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渦(上)

漩渦(上)

庭內夜風大作,翻折得窗前燈火明滅。

我獨自站在宮室內。

望着屋檐外重疊密佈的雲,宮台之上的視野開闊,但此時看去卻儘是陰霾籠罩,整座秦王宮如置身團浪深淵中。

隱隱有山雨欲來之勢。

天涼落了些小雨,薄寒意凍壞了宮牆下的海棠,落紅凋零被吹拂起,隨着雨水勾勒出腳下宮磚的六重蓮瓣花紋。

趙高急匆匆地來見我。

只是聽到一句“王上發了很大的火”我隨即做了決定。

“佳期,立刻為我更衣。”

朝乾殿外的守衛高大肅穆,如同一座座不會說話的古老雕像,森意銀光在通明的燈火中洗得發亮。

被雨水沾濕的裙擺逶迤上台階,我堪堪站定,門前侍立的宮人為我將殿門打開。厚重門板的聲音如同歷史車輪緩緩向前推進,影子在身旁惶惶火光的照耀下投射到殿內牆壁。

我瘦弱的身形一直落到了殿中央。

滿地狼藉中,他垂首坐在重重台階之上。見有人進來,王上擺擺手讓人出去。

“何事?”

“是我,王上。”我起先頓在原地不再上前,直到他抬起頭髮覺是我,沒料到我會這般迅速趕到,殿內有一兩秒的安靜。

藉著燈火不難看清,一股暗沉色的黏稠液體從上方漫延流下。我登時慌了神,踩着混雜在碎玉之中的血水撲上去:“王上!”

一雙眸子黑白分明,沉澱着不容置疑的威嚴,此刻他的神情寡淡,眉頭緊鎖,寥然孤山巍巍高石。

很少見到王上如此,自我嫁到咸陽后這般勃然大怒還是第一次。

驚呼的調子先自低了半截,我嘗試性觸碰,哪知王上先發制人攥緊了我的手腕。

“孤未曾受傷。”

他盯着我,放慢了語速再次道。

這是沉默之後他說的第一句話。

我趕忙回頭看趙高,他已經上前來收拾地上的殘玉,撿要緊的對我再次解釋:

“有人告密長信侯,王上連夜審問了其留在咸陽的朋黨,許是旁人的血。”

經過提醒我終於回過神來。

是嫪毐兩個心腹告的密,稱其忤逆不尊,自封為秦王假父。

他看向收拾完東西的趙高:“你也先下去。”又在其走下去時叫住。

王上直起身,看向趙高一字一句地強調:“孤不要解釋,但孤命令必須徹查此事。”

“是。”趙高低着頭倒退出門。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給予無聲的安慰。

“自從趙國歸秦以來,母親就變了。”

輕微的顫抖掩藏在回憶中,又像月影一般消逝不見。

王上的神情回歸冷厲:“長信侯的心思,孤早有察覺,他想要取而代之,那孤便給他機會,逼他造反。”

“這事情相邦同樣逃不了干係,任何,凡是與大秦作對的、阻撓大業的,孤必一一殺之。”

那雙繼承自趙太后漂亮的雙眼裏迸發出不同的堅定與殺意。

是大秦歷代君王與生俱來的氣勢。

今夜註定將有大變。

第二日調查發現到的事情比先前想的還要糟糕。史書的記載是固定官方的,但歷史中的人做的事情往往會比筆墨下的更聳人聽聞。

人心是難測的。

很快,王上昨夜重怒的消息傳遍了王宮的每一處角落,只是關於那告密人是誰不得而知。

“你們聽說了嗎?前夜裏有人秘密向大王告發了長信侯,說他私下忤逆不敬,自稱……”

“可是他不是太後身邊的內宦嗎?”

“你們懂什麼,長信侯當時是假受腐刑。”

“這種事情會被發現的吧?”

“據說這件事情還和相邦有關係,太后當年本是相邦府上的姬妾,先王質趙時相邦將太後送給先王為妻,後來大王即位,庄襄王后成為了如今的太后,相邦為避嫌便引薦了如今的長信侯獻給太后。”

“大王聽后反應如何?”

梨花淡淡飄落庭中,小宮女們洒掃完積水躲在牆角嚼舌根。我看着下首跪坐着的呂不韋夫人,她的表情屬實不太好看,默默在心中舒爽着。

方才的宴會辦得很成功。這正是此前春獵時王上安排我辦的事情——以楚國王女的身份召此刻在秦的楚國宗親赴宴。本來我當時還有些發懵,忽然想到自己的新婦身份,按照後世的說法完全應該在新婚之後回門,一切便也順理成章。華陽祖太后對我這樣不忘出身親近楚國的做法十分滿意,主動出席來為我鎮場子。

在出席宴會的人中,有一位王上的重點關注對象。此人是羋淑庭的堂伯父、楚考烈王的長子,所以也是華陽祖太后的堂侄昌平君。他的母親是王上的曾祖父秦昭襄王之女,父親楚考烈王曾在秦國為質子,後來受春申君幫助逃秦歸楚,從此與秦國公主決裂。

楚考烈王正是我這具身體過繼后名義上的祖父,事實上羋淑庭的親祖父只是當年頃襄王另一位籍籍無名無意王位的公子。

這位昌平君熊啟還會是未來的末代楚王。

所說皆太遠,目前的形勢下昌平君還是遺留在秦國的楚公子。王上命我務必以宴會為由,約見昌平君昌文君等人進宮,商討平定長信侯叛亂一事。

而除此之外我還特意邀請了當今丞相呂不韋的夫人,宴會散后眾人紛紛離去,而我將她單獨留了下來。

呂夫人姓李,出身邯鄲數一數二的富戶,被錦衣玉食養出了一副驕縱的性子。成為秦相夫人後,呂不韋無疑是當朝最炙手可熱的角色,七國想要求辦事者眾,其中很多人都會先想辦法討好這位夫人。

腦海中倏然想起王上對於霍光事件的評價,再暗中瞥了一眼眼前人。

是的,我早早就有一個很大膽的想法。

呂不韋的夫人會不會也是逆向助攻的神隊友呢?

這樣的人一般都有一個通病。

我假裝無比緊張地拽着身下的墊子:“我嫁到咸陽來,很多事情還很懵懂,也未曾見過什麼世面。自上次春宴上見過夫人一面,便一直想邀請夫人來我宮裏,今日可算是有機會了。”

討好的話聽多了,秦王后的也聽不進去了?

果然她絲毫不帶看我的,兀自用了口茶羹,又慢條斯理放下。

沒關係,我有辦法叫她抬頭。

我又換了個對象,這次改捏緊袖子,待看到她復丟了個眼神過來,我掩面一笑開始表演。

“相邦與夫人您都是母親的故交,一直以來相互扶持,母親現如今療養身體居雍城,又不多在咸陽,我們還要多虧相邦和您的照顧了?”

我特意把最後那個問號藏得頗深,輕飄飄地一點即過。起先她聽到那句故交面色一下就臭起來了,然而我說完後半句,感覺一聲輕哼從她揚起的鼻尖跑出,鬢邊的華麗金簪晃動,她表面上卻還得作出十足恭敬客套的姿態。

“王后客氣了,這都是我們家應當做的。”

我擺出微笑來應對:“夫人謬讚,夫人的治家手段一直是揚名在外的。”

已經完全上鉤了,看樣子接下來也能按照我的預期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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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長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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