物價便宜,也沒想到有這麼便宜。特別是下午去買菜的話,還可以打折。你看,我買了豬肉、排骨、芹菜、魚,還有土豆、番茄……這把小蔥和幾頭蒜,還是送的。怎麼樣,划算吧?”

“真划算。”

“你晚上想吃什麼?”

“隨便。”

“說嘛,豬肉炒芹菜,還是紅燒魚,或者土豆燒排骨。”

“我說了,隨便。”

“好吧,那我就自己搭配了。咱們燒條魚,豬肉放冰箱明天吃,再煮個番茄蛋湯……”

“顧磊。”蘇曉彤不得不打斷他的話。

“怎麼了?”

“我想看會兒書,可以嗎?”

顧磊短暫地愣了一下,笑道:“當然可以。”提着口袋朝廚房走去。

蘇曉彤把耳機重新塞進耳朵,一首歌還沒聽完,聽到顧磊“哎呀”叫了一聲。蘇曉彤翻了個白眼,一把拽下耳機,問道:“又怎麼了?”

“小亮把屎拉在床上了!”

蘇曉彤閉上眼睛,煩悶地嘆了一口氣,朝卧室走去。顧小亮睡醒了,但是沒有叫媽媽,而是坐在床上發獃。一進屋就能聞到大便的臭味,這樣的事情發生很多次了,夫妻倆早已習以為常。但是在新家,這是第一次。

“你抱他去洗澡,我來換床單吧。”蘇曉彤說。

“不用不用,你去喝茶看書,我一個人來弄就行了。”顧磊一邊說,一邊抱起兒子,朝衛生間走去。蘇曉彤望着床上一灘黃色的糞便,不自覺地皺了皺眉。她捂着鼻子,把門帶攏。

下午茶是沒法再喝下去了。

顧磊幫兒子洗完澡,換上乾淨衣服,又把弄髒的床單和衣物一併洗了。做完這一切,就開始煮飯燒菜。蘇曉彤有點過意不去,問道:“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

“不用,你陪小亮看動畫片吧。再說了,你又不會燒菜,能幫上什麼忙呀。”顧磊笑着說。

蘇曉彤想想也是,便打開電視,把兒子顧小亮抱在面前,播放學齡前幼兒喜歡的“天線寶寶”。顧小亮上個月滿的七歲,生日那天測了身高體重,112厘米,30公斤,算是超出同齡人平均值了,坐在腿上,沉甸甸的。孩子的身體發育倒是不讓人擔心,但大腦……

顧小亮看電視的過程中一言不發,臉上也沒有表情。看完一集后,蘇曉彤拿起茶几上的兩張數字卡片,試探着問:“小亮,2加上2等於幾,你知道嗎?”

顧小亮神情木訥,仍是一言不發。

“媽媽昨天晚上教過你的,還記得嗎?”

沉默。

“等於4,小亮。”蘇曉彤說出答案,看着木雕般的兒子,輕聲嘆息。

2

顧磊做了三菜一湯,盛好飯,叫老婆和兒子過來吃。一家三口坐在餐桌前,顧磊一邊跟蘇曉彤夾菜,一邊喂顧小亮。蘇曉彤說:“你也快吃吧,不然飯菜涼了。”

“沒事,我喂完小亮再吃。來小亮,張嘴,啊——乖孩子。”

“小亮吃飯嚼得特別慢,一頓飯吃半個多小時呢。”

“沒關係,細嚼慢咽對腸胃好。我的飯菜用微波爐熱一下就行了。”

蘇曉彤不再說話了,悶聲吃飯。

晚餐之後,顧磊繫上圍裙刷碗。之後,一家三口去外面散步。理市最出名的景點,是風景如畫的高原淡水湖——玥海。這裏氣候宜人、四季如春,因此吸引了很多外地人來此度假和定居。蘇曉彤一家,正是其中之一。

他們是三天前才搬到新家來的。小區位於玥海旁,有一個美麗的名字——“玥海灣”。他們的房子正對着玥海,在十二樓,站在陽台上就能欣賞到絕美的風景。正是這一點,讓他們做出買房的決定。雖然是二手房,但裝修和傢具都很新,據說原房主沒有住多久,就因為工作關係調到別的城市了。他們算是撿了個漏,只花了不到一百萬,就買下了這套兩居室的精裝房。

傍晚的玥海邊,是可以看日落的。濱海步道上,每隔幾百米就有一個延伸到玥海中的觀海亭,顧磊一隻手牽著兒子,一隻手挽着老婆,三個人通過棧道來到觀海亭,欣賞日落西沉的美景。紫紅色的晚霞中,太陽緩緩沒入海平面,冉冉升起的圓月宣告了對夜空的掌控權。蘇曉彤望着這輪圓月出神,直到顧磊提醒她,天色晚了,該回家了。

每天晚上,都是蘇曉彤先洗澡,然後顧磊跟兒子一起洗。父子倆穿着背心和短褲走出衛生間,一起上床。蘇曉彤拿起床邊的幼兒故事書,給顧小亮講故事。顧磊撐着腦袋,看着他們母子倆,一臉的幸福。

顧小亮聽了一會兒就睡著了,顧磊把兒子抱到一旁,對蘇曉彤說:“咱們也關燈睡了吧。”

蘇曉彤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現在才9點50,太早了吧?”

“聽說理市這邊的人都睡得早,咱們也入鄉隨俗唄。”

蘇曉彤搖了搖頭:“太早了我睡不着。你睡吧,我再看會兒劇。”說著把耳機戴上了。

顧磊不好勉強,但他沒有睡,也沒有做別的事情,坐在床上發愣。蘇曉彤也沒管他,兀自看起劇來。顧磊看會兒她,又看會兒手機上播放的劇,顯得有點欲言又止。

好不容易等蘇曉彤看完了一集,顧磊發現她還要繼續看,忍不住說:“曉彤,你……還要看呀。”

“怎麼了,你睡呀。”

“不是,我……”

蘇曉彤瞄他一眼,不再搭理,繼續看劇。

顧磊又等了幾分鐘,脫掉背心,露出一身結實的肌肉,他雙手伸進被窩,扒掉短褲。等待一陣后,發現蘇曉彤根本沒有望向自己。他只好抓住蘇曉彤的手,引領它來到某處。

蘇曉彤望向顧磊,接觸到他火一般的目光,她把手縮回來,問:“你想幹嘛呀?”

“你說呢?”

