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
隨之而來的是王和我的婚禮,他終於有了心情和精力來應對此事。儘管可能只是短暫一刻,但婚禮象徵著身份的轉變,在那個時代對於每個新娘而言都是大事。
我提前一月沐浴齋戒,在驛館中等待婚期來臨。
禮官早已送來了所有大婚要用的儀制,包括那套婚服。那是一整套以黑紅色為主的符合禮制的嫁衣。
是秦人最崇尚的顏色。
五行中,水為黑,秦朝氣運五行中正屬水。這或許是因為水淵深不可測,水面映照的正是頭頂那無窮浩渺的天際,水流動時如白晝,但靜止時如黑夜。
它在此時有一個漂亮的名字,玄色。
只是因為秦朝滅亡,玄色不再代表黑青一色,而是變成了漢朝所尚的黑紅一色。
可能顏色本身只是單一的情緒,但每種顏色背後的,都可能是一個時代的興盛與凋零。
梳妝的女官儘可能讓我的妝容在莊重嚴肅之外增添許多嬌嫩和艷麗,畢竟這位未來秦王宮的女主人也不過將將及笄。而我在自己那個時代,也和他同齡,正是最美好的年華。
面若桃花,眼如春杏。我自然而然想到了《詩經》中那句吉利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希望等下的我美目柔順宜其家室,不要眉間突生煞氣而讓未來的夫君心生不快。
我聯想到了《衛風》中著名的“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不知道那位美人的眉眼是否合王上的意,或許他會因為童年的遭遇而不喜《詩經》,或許那是楚國的風尚而非秦國的,或許……
佳期將我衣裙上的褶皺理順,笑着打趣:“公主今日可漂亮了,等下王上見到了一定移不開眼。”
低頭,確認過衣冠一絲不苟。門外安靜,眾人屏息,直到禮官開始出聲,我起身,紗景蒙面。
前路茫茫,唯有身後楚國的落日照射一地的碎月光。
先秦時期的婚禮按照等級制度被記錄在了各式典籍里,但是絕大多數都因為秦王朝的突然覆滅隨之消失。
楚昭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通過這般親身體驗的方式來了解這段空缺的記載。
這個時代的婚禮不似後世那般熱鬧喜慶,裝潢也不是鋪天蓋地的紅色。《儀禮·士昏禮》中就記載了士大夫階級完整的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和親迎這六禮。
何為昏禮?昏指黃昏,意取日夜交替之際陰陽調和之時,足以見得先輩對於婚禮是多麼的看重。
夫婦合巹,同牢而食,互換庚帖,花好月圓是這個時代最莊重肅穆的誓言。
我相信我的夫君同樣會真心待我。
迎親的車轎停在了王宮門外,依照禮儀,接下來的路需要我下轎步行。佳期和華陽祖太後派來的婢女汀蘭隨侍左右,身後是層層疊疊堆積如雲的整幅儀仗。
足尖踏上地面的一刻,腰間環佩輕晃。我好像聽到一個聲音踱着兩千年前的渭水而來:
“歷代先祖在上,政今日迎娶楚國公主,此前已至廟前告祭。今日再言,願上達天聽,夫婦一體,庇佑大秦。”
是他。
是他,我未來的夫君,秦國的王上正站在宮門內親自迎候。
隔着紗景朦朧一片,眼前事物看不真切。想抬頭,但頭上的釵環挽髻壓的我只能輕輕呼吸。而鬢邊珠玉琅璫作響,除此之外聽不見其他。
我低眉,雙手放置胸口,行交疊禮,緩緩移步至門前。
一雙修長的手伸了過來。
我停住,絲絛輕晃,立在宮門外。
“王后。”
那人這樣喚我。
心中有如被玉石輕擊,我覺得這短短兩個字竟是這般厚重、這般漫長。
從這裏開始,已經一發不可收拾。
好像是空山新雨後洗滌過的簌簌松風,但是如切如磋朗朗生長於林中,帶着少年即位的多年威嚴。
是巍巍巨輪,寒潭深淵。
見我沒有動,王又出聲:“王后,接下來的這段路,孤與你並肩而行。”
