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上)

孤月(上)

隔天我陪着王上對弈。

在王上不發一言着下一子后,我微微嘆息,俯身整理棋盤上潰不成軍的白子。趙高快步走入,在我二人身旁低聲回稟:“王上,王后,咸陽那邊來報,長信侯的部下悉已被擒,但其本人逃了。”

聞言我輕抬起了頭,見王上冷冷盯着未收拾乾淨的棋面,剩餘的白子被黑子密不透風地死死包圍住,已然無力抵抗。

“長信侯以為一切都在計劃之中,剛到咸陽便聯絡城中同夥衛尉路竭、中大夫令衛齊等人裏應外合攻佔咸陽,城中叛軍被早有準備的昌平君、昌文君帶兵全數清繳,許目也已落網。”

趙高揣度着聖意開口:“還請您吩咐咸陽那邊下一步如何是好?”

“讓他逃便是,在秦法的嚴密佈局之下,只要他還在大秦的王土境內,只要他還在這一棋局之上……”

一線殺意透在他冷峻的眉峰間,王上隨手將手中溫熱的黑子擲回局中:“他逃不掉的。”

正式見面的時間定在傍晚。

時過境遷,昨日還如煙如幻般綺麗的鐘慶宮此刻寥無人音,只有凋零一地無人洒掃的落花徒增頹唐偏靜。

我跟在王上身後。

那扇門被推動時仿若發出了凄惶的聲響,庭外的光芒落進了一瞬漆黑的眸中,又隨着門被緊緊合上而阻擋在外。

深夜一般的死寂。

長久未曾開窗通風的室內瀰漫著一股沉悶的味道。經由剛才的響動,端坐在席上的人抬起了頭。待看清來人後極為輕蔑自嘲地一笑。

“母親。”王上站在門前,他的身影幾乎隔絕了所有的光亮。

下令拘禁,但他並沒有在物質上苛待趙姬,可眼前自己的母親卻願意為了那個還在逃亡的情人相思斷腸到形容憔悴的模樣。要知道當初他只有十三歲時,自己的父親離世,母親也只是短暫傷心一二,很快又容光煥發地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她從來就只在乎自己的容貌能否驚艷世人。

可這樣的人,這些年口口聲聲申訴自己遇到了愛情。

好像在那之後一切都變本加厲了。

母親從來都不喜歡自己他是知道的。他只不過是不得寵的秦國質子扔在趙國的孩子,過去在邯鄲的時候她沒有因為自己得到過片刻榮耀,而只有未曾止息的風言風語。

她無數個夜晚於燭光下對鏡哀憐,嘆息自己的容華無人共賞,憂傷長夜漫漫無人共度。

他知道的,母親看向他的眼神里只有嫌棄與後悔。若不是因為他的存在,她又怎麼可能從過去光環矚目淪落到被仇家譏諷、被政客追殺,終日惶然而惴惴不安?

所以只要有這樣的機會,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拋下他。

嫪毐的出現是一個契機。

送入長信宮內的一波波男寵不見了,只剩下一名影形不離的陰柔男子。她不在意外頭所傳的風流韻事,執意將情人推到長信侯的位置上,不止一次地炫耀“朕有了不離不棄相伴一生的愛人”。

“這就是所謂的不離不棄、相伴相隨。”

他咽下喉中血腥,一字一句地低聲凝訴:“逆賊在咸陽被兒子的人埋伏,棄眾而逃。”

“母親,長信侯把你們拋棄了。”

“他不會的。”趙太后擺弄着案上華貴的錯金燭台,無比篤定地反駁,“他一定會來接我和孩子的。”

還記得邯鄲郊外的車道上草木蕭條,趙姬髮絲凌亂,眼神里充斥着無助:

“政兒,你父親拋下我們了!”

瘦弱的他被母親整個抱在懷裏。

“娘只有你了政兒。”

起先趙姬還會對異人的承諾寄予期望。到後來空等數年,她不再以淚洗面,哪怕收到異人詢問近況的信也始終無動於衷。

母親愛沒愛過父親他並不知道,但在那個時候愛意明顯已是蕩然無存。

過去、現在,反差鮮明。

這話多麼可笑,但此時此刻他只覺當初返秦的夜晚是那般涼徹,

咸陽的月是如此孤冷。

昭襄王五十六年,這位君王傳奇的一生落下帷幕,太子安國君即位。昔日寄人籬下卑賤如芥草的異人已是華陽夫人的義子,並更名為子楚。

父親即將擁有一切,他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讓趙國恭恭敬敬護送自己的妻兒回秦。

他踏上馬車,最後再看了一眼邯鄲這個留存下殺戮驚恐與欺辱記憶的城市,朝西入關向秦而去。

歸秦的道路越發寬闊,目光所及之處儘是通坦。

甫一入關,奉命前來迎接的官員上來問禮。趙姬並不關心他的情緒,只是面對着非禮勿視跪地的官員們盈盈一笑。

“眾卿平身,現如今吾便是大秦太子妃了。”

王上注視着自己的母親,極為緩慢地重複這兩個字:“孩子?”

方才一直不屑一顧的趙姬在聽到這句話后緊盯着王上冷漠的神情,頓時情緒失控。她推開桌案撲到王上腳下,器皿陳設滾落一地。

“你要把誠兒和京兒怎樣?”

“你不能動我的兒子們。”

淡漠無情。

“太后。”

趙姬拉着衣擺的動作停止,這個突然轉變的稱呼讓她斷絕了一切念想。她望着自己的兒子刻薄而笑:“你為什麼對你的母親這麼冷血?”

“冷血?”王上的唇邊落下一絲寒徹凌芒,“既然太后執意要提起長信侯的兩個孽畜,那孤也該同太后以國事的角度公正處置。”

“可是政兒,母親是無辜的!你的兩個弟弟是無辜的!”

無辜?

他驀地攥緊,最終緩緩張開握拳的右手,掌心已經因為正中間那枚玲瓏秀致的印璽而烙下痕迹。

“那為什麼,這枚太后璽在長信侯手中?”

“那是我的夫君!長信侯是你兩個弟弟的父親,家事自然可以一同商議。”

王上的唇輕輕顫抖,“孤從未見過,將別家祖業家產盡數收颳走,還美其名曰共商家事的竊賊。”

“政兒,你是怎麼說話的,”趙姬經由王上此話,想起她和嫪毐逼着他為兩個孩童封賞的往事,但目光短暫閃動之後依舊不以為然,“他們亦為你的弟弟,你本來就要留一些給你的弟弟們。”

“母親?”王上細細咀嚼着這兩個字,深感不可置信。

這樣的要求她居然真的毫不愧疚地提出了。

他面色陰沉,“亦為?太后所說另一位莫非是那作亂大秦叛逃趙國的反賊?”

“呵,孤從未有過這樣的弟弟。”

“而長信侯之流,自在其位以來,無一日不煽朋結黨,清除異己為謀私慾,實乃大秦的蠹蟲。”

“凡與大秦為敵者,阻礙大秦功業之人,孤會不留情面地除掉。”王上的語氣堅定不容分毫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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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長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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