蘇曉彤將劇暫停,望着顧磊:“咱們說好了的,一個月一次。”

“那不是以前嗎,咱們現在到了理市,開始了新的生活……”

“那也一樣。”蘇曉彤斬釘截鐵地說,“規矩不能變。”

“規矩是人定的呀。再說你看我都……你就忍心看我這麼難受?”顧磊可憐巴巴地說。

“那是你自己的事。控制不了,你去廁所解決吧。”

顧磊張張嘴,想說什麼,最終還是忍住了。一分鐘后,他把雙手再次伸進被子,默默提起短褲,翻身下床,朝衛生間走去。

蘇曉彤戴上耳機想繼續看劇,卻發現看不進去了。她靠在床頭,無奈地嘆了口氣,猶豫好一會兒后,她下了床,走向衛生間。

3

蘇曉彤和顧磊是大學同學,認識十五年了,蘇曉彤很早就知道,顧磊是一個很會過日子的男人。大學的時候,所有同學都到食堂或者外面的餐館吃飯,只有顧磊買了小冰箱和電飯煲放在宿舍,並且研究了很多道價廉物美的電飯煲食譜,比如土豆排骨燜飯、腊味煲仔飯、榨菜肉絲粥等等。他喜歡利用休息時間去菜市場或者超市買菜,然後用電飯煲做出一道道美食。據說此舉讓他每個月能省下至少一半的生活費,這些錢被他存了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原因自然是家境的貧困。顧磊是從農村出來的大學生,在父母的影響下,勤儉節約慣了。其實學校食堂的飯菜本來就不貴,但顧磊一合計,還是覺得自己做飯更划算。大學期間,他幾乎不參加任何娛樂活動,還利用周末去給小學生當家教。四年大學讀完,不但沒怎麼花錢,反倒存了一筆錢起來。班上的同學深感佩服。

但一開始不是這樣的。顧磊同宿舍的五個男生起初都有些瞧不起他,談笑之間,不無揶揄嘲諷。顧磊也不跟他們計較,過自己的日子。其他男生上網、玩遊戲、聚餐喝酒,他一概不參與。同宿舍的男生跟他的距離便越拉越大。

直到有一天,宿舍里三個男生的生活費都花光了,四處借錢無果,看到顧磊電飯煲里香噴噴的香腸燜飯,問能不能給他們來一碗。顧磊說不好意思,沒想到你們要吃,只有一人份的。三個男生無可奈何,想到平時是怎麼對人家的,遭此冷遇也屬活該。

不料,顧磊吃完飯後,去了一趟菜市場,買了火鍋底料和一堆食材回來。他洗菜、切肉,用電飯煲煮火鍋,招呼三個同學來吃。三個人感動得都快落淚了。正巧另外兩個同學也回來了,顧磊拿出兩瓶散裝高粱酒,說大學兩年了,我還從來沒請過大家吃飯呢,要是不嫌棄的話,今晚咱們就在宿舍里吃頓火鍋?

這一瞬間,五個男生全都感覺到一種家庭的溫暖,對顧磊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那天晚上,他們喝了兩瓶白酒和一件啤酒,全都喝大了,拉着顧磊的手跟他道歉,說之前對他態度不好,請他原諒云云。顧磊一點兒都不計較,說自己本來年齡就要大一點,一直把他們五個人當成弟弟,壓根兒沒怪過他們,大家同窗四年,並且在同一個寢室,是難得的緣分。一番話說得另外五個人直掉淚,自此之後,便以“大哥”相稱,延續至今。

這是男生之間的情誼,女生未必能理解。對於“設計系五朵金花”之一的蘇曉彤而言,更是如此。她只是覺得奇怪和好笑,不知道班上的幾個男生為什麼一夜之間跟顧磊如此親近。她也沒有問,因為這不是她關心的事情。作為繫上五大美女之一,她對顧磊這種家境貧寒、長相平庸、老實巴交的“居家男人”沒有絲毫興趣。追她的優質男生,不限本系和本校,甚至包括市委副書記的公子。這些公子哥兒隨便給她買個包,就能抵顧磊大學四年的生活費。顧磊跟這些英俊瀟洒、出手闊綽的帥哥比較起來,就像路邊的石頭一樣卑微和不起眼。

但是,這塊石頭卻暗戀着自己。

這件事,蘇曉彤在大一的時候就知道了。不止一個人跟她說過,她自己當然也能感覺得到。雖然顧磊從來沒敢跟她表白,但他看自己時的眼神、表情,毫無疑問地暴露了內心的想法。蘇曉彤在心裏祈求他永遠不要把想法說出來,她雖然對顧磊沒有半分感覺,但大家畢竟是同學,她不希望打擊和傷害任何人,造成尷尬的局面。

所幸的是,顧磊相當有自知之明。如蘇曉彤希望的那樣,他直到大學畢業,都沒有表白過一次,而是把這份感情深藏在心底,帶出了大學校園。

如果不是後來發生了“那件事”。蘇曉彤大概做夢都想不到,有一天,這塊平庸得當年她都不會多看一眼的路邊的石頭,會成為自己的丈夫。

4

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是莫大的幸福,也是蘇曉彤在京州工作時完全不敢想像的。但現在,她不僅擁有這樣的幸福,還包括了更多。

兒子比她先起床,在顧磊的照顧下,已經吃完早飯了,在客廳的地板墊上玩玩具。看到蘇曉彤起來了,顧磊笑着說:“我熬了你喜歡的八寶粥,雞蛋也給你剝好了,快去吃吧。”

“嗯。”蘇曉彤點點頭,走過去摸了摸兒子的腦袋,坐到餐桌前吃早飯。她吃過之後,顧磊把碗筷收了,一邊洗一邊說:“你帶小亮去樓下玩會兒吧。雖然不用讀書,但體育鍛煉還是要的。”

“那你呢?”

“從今天開始,我要工作了。我打算在網上接單,然後在家裏做設計。”

蘇曉彤想了想,說:“要不我也接點設計的活兒?”

“不用不用,你陪小亮就行了。下午喝喝茶、看看書,咱們搬到這兒來,不就是讓你放鬆心情、享受生活的嗎?哪能讓你像以前那麼累。”

“可是你一個人工作,會很辛苦吧。”

顧磊洗好碗了,把手擦乾淨,走到蘇曉彤面前,雙手放在她肩膀上,溫柔地說:“曉彤,只要你能開心,我做什麼都願意,辛苦點算什麼?賺錢的事你不用操心,我算過了,在網上接單,一個月一萬多應該沒問題。理市的生活水平不高,足夠咱們一家人花了。而且我不是才開始在平台上接單嗎,做得多了,口碑積攢起來,價格就水漲船高了。總之你相信我吧,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蘇曉彤淡然笑了笑:“好吧,我相信你。”

顧磊也展露出笑容:“你們去玩吧,玥海公園有免費的兒童遊樂區,小亮很喜歡去那兒玩。”

蘇曉彤點點頭,問兒子:“小亮,想去玩滑梯嗎?”

