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曲
“北疆萬里起風沙,吹遍斷壁洗殘渣。歌中參天有巨木,如今何處去尋它?
君問何處是奴家,心中故土美如畫。幽平何該當此劫?猶記洛城業火燃盡神樹椏。
血染洛水映殘霞,將士腐軀飼寒鴉。王師兵鋒何日至?亡國奴墳已生芽。
南國春來百花發,誰念手足隔天涯?何人敢言復失地?奈何君不見鵬舉縊元素剮!
勸君但盡杯中酒,方外之事且由他。昨日富貴榮華,今朝水月鏡花!”
隨着最後一句詞從歌姬口中溫婉的唱出,伴隨着十指在琴弦上輕輕撥動發出叮叮咚咚的尾音,整首曲子就此唱罷。大楚十七年前於洛水一戰輕敵冒進,主力軍團中伏被北戎殺的大敗,接連丟失幽、平兩州。北戎在此戰中死傷也自不少,打下大楚幽州邊陲重鎮洛城后屠城十日,直殺的血流成河、屍橫遍野。連大楚開國太祖皇帝親種的立國神樹也被一把火燒了個乾乾淨淨。北戎本是極北苦寒之地的游牧民族,不事生產,時時侵擾大楚邊境掠奪物資人口。幽、平二州被攻陷后,兩州的大楚國民被當做牲畜一般,隨意買賣殺戮,過着豬狗不如的生活。這曲便是此兩州大楚人所作,唱的正是這亡國滅族之恥和光復無望之恨。曲中的鵬舉、元素俱為史上收復失地、抗擊侵略又被冤殺的名將,兩州大楚國民怨念之深幾從曲中衝出,直透雲霄。
整個雲軒水榭先是短暫的沉寂,繼而爆出震天的喝彩聲。歌姬宛轉悠揚的歌聲如泣如訴的把這亂世浮沉演繹的如此動人心神。高超的琴藝伴着美妙的嗓音讓在場的眾人如痴如醉,彷彿隨這歌聲浮生於世,嘗盡顛沛流離滋味,看穿世態炎涼人心。在場有幽、平二州背景之人一曲聽罷淚流滿面,悲從中來。
歌姬一襲淡青色連衣着身,曼妙的身姿半坐在椅上,面上罩着薄薄半張面紗,姣好的面容若隱若現,一雙修眸如窗外的湖水般清澈而深邃,讓不少登徒子無心賞樂而心馳神移,難以自持。
這雲軒水榭建於慈雲湖畔,背靠銘軒山。此間山水得名於數百年前太白詩仙,傳說太白遊歷於此,大喜湖山勝景,且對湖中銀針魚之鮮美情有獨鍾,數月間流連忘返。平日裏水榭外湖面煙波氤氳,山中煙霧繚繞,直如仙境一般。置身其中的客人飽覽湖光山色,觥籌交錯之際也附庸了幾分風雅。以山中清泉釀製的“太白醉”配以山水中各色珍饈,即便不是沉迷於口腹之慾的饕客也讚嘆不已。因此水榭門庭若市,尤受達官顯貴青睞,京師之地酒家行當無能出其右者。雖北方戰事連連,但通天河以南尚算安穩,未遭兵禍。京城眾王宮貴胄、富商巨賈仍得享紙醉金迷,歌舞昇平之福。
一曲唱罷,歌姬緩緩向四方賓客欠身施禮,眾人報以掌聲作回。一直侍奉在旁的小婢正待收拾琴具伴歌姬退場作歇,忽一勁裝男子行至台前抱拳道:“姑娘好唱腔!我家公子時常研習音律,聽罷姑娘妙曲,好生仰慕,想請姑娘至席間一敘!”說完單手一引,似是不待歌姬答覆,必須前往。
婢女向男子福了一福回道:“多謝這位爺相邀,我家小姐有些疲乏,想休息片刻。”
男子在眾人面前吃了個憋,心中不快,聲音抬高几分道:“我自與你家小姐說話,你如何插嘴?”
歌姬平時在各處唱曲,憑這歌聲琴藝和綽約身姿自引來不少仰慕者,也多有雅士騷客或因技藝或因美色而欲相邀同席。小婢其間不知打發過多少蜂蝶,邀約者多半在婉拒后便悻悻而歸,少有藉著醉意再糾纏幾句的也都是嬉笑之言語,但如今日這般無禮之人甚為少見。小婢瞪了那人一眼:“想你家公子既然也是精通音律之人,何以身旁下人如此不通情理!”