我輕輕地將雙手交到他的手心裏,但手腕一直虛托着,不敢放下。然而抬腳跨過門檻向他而去時,王主動用力握緊了我的手。
指尖微涼的溫度激得我一顫,但王並未放開,那股力量一直帶着我過來。我這才發現他的手心很溫暖。
隔着面紗,我輕輕微笑,加快越過走到他的身邊。
王上鬆開我的手,疊手站定,我略低頭並肩立於其右。
他走的步伐不是很快,讓我可以很輕鬆地跟上。但餘光里能感覺到他其實很高,是標準的關中秦人身形。
我不知道原本的這位楚國公主性格是否真如名字般的柔順知理,也不知道她嫁過來后是否會幸福。
但是我知道,這條道路,我會一直走下去。
一直站到頂端。
宮室內早已聚集了許多觀禮的人,見到我們二人進來殿內頓時生氣起來。
周禮果真繁瑣,正婚禮流程也是眾多。習沃盥之禮后,雙方有人為相對而坐的新人接連捧上器皿。這都是先秦時代定下的對於新人夫妻的最真誠的祝福和寄託,只可惜在這個禮崩樂壞的時代,很多繁文縟節都隨着時間而改變,最初三書六禮的版本已經不再適應時代制度。
接過合巹酒的時候,我接過王遞來的另一半后,悄悄抬頭看他。他做的很認真,仰面悉數飲盡。心下突然隱隱約約地害怕,生怕他比我先一步做完,趕緊隨之喝下。
人群中似有人鬆了口氣。
我隨着他起身,在禮官的指引下完成最後一步。
我的夫君慎重落下一揖。
雲裾輕動,遙遙一拜。
禮成。
宮室內的燭影晃的我有些頭疼。
我突然意識到,我,楚昭,這個來自兩千年後的靈魂,因為機緣巧合成為了秦王政如假包換的原配王后。
這一切都很突然。
其實也並不算是盲婚啞嫁,早在楚國的時候我就經使者的手見過了未來夫君的畫像,這麼一說後世想像的丹青,從氣質風度上還是有四成像的,但是容貌卻完全不同。
可是我還是覺得有些人還是要親眼見過才知全貌,我堅信王的風采是這個時代的畫筆無法傳神描繪的。
最遺憾的事情是我不能做回兩千年後的楚昭,而只能以楚國公主的身份與他相遇,這很可能不是我的夫君、秦國的王上所心儀的王后對象。畢竟在他們眼裏,我是從楚國遠道而來的和親公主,我的動機就是楚國的利益,我該為楚國而活。
我的夫君,如今處於弱冠之年,意氣風發氣度卓絕,他是否也有過傾心的女子?他是否也像我思考他一般想像過自己未來的王后是位怎樣的女子?
緊接着我開始胡思亂想起來。歷史上我的夫君擁有不止一位的子嗣,民間傳說他的後宮充盈有數不盡的來自六國的美人。雖然我貴為原配正妻,可好像和這些傳說中的美人一樣無名無姓。
我的地位似乎岌岌可危。
但很快意識到,其實後世如何抹黑他,唯獨沒有將他塑造成一位貪戀美色、“從此君王不早朝”荒淫無度的昏君。
王上他是不近女色的!
至少現在是,至少……在長公子扶蘇降臨前是的。
那我,也不是全然沒有機會。
不過確實,總感覺這世間很難有女子能夠和王上這樣一位帝王相匹。
“王上萬安。”
聽到屋外的婢子行禮的聲音,我連忙坐直屏住了呼吸。
他並沒有說話,大概是直接示意她們下去了。
也是,禮成之後他一個人還要應付那麼多虛情假意。
從他回秦國起,推杯換盞間俱是陰謀算計。
我嘆了口氣,
看樣子今夜是一個需要保持安靜的洞房花燭夜。
“王後為何嘆氣?”
清朗的聲音傳來,這次我聽的十分清楚,像是陽光穿透雲霧,仿若長劍相擊。
王發現我還矇著紗景,於是上前一步。
這次我聞到了他衣袍上淡淡的松針氣息,混着一股醴酒的香味而來。
“孤前些日子深夜批閱奏摺,故而感到有些疲乏,於是便讓他們都下去了,現在只有孤與王后兩人,王后莫要介意。”
果真是這樣…
我擰緊衣袖,卻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抬手將我的紗景掀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