顧小亮擺弄着玩具,沒有回答,蘇曉彤上前去又問了一遍,他才木訥地點了點頭。

蘇曉彤畫了個淡妝,換上一套運動裝,牽著兒子走出家門。在電梯間等待一會兒后,母子倆走進電梯,兩扇金屬門合攏之前,一個剛走出家門的女人叫道:“誒,等一下,等一下!”

蘇曉彤按下電梯右側的開門鍵,女人快步走進來,說了聲“謝謝啊”。

“不客氣。”

女人看上去三十七八歲左右,燙着一頭捲髮,身穿長裙,不施粉黛。電梯下行的時候,她盯着蘇曉彤母子倆看,說道:“以前怎麼沒見過你們呢?”

“啊,我們是三天前才搬來的。”

“這樣啊,你們是買的房子,還是租的?”

“買的。”

“是1201這戶嗎?”

“是的。”

女人笑了起來:“那咱們是鄰居了,我叫李雪麗,是1203的住戶,以後多關照。”

“好的,我叫蘇曉彤,請多關照。”

“這是……你兒子?”

“是的。”

“你多大呀?就有這麼大一個兒子了。”

“我都35了。”

“啊?真的?”女人誇張地叫了起來,“你只比我小一歲?我還以為你不到三十呢,你是怎麼保養的呀,看上去這麼年輕!”

“過獎了,哪有你說的這麼年輕呀。”

說話的時候,電梯到一樓了。三個人一起走出來,李雪麗明顯是個自來熟,看樣子並不打算分開走,而是繼續攀談:“你是送兒子去上學嗎?誒……不對呀,現在都十點過了。是不是學校還沒聯繫好?”

蘇曉彤沉默了幾秒,覺得一層樓的鄰居,遲早是會了解狀況的,便如實說:“不,我兒子有點特殊,不用去學校上課。”

李雪麗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格,端視顧小亮一陣:“特殊在哪兒?我沒看出來呀。”

“他有智力障礙。”蘇曉彤不太情願地說出口。

“這樣啊……不過也沒事,挺好的……孩子長得多乖呀。”

蘇曉彤不想再跟她聊下去了,開始說結束語:“李姐,我帶兒子去玥海公園玩兒,你是去上班嗎?咱們改天聊啊。”

“我不上班,是去菜市場買菜,跟玥海公園在一個方向,咱們一起走吧。”

蘇曉彤不便拒絕,只有勉強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一路上,李雪麗都在打聽蘇曉彤一家的情況。蘇曉彤有點煩這種聒噪八卦的女人,但是初來乍到,又不好得罪人,只好耐着性子把一些基本信息告訴對方,比如她是江蘇人,之前在京州工作,以及顧磊的一些情況,等等。對於一些不想回答的問題,就岔開話題或者搪塞過去。好不容易走到了菜市場,心想這下總可以擺脫這女人了,李雪麗卻說:“你剛來,要不要去菜市場熟悉一下?我跟你推薦幾個不錯的攤位。”

“不用了,我不買菜做飯的,我老公做。”

“哎呀,你也太幸福了吧!嫁了個好男人呀,現在會做飯的男人可不多了!”

“那李姐,我就……”

“等等,”李雪麗拉着蘇曉彤的手說,“今天晚上,我給你們一家三口舉行個迎新會吧。”

“啊?什麼迎新會?”

“到時候就知道了。總之今天晚上六點鐘,你們一家三口來我家吃飯,我介紹些鄰居和朋友給你們認識。”

“這……不必了吧,謝謝李姐,不麻煩你了。”

“麻煩什麼呀,就這麼說定了啊,我現在去買菜,你們有什麼忌口的嗎?”

“不是,李姐,真不用……”

“一定得來啊,‘迎新會’是慣例,不止是你們,我給小區裏的好些人開過迎新會呢!”李雪麗說著就朝菜市場走去,沖母子倆擺了擺手。

蘇曉彤還想婉拒,李雪麗已經走遠了。她張着嘴愣了會兒神,苦笑一下,牽著兒子朝玥海公園走去。

5

玩了一個小時,母子倆回到家中。蘇曉彤把碰到鄰居李雪麗的事告訴了顧磊。顧磊覺得新鮮:“迎新會?這兒還有這習俗呢?”

“不是理市的習俗吧,是這個李雪麗熱情過度了。”

顧磊笑道:“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有個熱情的鄰居,不是壞事。我以前在農村的時候,村裏的人也很熱情,像親戚一樣經常走動呢。”

蘇曉彤撇着嘴說:“我不習慣,剛見面幾分鐘的人,一點兒都不了解,就去人家裏吃飯,多彆扭呀。”

“一回生二回熟唄,吃頓飯不就互相熟悉了。”

蘇曉彤望着顧磊:“你挺期待的嘛。”

顧磊撓撓頭:“期待談不上吧,只是咱們到理市定居,在這兒一個親戚熟人都沒有,有機會認識幾個鄰居和朋友,總是好事呀。”

蘇曉彤沉吟一刻:“我不想讓太多人知道,小亮的智商有問題。”

“但你也不能讓他一直不跟人接觸呀,智商是一方面,性格又是另一方面了。你不覺得小亮現在越來越自閉了嗎,經常一整天都不說話。我覺得,就是得讓他多跟人接觸才行。”

蘇曉彤沉默良久,點了點頭。

於是就這麼說定了。下午,一家人去商店買了些糕點和水果,作為上門的見面禮。五點過,蘇曉彤換上一套gucci的春裝,畫上精緻的妝容,戴上項鏈和耳飾,踩上高跟鞋,給老公也收拾打扮了一番。顧磊穿上襯衣和西褲皮鞋后,精神帥氣了許多。但是赴宴之前,顧小亮哭鬧起來,拒絕前往。

夫妻倆一起鬨着孩子,但顧小亮一邊大叫着“不去,不去!”,一邊賴在地上大哭。蘇曉彤一開始還輕言細語地安撫和詢問,讓兒子說出不願去的理由,但弱智的顧小亮像一個不講理的嬰兒,只會哭鬧。蘇曉彤失去了耐心,生氣地說:“你要是不願意去,就一個人留在家裏吧!”