這男子本是一貼身護衛,看主子在聽曲之時色授魂與,一雙眼睛未離開歌姬片刻,曲罷良久仍望着歌姬搖頭晃腦,遂自告奮勇為主子來請歌姬入席。平時狐假虎威慣了,本想着區區一歌女,憑主子的面子請來席間坐坐自不
(本章未完,請翻頁)
是什麼難事。沒想到碰了老大個釘子,還被當眾斥責無禮,當場大怒,一掌打在放瑤琴的桌上喝道:“你是什麼東西!怎敢如此無禮!我家公子何等樣人,只是傾慕你家姑娘技藝高超,想結識一番,你推三阻四是何用意!”
小婢動怒,剛想回嘴,歌姬看了她一眼柔聲道:“小愉,休再失禮。”小愉見小姐開口,只得悻悻不言。歌姬不想事情鬧僵,望着男子道:“小丫頭不醒事,這位爺多擔待,勿要與她一般見識。多謝貴上青睞,請您引路,奴家自向貴公子道謝。”
男子看正主應邀,也不再與小愉計較,笑臉相迎道:“姑娘請,我家公子等候多時了。”
歌姬主僕二人在男子的指引下來到二樓正對方才歌姬唱曲台的一席酒桌,見滿桌酒菜但竟只坐了一人,桌旁站了三人,想必都是僕役護衛之人。坐着的那男子約莫三十歲上下,面色白皙微微泛黃,略有病容。身上戴玉鑲金,服飾華貴但盡顯庸浮。那男子見歌姬到來,喜不自勝,趕忙起身拱手道:“有幸得聞姑娘妙曲,實乃三生有幸!還勞煩姑娘移步至此,贖罪贖罪!”
歌姬欠身還禮:“奴家實乃班門弄斧,公子見笑了。得公子謬讚,奴家特來當面道謝。”
男子滿臉堆笑:“姑娘不必過謙,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啊!”一番恭維完了繼續說道:“敝人姓肖名禹義,京兆尹肖勁波肖大人正是家父。不敢請問姑娘芳名?”言語間頗有自得之色。
歌姬神色淡然,再欠了欠身施禮道:“肖公子萬福,奴家柳夢林有禮了。”
肖禹義原想報上家門定能讓她另眼相看,但柳夢林的反應只是了了,讓他有幾分不快,但佳人當前此種不快也稍縱即逝,斟了杯酒雙手遞向柳夢林:“柳姑娘今日得讓小可聆聽妙音,又告知芳名,實在榮幸之至,一杯薄酒敬表謝意。”
此時情景讓柳夢林身旁的小愉心生不忿,剛想開口,忽覺小姐捏了她一下。見柳夢林淺笑道:“多謝肖公子美意,奴家學藝之時曾蒙恩師再三叮囑,本派歌者不可飲酒,不沾葷腥,還請公子贖罪。此酒酣耳熱之際,奴家不擾公子雅興了。”說罷又欠了欠身,轉頭欲走。
肖禹義本想美酒佳人好不痛快,心裏還存着抱得美人歸的念想。誰知柳夢林說了幾句轉身便要走,完全瞧他自認顯赫的家世直如無物。當下心中的不快迸發出來,竟伸手去拉柳夢林。
此時旁邊一桌忽然有人幽幽嘆道:“焚琴煮鶴,大煞風景。京師之地怎有此等厚顏無恥之徒。”肖禹義瞧了下,說話男子貌似年紀不大,一陣山風吹的燭火飄動,也看不清樣貌。只看到一桌上坐了兩人,一人只顧舉杯痛飲,大快朵頤,似是對其他事物毫不掛懷。另一人面向自己這桌,正是此人說話。
肖禹義本就有幾分酒意,一顆心又都在柳夢林身上,瞥了一眼旁桌,懶得理睬,目光又回到她身上。拉着柳夢林的手臂,把杯酒湊往她嘴旁,也不顧薄紗還擋在面前。就在酒杯要碰到柳夢林面紗的一刻,肖禹義舉杯的手腕忽然一疼,酒杯再也拿捏不住,噹啷一聲在地上摔的粉碎,同時一粒花生米也跌在他桌上,原來竟是被此物打中手腕。旁桌一個稚嫩的聲音笑道:“哈哈哈!酒杯也拿不穩,可惜了一杯佳釀啊!”原是剛在旁狂飲大嚼的少年解了柳夢林之圍。只見這少年約莫十五六歲上下,身着紫色圓領窄袖袍衫,頭上胡亂結了個髻,倒是有不少亂髮像劉海般遮住了前額。五官也算眉清目秀,滿臉稚氣,加上眼角、嘴角似有似無的笑意,頗有幾分玩世不恭的味道。但不知是否患有眼疾,左眼用一根絲帶從前臉到後腦這般扎住了。
那把柳夢林請上來的漢子見狀剛準備動手,被肖禹義伸手攔下。他雖有幾分熏熏之意,但到底混跡京城官場多年,在沒摸清對方底細前不欲大動干戈。肖禹義放開柳夢林,沖對方兩人拱拱手道:“
(本章未完,請翻頁)