顧小亮哭得更厲害了,顧磊一面勸老婆別生氣,一面哄孩子。最後,顧磊以買新玩具和棒棒糖作為誘惑,顧小亮才勉強答應了。顧磊給兒子換好衣服,小聲對蘇曉彤說:“你看,我說得讓他多跟人接觸吧,不然他以後恐怕連家門都不願出了。”

蘇曉彤無奈地嘆了口氣。調整好情緒后,一家人拎着禮物,盛裝出席“迎新會”。

來到1203的門口,按門鈴,開門的不是李雪麗,而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短髮女青年,她笑道:“是新鄰居嗎?”

“是的,我叫蘇曉彤,這是我老公顧磊,還有我兒子顧小亮。”

“快請進吧,我們也是雪麗姐的客人,比你先到了。”

“好的,需要換鞋嗎?”

“不用不用,我們都沒換。”

一家人遂進入客廳,這套房子的戶型和佈置跟他們家相似,緊湊、溫馨。客廳的沙發和椅子上坐了八九個人,全是陌生面孔,但臉上都掛着友好的微笑。蘇曉彤有些局促,說了聲:“大家好。”

“你好你好,快請坐吧。”一個五十多歲,面容慈祥的阿姨說道。

繫着圍裙的李雪麗從廚房裏出來了,她穿着寬鬆的家居服,趿拉着拖鞋,手裏拿着一個碗正在打蛋,看到宛如出席高級宴會的一家人,“噗嗤”一聲笑了,說道:“哎呀,你們這一身,也太隆重了吧,我忘了跟你說,這就是普通的家庭聚會,隨意點就好。”

沙發上一個玩着手機遊戲的年輕男生笑着說:“是啊,我穿着短褲汗衫就來了,跟你們一對比,簡直像走錯了片場。”

大家都笑了起來。被他們這麼一說,蘇曉彤臉都紅了,顧磊也有些尷尬。還好那位阿姨是個善解人意的人,拍了那男生的腿一下,笑道:“人家是第一次來,當然得隆重點呀,這是禮貌,懂嗎?你天天在這兒吃飯,用得着嗎?”

蘇曉彤表情自然了些,把買的糕點和水果遞給李雪麗,對方說了幾句客套話,招呼他們坐下。

“最後一道菜,紫菜蛋花湯,馬上就開飯啊。星星,夏琪,來幫忙端菜!”李雪麗不客氣地吩咐着。

好幾個人都站了起來,顧磊和蘇曉彤也打算去廚房幫忙,被李雪麗制止了,說別把衣服弄髒了,安排他們一家人在餐桌旁坐下。李雪麗家的餐桌是一張大圓桌,擠着點能坐下十二個人。大伙兒一齊端菜、擺碗筷,十幾道豐盛的菜肴一一呈上,看上去秀色可餐,讓人垂涎欲滴。

蘇曉彤注意到,其中一個高顴骨女人,帶着一個比顧小亮年齡小一點的女兒。小姑娘挺可愛的,穿着粉色的套裝,面色紅潤,頭髮柔順,一臉機靈樣。跟木訥遲鈍的顧小亮比較起來,大相逕庭,蘇曉彤心情複雜。

飯桌上有飲料、紅酒和啤酒,每個人選擇自己想喝的飲品。大家都往玻璃杯中注入酒水后,李雪麗站起來,端起酒杯說:“歡迎我們的新鄰居,蘇曉彤、顧磊、顧小亮!”

眾人一起起身、舉杯,蘇曉彤和顧磊說著感謝的話,碰杯之後,一飲而盡。

“來來來,吃菜吃菜,嘗嘗我的手藝,不知道合不合你們的口味。”李雪麗熱情地招呼着。

顧磊夾了一塊糖醋裏脊,送入口中,咀嚼之後,兩眼睜大了,叫道:“好吃!”他給蘇曉彤夾了一塊,蘇曉彤品嘗后,也發出了由衷的讚歎。

“你們喜歡吃就好!”李雪麗很開心,“這有肉沫雞蛋羹,專門給兩個小朋友做的,來,嘗嘗。”

說著,她給顧小亮和那個小姑娘分別盛雞蛋羹。顧磊道謝之後,仍然像往常一樣耐心地給兒子夾菜和喂飯,那個小姑娘看到這一幕,好奇地問顧小亮:“你這麼大了,還要人喂嗎?為什麼不自己吃呢?你看我都自己吃。”

顧小亮像沒聽到似的,一邊咀嚼,一邊擺弄手裏的小玩具。顧磊和蘇曉彤有些尷尬,正不知該如何作答的時候,高顴骨的女人對女兒說:“文婧,吃你的飯,管人家幹嘛?”

李雪麗再次舉杯,岔開了話題。所有人一起碰杯三次后,李雪麗對蘇曉彤說:“你知道我們這群人的共同點是什麼嗎?”

“一個小區的鄰居呀。”蘇曉彤說,“難道不是嗎?”

“當然是,不過還有另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我們都是因為各種原因,從外地來理市來定居的。在這裏幾乎沒有別的親戚和熟人,所以大家經常聚在一起,既是朋友,又像家人。”

“說‘經常’不準確吧?”穿汗衫和短褲的小夥子說,“根本就是‘天天’呀。”

“對,天天。”李雪麗點頭。

蘇曉彤和顧磊有些吃驚:“你們天天在一起吃飯聚會?”

“一開始,是我經常邀約大家來我家做客。後來大家漸漸就熟悉了,也覺得我燒的菜好吃,於是我說,不如大家一起搭夥吃飯好了。大伙兒一致響應,便按照每人每月六百塊的標準,交伙食費給我,我統一買菜做飯,晚飯都在我家吃。”

“這樣呀,一個月六百塊包晚餐,真是挺不錯的!”顧磊說。

“那是,雪麗姐燒的菜堪比飯店大廚,比一般的外賣好吃太多了,而且健康、衛生又營養。”短髮女生說。

“你們要是願意的話,也可以加入進來哦。小孩子半價就好了。”

“啊,可以嗎?”顧磊欣喜地說,“雖然我也會做飯,但畢竟每天買菜做飯,還是挺麻煩的。”

“當然可以啊!”李雪麗笑着說。

顧磊望向蘇曉彤,徵求她的意見。蘇曉彤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說:“對了,李姐,我還不認識大伙兒呢,麻煩你幫我們介紹一下好嗎?”

“當然,這是迎新會的重要環節——自我介紹。那就從夏琪開始吧,大家分別跟新朋友介紹一下自己,說說自己的情況,以及當初為什麼會選擇到理市來定居。”

“好啊。”之前給蘇曉彤他們開門的短髮女生大方地答應了。她正要開口,高顴骨的女人打斷道,“等一下。”

“怎麼了,范琳?”李雪麗問。

“雪麗,我知道你的性格,超級自來熟。但我還是不得不提醒一句——在跟新朋友做自我介紹之前,我們難道不應該確定一件事嗎?”

“什麼事?”

“那就是——他們到底是不是我們的朋友。”

6

此話一出,不止是蘇曉彤和顧磊,所有人都陷入尷尬的氣氛中。李雪麗瞪着那個叫范琳的高顴骨女人,意思是,你怎麼能這麼說?

范琳雙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望着蘇曉彤和顧磊,解釋道:“抱歉,我這樣說,完全沒有針對你們的意思。只是覺得,能稱得上‘朋友’的人,至少應該有基本的了解吧。但事實是,我們對你們一無所知。”

“我們不是正在進行‘自我介紹’環節嗎?我們介紹完之後,他們也會介紹自己呀。”李雪麗說。

“雪麗,我說的是‘了解’,不是‘介紹’。我以前在公司人事部門,每個月要看幾十個人的簡歷,聽他們介紹自己。但我能因此了解他們的性格和人品嗎?”

“那你覺得應該怎樣呢?”李雪麗問。

“我覺得你邀請新鄰居吃飯,這個沒問題。但是見面五分鐘就邀約人家加入我們這個大家庭,有點太草率了。”

“是的,我同意你說的。”蘇曉彤說,“如果我是你,也會這樣想。可能其他人也是這樣想的,只是你性格比較直爽,說出來了而已。”

范琳挑起一邊眉毛,用耐人尋味的眼光看着蘇曉彤。

李雪麗嘆了口氣:“是,我是超級自來熟,這個你們也不是現在才知道。但不代表我就是沒腦子的傻大姐。蘇曉彤他們一家三口,都是值得交往的人,這件事,我已經初步驗證過了。”

蘇曉彤有點驚訝地望着李雪麗,不知道她是怎麼驗證的。

李雪麗瞄了蘇曉彤一眼:“本來這話我不想當著你們面說的,但話既然都說到這兒了,就不妨講出來吧。”

她望向大家。“今天上午,我在電梯碰到蘇曉彤后,就一直在啰啰嗦嗦地跟她攀談,我看出她不想跟一個剛認識的人聊太久,但還是儘可能地回答我的問題;我邀請她來我家吃飯,顯然有點唐突,而且幾乎沒經得她允許,但她還是跟家人一起來了,而且是盛裝出席;他們給我帶了糕點和水果,都是價格比較貴的;開始吃飯,我注意到爸爸只嘗了一口菜,就一直在喂兒子吃飯——綜上所述,我認為他們一家人有禮貌、有修養、性格好、情商高、不摳門,有耐心和愛心,顯然接受過高等教育,也懂人情世故,這樣的人,難道不值得交朋友嗎?當然,才認識不到一天,我不可能發現他們的缺點。但誰沒有缺點呢?難道我們要跟‘完人’做朋友嗎?”

這番話說完,眾人沉默了一陣,范琳攤開手說道:“好吧,你說服了我。另外,我剛才如此直接的質疑,他們沒有生氣,反倒表示理解,說我性格直爽,的確證明了‘性格好’和‘情商高’這兩點。如你所說,這樣的人,確實是值得交朋友的。”

說著,范琳往杯中注入滿滿一杯紅酒,端着酒走到蘇曉彤和顧磊面前。“剛才說‘歡迎你們’,是客套話,現在是真心的。歡迎你們一家人加入我們這個大家庭。我幹了,你們隨意。”

蘇曉彤和顧磊站起來,說著“不用干,隨意就好”這樣的場面話。穿汗衫的小夥子笑嘻嘻地說:“別擔心,琳姐以前是混商務圈的,酒量好着呢!”

說話的時候,范琳已經把一杯紅酒一飲而盡了,然後將杯子前傾,展示喝光的杯子和足夠的誠意。顧磊趕緊拿起桌上的紅酒,給自己也倒了滿滿一杯,說:“女士都幹了,我哪能隨意?我也喝一個滿杯。”

說完,他一仰脖子,將杯中的紅酒喝得一滴不剩,換來眾人的歡呼和鼓掌。五十多歲的阿姨對蘇曉彤說:“你老公平時喝不喝酒的呀,可別逞能,喝醉了呀。”

蘇曉彤苦笑道:“您就別擔心他了,他最大的愛好就是喝酒。”

“是嗎?那可太好了,以後咱們喝酒的人又多一個了!”一個身材豐滿、頗有韻味的女人興奮地說道,然後問顧磊,“你酒量有多好,說實話。”

顧磊嘿嘿一笑:“也沒多好,不過一斤多還是能行的。”

“白酒?高度的?”

“嗯……”

“哇,真是海量呀!”小夥子叫道。

“那今天晚上這個迎新會,酒必須管夠,我來請大家!”范琳豪爽地說,“雪麗,把我上次放在你這兒的兩瓶五糧液拿出來!”

“上白的了?白酒紅酒混着喝可容易醉呀。”

“沒關係,開心嘛!快去拿,紅酒不夠勁兒!”

“好嘞!”

李雪麗把酒櫃裏的兩瓶五糧液拿出來,范琳把兩瓶一起開了,說:“我已經跟新朋友敬酒了啊,你們——看着辦吧。”

“不會輸給你的。雪麗,換白酒杯!”身材豐滿的女人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酒,走到蘇曉彤和顧磊面前,說自己叫韓蕾,跟他們碰杯和敬酒。顧磊再干一杯白酒,蘇曉彤酒量不行,少喝一點紅酒,表示感謝。

接下來,眾人紛紛跟這兩口子敬酒。顧磊果然是海量,挨着喝了一圈,只是臉色發紅,神志仍然是清醒的,但狀態肯定是上來了——不止是他,其他人亦然。酒這東西,果然是拉近距離和帶動氣氛的最佳良品。本來不夠熟悉的一群人,幾杯酒下肚后,便進入了一種熱烈和熟稔的狀態,也不像之前那樣端着了,說話交流變得自然隨意起來。

“哎呀,光顧着喝酒了,自我介紹的環節呢?這個可是慣例,不能省呀。”李雪麗提醒道。

“我來我來,剛才說好了從我開始的。”短髮女生大方舉起手說道,“我叫夏琪,住在9樓,來理市一年多了。我大學畢業後來理市旅遊,然後就一發不可收拾地就愛上了這裏。在玥海旁開一家可以看書、聽音樂、發獃和擼貓的咖啡店,是我的心愿。於是我就這樣做了!我的咖啡店就在小區附近,改天請你們去喝咖啡!我們店裏的咖啡豆,是從蘇門答臘進口的呢。”

“好啊,我最喜歡這樣的小資咖啡店了。”蘇曉彤說的是實話,她感覺自己跟夏琪有很多相似之處,心靈之間的距離瞬間拉近了。

接下來按照逆時針的順序,輪流介紹自己。夏琪旁邊是一對戀人。男的看上去四十歲左右,戴着一副厚鏡片的黑框眼鏡,顯然有高度近視。女的只有不到三十歲的樣子,一副溫婉小女人的模樣。男的說:“我叫袁東,原本是貴州一所鄉村中學的老師,幾年前不幸得了運動神經元病,也就是俗稱的‘漸凍人’——你們知道是什麼意思吧?”