在下京兆尹肖府肖禹義,今日幸會兩位好朋友,敢問二位如何稱呼?”這下既不動怒,又表明自身家世,還和對方客套一番,話講的四平八穩,只待對方答話后再做判斷。
誰知那少年自顧自的倒了杯酒,一飲而盡,砸吧了兩下嘴唇,笑道:“小子不叨擾你做東請客,也就不通名報姓啦。你快放人家歌姬小娘子回去安歇,咱們也繼續各自享用這美酒佳肴吧,莫耽擱了這好時光。”說罷又是一杯酒下肚,這少年年紀不大,酒量卻是甚豪。
如此一來,饒是肖禹義涵養再好也受不得這般言語。想整個京城誰不給他肖家幾分薄面,即便是皇親國戚往往也因同朝為官大家面上的事情還是過得去。他肖禹義幾時在大庭廣眾下出過這樣的丑,面上不知是酒氣還是怒氣上涌,通紅一片,大聲道:“兩個川蠻子好大的膽,到京師之地還敢撒野!你家肖三爺的事也是你能管的!”兩個少年雖說的官話,但川渝口音頗為濃重。
“天下事,天下人管得。真沒見着就罷了,但叫我見着了,非管不可!”同桌另一少年朗聲說道。這會兒山風已息,店內燈火通明,只見這少年比同伴大着幾歲,打扮可講究多了。內里穿着絲綢素色白袍,衣襟處金絲滾邊,外罩一件緞子翠綠半袖上衣,髮髻整齊的束在一起,戴了個金質發冠。生的劍眉星目,鼻挺唇薄,臉部線條如刀削斧劈般稜角分明,整個人散發著勃勃英氣。
幾個護衛見話說僵了,一擁而上,叫囂着揮拳就要往兩人臉上招呼。剎那間只聽啵啵啵啵四聲,四個護衛掩面就往後倒,每個人嘴裏都多了粒花生米。江湖上暗器千奇百怪,但如今日這般被幾粒花生打倒卻是鮮見。小指蓋大小的花生米能有多重,瞬間將四個大漢打倒,可見投擲之人手法之准,力道之猛。
獨眼少年拍手大笑:“師兄你看,倒是我先請客了。”
華服少年搖了搖頭苦笑道:“胡鬧胡鬧,頑劣不改。如是你請客,那待會兒還請師弟把銀子備好了。我看這一桌酒菜加你喝這許多太白醉,不知師弟你帶足銀子沒呢?別又如上次那樣借尿遁走。”
獨眼少年一看真要自己結賬,頓時嬉皮笑臉對華服少年道:“唉,師兄,是你發聲喝止此狂徒無恥之舉,小弟是代兄出手,吃喝你一頓不為過吧。再說師弟我有幾兩碎銀子你還不知道嗎?大多都餵了肚裏的饞蟲啦!”
從打倒四個護衛到兩少年貧嘴也就須臾間的工夫,肖禹義和柳夢林主僕看着捂嘴倒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四個護衛一時竟愣在當場,不知所措。華服少年食指曲起敲了師弟一記爆栗,起身沖柳夢林主僕拱手道:“天色不早,兩位小娘子趕緊請回吧,此間之事不必掛懷。”
柳夢林正不知如何抽身,見此趕緊屈身向少年一拜:“多謝公子相救,奴家先行告退,望日後能有機會報答。”說完拉着小愉快步離去。
獨眼少年瞥了眼愣在當場的肖禹義嘻嘻笑道:“兄台,花生不夠吃,不能再宴客啦,請自便吧。”
肖禹義瞪着兩少年恨恨的說道:“兩位倘在京城多盤桓些時日我們必會再見,到時候再討教!”說完拂袖而去。
將將爬起來的幾個護衛也灰溜溜的跟着去了,臨走撂了句話:“我家三爺和二爺最是交好,到時候金吾衛來拿你們的時候切莫尿濕了褲襠!”
“京城人都這般膿包的嗎?我還想着能活動活動筋骨呢。還金吾衛銀吾衛的,我看儘是些破銅爛鐵。”那獨眼少年想是喝了不少,酒意一濃大聲嘟囔了幾句。華服少年又是一記爆栗道:“別喝了,幾杯酒一下肚都不知道自己的斤兩!須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打發了幾個潑皮就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
獨眼少年摸着腦袋還待爭辯,從樓梯處突然傳來幾聲鼓掌聲,伴着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個中年男子緩緩上到二樓行至兩人桌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