蘇曉彤遺憾地點着頭:“我知道,得了這種病,身體會漸漸動不了,但是你……”

“還沒有癱瘓。這種病是進行性發展的,時間可長可短,但最後的結果就是頸部以下全部無法動彈。我現在身體左側已經僵硬了,需要人攙扶,或者藉助拐杖。這樣的情況,自然是沒法再教書了,就想趁着還能動的時候,到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來度過餘生。唉,本來不想連累別人的,但她非要跟着過來照顧我。”

說著,袁東用充滿愛意的複雜眼神看了一眼身邊的女人。溫婉小女人說道:“我叫沈鳳霞,以前是袁老師的學生。袁老師對我有恩,家裏本來打算讓我讀完初中就嫁人了。袁老師走了幾十里山路,到我家來勸我父母,讓我參加中考,繼續讀書,終於說服了我爸媽……沒想到的是,我工作后沒多久,袁老師就得了這樣的病,我沒有別的回報方式,便決定照顧袁老師,後來……”她不好意思地望了袁東一眼,臉頰泛紅,“我們在一起日久生情,就成為戀人了。”

“真好。”蘇曉彤說,“你們還沒有結婚嗎?”

“我想結婚,但袁老師說不想拖累我,一直不願意。”沈鳳霞鬱悶地說。

“你們都是有情有義的人,我敬你們一杯。”蘇曉彤端起酒杯,顧磊跟着端杯,倆人走到袁東和沈鳳霞面前,示意袁東不用站起來,四個人禮貌地碰杯喝酒。

“到我了。”范琳說話的時候,往酒杯里注入白酒,自嘲道,“我的故事很短,跟他們催人淚下的愛情故事沒法比,狗血到了極點。我之前在上海一家國企任職,被一個男人的美色迷惑,嫁給了他。結果這傢伙背着我至少劈腿了兩個女人。我知道后,踢爆了他的蛋,然後義無反顧地離婚了。”她望了女兒一眼,“對不起,寶貝,我不該當著你的面這樣說你爸爸。”

“沒關係,我知道他是渣男。”範文婧像小大人一樣點着頭說道,“不過你踢爆了他的……什麼?”

穿汗衫的小夥子“噗”地一聲笑出來,一口酒差點從嘴裏噴了出來,所有人都大笑起來。范琳說:“沒什麼寶貝,你不用在乎這個。”

蘇曉彤忍着笑意問道:“你們離婚的時候,孩子多大了?”

“才一歲多。因為我把他踢成了重傷,構成故意傷害罪,導致我丟了工作。離開國企,我和朋友一起開了幾年旅行社,來到理市后,我愛上了這裏,便在這裏買了房子,定居下來。”

蘇曉彤點頭表示明白了。

輪到那個穿汗衫的小夥子了,他雖然有點不修邊幅,模樣還是挺英俊的,性格似乎有點玩世不恭:“我叫王星星,23歲,是一個職業電競玩家。dota知道嗎,我曾經是這個遊戲的全國冠軍。但我爸媽沒法理解這樣的職業,總說我不務正業,逼着我找正式工作,煩死了。我用之前賺到的錢在理市買了套小戶型的房子,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太爽了。”

王星星的旁邊是那個五十多歲的阿姨,在她做自我介紹之前,李雪麗說:“亞梅姐,如果你不願意的話,可以不說以前的事。”

“沒關係,我早就放下了。”這阿姨淡然一笑,說道,“我叫龔亞梅,今年58歲了,顯然是你們當中最老的一個。從20歲那年起,我就投身商海,開公司、做企業,生意一度做得很大,資產有十幾億。但是幾年前,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公司破產了,還負債纍纍。失去金錢和事業的同時,家庭也橫生變故,最終分崩離析。我失去了丈夫和兒子,只剩孤家寡人。身心俱疲的我,本來已經喪失了活下去的希望,好在得到一位大師的指點,讓我對人生和生命有了新的領悟。於是我來到理市,買了一套房子,打算在這裏修養身心、安度余年。”

蘇曉彤點了點頭。其實吃飯之前她就注意到,龔亞梅手裏盤着一串念珠。顯然在經歷了人生的磨難和波折后,她已然是佛繫心態了。

到李雪麗了,她說:“我到理市來的理由很簡單,就是厭倦了大城市繁忙而浮躁的生活。我討厭擠公交和地鐵、厭惡同行間的內卷、反感商務應酬、痛恨無休止的加班。我渴望過的,是一種單純而快樂的生活。在這裏,我辦到了。”

說完,她望向了坐在旁邊韓蕾。韓蕾之前跟蘇曉彤和顧磊喝酒的時候,已經介紹過自己了,此刻她剝着一隻蝦,問道:“我也要說嗎?”

“大家都說了呀。”

“好吧。”韓蕾放下手中的蝦,嫣然一笑,“其實我來理市的原因,跟王星星有點相似。我的職業,是在酒吧里跳鋼管舞,衣着有點暴露的那種。我爸媽是老古板,覺得這是艷舞,不正經。我以前在自己老家的酒吧里表演,我媽居然當著所有人的面,把我從檯子上拽了下來,給我披上衣服!回到家后,我跟他們大吵了一架,說我跳鋼管舞不丟人,他們這樣做才真的讓我丟臉。最後實在是無法溝通了,我又很愛這行,只有跑到離他們很遠的理市來,大家眼不見心不煩。理市有很多酒吧,我就在其中一家表演,你們要是感興趣的話,歡迎來看我跳舞!”

說著,她用挑逗的眼神望着小男孩,眨了一下右眼,魅惑地說:“怎麼樣,小弟弟,想開開眼界嗎?”

顧小亮當然聽不懂她在說什麼,顧磊的臉倒是紅了。蘇曉彤說:“他就算了,不過,我想看。”

“哈哈哈,太好了,改天去我們酒吧喝酒,不帶你老公和兒子!”韓蕾爽朗地笑了起來,跟夫妻倆碰杯喝酒。

現在,只剩蘇曉彤和顧磊了。李雪麗說:“你們呢?說說你們到理市來買房定居的原因吧。”

蘇曉彤沉吟一刻,說:“我和我老公顧磊是大學同學,學設計的。我們之前在京州工作,後來……因為兒子的關係,我們決定離開京州,到小城市生活。風景優美、氣候宜人的理市,是我們共同的選擇。”

一桌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沒有人問夫妻倆,孩子具體有什麼問題,顯然李雪麗在他們來之前,就已經把顧小亮是智障兒童的事告訴大家了。

好一會兒之後,龔亞梅問:“孩子是無法在學校裏面正常地學習和生活嗎?”

“是根本沒法進普通學校,只能進特殊學校。”蘇曉彤說,“但我們不想這樣做,打算把孩子留在身邊,多陪伴他,然後教他一些基本的知識和常識。”

“這樣也挺好。”龔亞梅愛憐地看着顧小亮,對他說,“亮亮,歡迎你加入我們這個大家庭啊。以後奶奶和這些叔叔、阿姨,就都是你的家人,好嗎?奶奶的數學特別好,以後可以教你算數呢。”

“是啊,我是教語文的,也可以教孩子讀書、識字。”袁東說。

“我會唱歌,還會彈結他,我來當音樂老師吧!”夏琪說道。

“那我可以教哥哥畫畫嗎?”範文婧眨巴着大眼睛說。范琳哈哈笑道,“你一會兒就可以教哥哥畫畫。”

蘇曉彤心生感動,不住地跟大家道謝。顧磊更是斟滿一杯酒,敬所有人,表示感謝。氣氛再次達到高潮。范琳說:“夏琪,說到唱歌,你給大家來一首吧,讓新朋友也聽聽你美妙的歌聲!”

“好啊!”活潑開朗的夏琪似乎從來不會拒絕別人的要求,她走出門,去樓下把自己的結他拿了上來,坐在一張凳子上,雙腿交疊,甜甜地一笑,說道:“我給大家彈唱一首《這世界那麼多人》吧。”

她撩動琴鉉,用慵懶細膩的嗓音輕聲吟唱:

這世界有那麼多人

人群里敞着一扇門

我迷朦的眼睛裏長存

初見你藍色清晨

這世界有那麼多人

多幸運我有個我們

這悠長命運中的晨昏

常讓我望遠方出神

灰樹葉飄轉在池塘

看飛機轟的一聲去遠鄉

光陰的長廊腳步聲叫嚷

燈一亮無人的空蕩

晚風中閃過幾幀從前啊

飛馳中旋轉已不見了嗎

遠光中走來你一身晴朗

身旁那麼多人可世界不聲不響

……

房間裏安靜下來,歌聲和琴聲縈繞身邊。蘇曉彤幾乎沉醉了——夏琪唱得太好了,完全不亞於專業歌手。一曲完畢,眾人一起喝彩鼓掌,她也不由自主地拍掌,發出真心的誇讚。眾人中,龔亞梅淚濕眼眶,用紙巾輕拭眼角。

“啊,亞梅姐,你怎麼哭了?”夏琪趕緊走過來,摟着龔亞梅的肩膀。“是不是這首歌的意境,勾起你的往事了?早知道我就唱首歡快的歌了。”

龔亞梅拍着夏琪的手說:“不,你唱得太動人了,這樣的氣氛,讓我感到特別幸福。謝謝你,夏琪,謝謝你們大家帶給我的這一切。你們讓我再一次感受到了家庭的溫馨和快樂。”

夏琪也感動得掉了下眼淚,臉緊貼着龔亞梅的臉頰:“亞梅姐,你知道我媽媽已經不在了。雖然我叫你‘姐’,但你知道嗎,很多時候,我覺得你就像是我媽媽一樣。”

“我要是有你這樣一個乖女兒,那真是天大的福氣。”

“你現在不是有了嗎?”

“是,是啊。”龔亞梅動容地跟夏琪擁抱在一起。

“喂喂,你們這兒拍言情劇呢?”李雪麗嗔怪道,“搞得我也想掉眼淚了。”

“喝酒喝酒!”范琳把氣氛拉回來,“哎呀,今天晚上這麼開心,就是老譚不在,可惜了。雪麗,你沒跟老譚說嗎?”

“怎麼可能沒說。但他今天晚上值班,來不了。”

“老譚?”蘇曉彤問李雪麗,“原來還有一個人沒到呀。他也是我們鄰居嗎?”

“算是吧。不過老譚沒住這個小區,在附近的另一個小區。他是本地人,沒跟我們搭夥吃飯,但他閑暇時愛喝兩杯,我就經常叫上他一起吃飯。”

“這樣啊。他是做什麼工作的?”

“警察。在理市刑警支隊上班。”

7

聽到“警察”這兩個字的時候,蘇曉彤和顧磊同時一震,表情短暫地凍結了。顧磊的眼睛瞬間睜大了一些,又迅速恢復常態。蘇曉彤則控制住面部表情,裝出自然的樣子。

李雪麗沒有注意到他們表情的細微變化,繼續說道:“我們畢竟都是從外地來的,也沒有什麼靠山,就想着跟警察搞好關係。一開始是這麼想的,後來發現老譚這人真挺好的,沒架子,人也隨和,就成好朋友了。”

“我給老譚打給電話吧,問下他什麼時候下班。”范琳摸出手機,撥打電話。不一會兒,對方接通了。范琳說,“老譚,還在值班呢?今天我們迎新會,大家都喝嗨了,就差你了。你幾點下班?”

對方說了幾句,范琳露出欣喜的表情:“好嘞,等你啊!”掛了電話,她說,“老譚說他九點就下班,然後過來。”

“太好了!”夏琪拍着手說,“這樣人就齊了!”

接下來又是一輪推杯換盞,蘇曉彤借口不勝酒力,沒有多喝,看上去有點出神。九點半左右,門鈴響了,李雪麗說:“老譚來了!”跑去開門。

走進屋的,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面相和善,帶有富態,身材略有些發福。由於是下班后直接到這兒來的,還穿着警服。他進屋之後,眾人齊聲問候,“老譚”、“譚哥”、“勇哥”什麼稱呼都有。他像領導般沖大伙兒揮揮手,朝餐廳走來。

“給你們加個菜,樓下熟食店買的鹵牛肉。”中年警察把打包盒裝着的牛肉放在桌上。

“哎呀,每次叫你來吃飯,你都帶酒帶菜的,這麼客氣幹嘛?老譚,給你介紹一下啊,這是幾天前才搬到我們小區來的一家三口——顧磊、蘇曉彤和他們兒子顧小亮。”李雪麗跟雙方介紹,“這是我剛才跟你們提到的,譚勇,譚警官。”

“你們好。”譚勇主動伸出手來,顧磊趕緊跟他握手,蘇曉彤亦然。李雪麗安排譚勇坐下,給他拿了碗筷和酒杯,並幫他把酒滿上。

譚勇看到五糧液的瓶子:“呦,今天規格高嘛,喝五糧液呀。”

“好久沒開迎新會了,而且今天確實喝高興了。”李雪麗示意大家舉杯,“老譚來了,咱們一起干一杯!”

所有人站起來,碰杯,喝酒。譚勇坐下,問新來的兩口子:“才搬來啊,做常住人口登記了嗎?”

“做了的,搬來小區的第一天,就在社區登記了。”顧磊一邊說,一邊端起酒杯,“譚警官,我們初來乍到,以後要請你多多關照呀,我敬你一杯。”

“別客氣,叫我老譚就行了。”譚勇一仰脖,把一杯白酒幹了。

“譚哥看來也是好酒量啊。”

“還行吧,偶爾喝點,不能喝多了。”

又客套了幾句之後,譚勇問他們為什麼會一家三口搬到理市來。蘇曉彤就把原因又解釋了一遍。譚勇得知顧小亮是智障兒童,嘆息了一聲,摸了摸孩子的腦袋。

眾人挨着跟譚勇敬酒,譚勇果然好酒量,來者不拒。喝完一圈后,臉色神情沒有一點變化,只是說這樣喝五糧液有點暴殄天物,好酒得細品才是。之後談笑風生,跟大伙兒融為一體,果然如李雪麗所說,為人十分親切。

熱烈歡樂的氣氛持續到十點,蘇曉彤說孩子要休息了,便提出告辭。李雪麗說:“反正就在一層樓,你們去照顧孩子睡了,又過來接着喝唄。”

“是啊,一會兒還有後半場的活動呢。”王星星笑嘻嘻地說。

“後半場?”

“我們經常在雪麗姐家玩通宵的,看電影、打牌、玩遊戲什麼的,今天我正好下載了新的恐怖片,大家一起看,很刺激的!”

“啊……恐怖片嗎,算了。”

“害怕的話,看別的也行。”

“還是算了,各位慢慢喝,我們先回去了。”

范琳問顧磊:“你也要走嗎?”

顧磊其實正喝到興頭上,但他看了一眼蘇曉彤,讀懂了她眼神中的意味,便對眾人說:“抱歉,我要回去給孩子洗澡,改天再陪大家喝酒啊。”

“好吧好吧,真是好男人。”范琳沖他倆揮揮手,“早點休息吧,反正以後經常都能聚會。”

倆口子再次跟眾人道別,牽著兒子回家了。

喝了酒之後的顧磊,話明顯比平常多了起來,他按捺不住心中的興奮和喜悅,對蘇曉彤說:“這些鄰居真是不錯,對吧,沒想到剛到這兒來,就能交上這麼多好朋友。以後我們在理市就不會孤獨了。特別是,其中還有老師,他們也說了,可以教小亮識字、算數、唱歌、畫畫,簡直跟在學校里差不多了,而且肯定比在特殊學校強,你說是嗎?”

蘇曉彤沒有多說,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似有所思。

“另外,李雪麗的提議,你覺得怎麼樣?”

“在她家搭夥吃飯?”

“是啊。一千五百元,解決我們三個人的晚飯,真是太划算了。”

蘇曉彤望着他:“顧磊,你是不是喝多了?”

顧磊一怔:“沒有啊,我現在不是很清醒嗎。”

蘇曉彤望了一眼兒子,對顧磊說:“你先帶小亮去洗澡吧。”

顧磊牽著兒子進了衛生間。十幾分鐘后,父子倆洗完澡出來了,蘇曉彤照例給兒子讀了一個幼兒故事,等顧小亮睡着后,她示意顧磊出來,倆人關上卧室門,來到客廳。

“顧磊,我要跟你說件事。”

“什麼事?”

“從明天開始,我們要跟這些鄰居保持距離,非但不能去李雪麗家搭夥吃飯,連日常接觸都要減少。”

“啊?為什麼?”

蘇曉彤睜大眼睛,凝視顧磊:“你是真傻還是裝糊塗?他們當中,有一個是警察。”

顧磊沉吟一刻:“那又有什麼關係?他不可能知道你之前做過什麼,更不可能去調查這件事。”

“但人與人之間只要相處久了,隨着了解的加深,就難免會被對方洞悉到過往。況且通過今天這頓飯局,我知道他們都很愛喝酒,而你最喜歡跟一群人把酒言歡。今天是我讓你先走了,但以後你總有喝盡興的時候。萬一你喝醉了,把不該說的話說出來怎麼辦?”

“這是不可能的!曉彤,我是喜歡喝酒,但我是有分寸的。你見過我喝醉后說胡話嗎?”

“大學畢業前的一次聚會上,你喝醉后,是不是當著很多人的面說喜歡我?”

“啊……你知道這事嗎?”

“對,雖然我當時不在場,但後來有人告訴我了。”

“好吧……可是,這也不算是胡話吧,只能算是肺腑之言。”

“總之就是酒後吐真言。所以你知道我擔心的是什麼了吧?”

“曉彤,我向你保證,不管喝得再醉,我也絕對不會把‘那件事’說出來的。這可不是普通的事情呀,我瘋了嗎?怎麼可能把……”

“不要說出來!我說過的,不要再提這件事了!”蘇曉彤瞪視着顧磊。後者立刻住嘴了。

倆人沉默了一刻,顧磊說:“曉彤,你想過嗎?今天我們參加了這個迎新會,和大家都相處得不錯。如果從明天起,我們就刻意地跟他們保持距離,反而顯得可疑。特別是那個警察,他會怎麼想?他剛到一會兒,我們就提出要走,而且之後再也不敢跟他們來往,這不是顯得我們心虛嗎?本來他不想調查我們的過去,恐怕都要去調查一下了。”

蘇曉彤沒有說話,但她承認,顧磊說的有道理。刻意的迴避,確實會令人生疑。思索良久,她說:“那我們跟他們保持正常交往吧,不過別太密切,搭夥吃飯就算了。”

然後,她凝視顧磊的眼睛,再一次強調道:“但是記住,以後再有這種聚會,你一定要有所控制,不能喝醉。我叫你回家,你一定要聽我的。”

顧磊笑了:“放心吧,我哪件事不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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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樓謎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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