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轉變(二)
顧甯川對殿外的場景還不陌生,但到了走進殿中,卻是每一步都在踩在沉痛又輝煌的過往上。他還未及冠時便隨父親和兄長來過幾回,那時意氣風發,享盡了沿途的風光和誇讚。時隔五年再來,一回是滂沱大雨里挨了一頓屈辱,這一回就是被送進來問話的,還沒有一次能堂堂正正地邁進來。
他跪在台下好一會兒,靜等着榮禎帝問話。
良久,李煜玄才從李璟恆的所作所為中緩過來,目光森然,問:“你昨夜是做什麼去了?”
“回皇上,奴才在宴席中深覺惶恐不安,擔心自己會失儀,因此中途離開湖心島。”顧甯川在一片黑壓壓的威嚴中沉靜地低着頭。
“惶恐不安?何事何人能讓你惶恐至此?”
顧甯川遲疑了一瞬,忽然略有些不堅定,說:“昨夜乃中秋佳節,奴才……奴才久未去過如此盛大的場合,因而惶恐。”
李煜玄深覺可笑,諷刺道:“就多了幾個人就能讓你惶恐到要逃開?你主子都是個不怕事的,你更是如此。以往一副柔弱怕事的模樣,騙騙別人就罷了,以為朕也能被你如此輕易就矇騙過去了么?”
“奴才不敢矇騙皇上。”顧甯川仍是猶豫着,愈加低下頭去,不敢讓李煜玄看見他的申請。
李煜玄沒耐心和他打啞謎,冷冷地盯着顧甯川說:“你中途離場,說不定是受了主子的致使。你不說不要緊,朕有的是辦法問別人。可旁人有沒有朕這個耐心去問話,朕就不去管了。”
連威脅的心思都表明了,顧甯川便知道,榮禎帝的好奇心和疑心已然足夠,此時再將緣由道明,對皇帝來說就更可信一些。
“奴才卑賤之身,不敢如此興師動眾。昨夜團圓佳節,奴才……奴才看見宴席中的天倫之樂,團圓之喜,心中十分惦記家人……因而……因而離開也宴席,獨自討個安靜。”顧甯川說的時候,幾乎一度更咽,悲從中來。
李煜玄一頓,沉默了良久。記憶中的故人突然猝不及防地從顧甯川的口中被提及,那位驍勇善戰的顧大將軍,天之驕子般的顧家兄弟……李煜玄在沉默的回憶中發現,故友和前輩的面孔原來不曾模糊,依然是當年離京前披堅執銳的樣子,所向披靡。
他對這些回憶感到厭煩,可又覺得顧甯川會悲痛至此,的確情有可原。更何況,宮宴上仍有不少認得他的大臣和好友,顧甯川要以這樣卑躬屈膝的面目出現,想逃,也不奇怪。
顧甯川竟不能在這群人面前抬起頭來。
可正因他的悲憤交加是理所當然的,那漆胡的死,顧甯川更加擺脫不了嫌疑。
“可有誰能證明,你只是出去透個風?”
顧甯川這才微微抬起頭,刻意讓李煜玄看到他左思右想的模樣,無奈道:“並沒有。”
李煜玄露出一絲譏諷的笑,轉瞬即逝,“既如此,你方才所說,是真是假,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奴才知道,皇上所言何意。可皇上也應該明白,奴才真要在五年後的如今,為家人報仇雪恨,就不會選擇區區一個使臣下手,這個緣由,奴才更知道。”
李煜玄往前探了探身,平靜地說:“你倒是夠直白,可照你這麼說,此時此刻,你是不是想把朕也殺了?”
顧甯川說:“奴才沒有。若真要還家人一個清白之名,奴才很清楚,只有皇上說的才算。”
兩人都沉默不語,在李煜玄看來,顧甯川說的的確合情合理,只有皇帝的金口玉言,才能實現他口中的清白之名。殿中又是一陣落針可聞的靜謐。
顧甯川想,按李煜玄的敏感多疑,與其一直矢口否認,堅稱清白,還不如鋌而走險,如此半明半昧地剖白內心的固執和對家人的思念。
良久,李煜玄才似放鬆了絲毫,往後靠在椅背上,問:“你既然出去了一陣,可曾聽到或看到了什麼?”
顧甯川說:“敢問皇上所指的是?人確實遇到有,不過……彷彿也算不得異常。”
“你這麼聰敏的人,若看到了什麼人,或是聽到了什麼,自然知道哪些該說,哪些不需要說。”
顧甯川猶疑道:“奴才出去片刻,似乎……有遇到敬貴妃和一位侍女。”
李煜玄說:“什麼叫做似乎有遇到?”
顧甯川接機試探李煜玄,說:“因為當時奴才看到有貴妃娘娘的儀仗走出來,但是沒看真。而後隱約聽到兩個女子談話,奴才並沒有聽真切說了什麼,也沒有真切看到娘娘本人。因而不能確定自己所聽到的談話,是不是貴妃娘娘。眼下風聲鶴唳,奴才不敢妄言,給宮中主子帶來困擾。”
李煜玄思索了一會兒,說:“的確是貴妃,她帶了一女子短暫離席,朕是知道的。”
顧甯川似乎為此鬆一口氣,說:“既然皇上知情,那就好,只是不知,貴妃和那位姑娘因何事要離了伺候的人。聽聞雲興湖有野貓出沒,昨夜還有人前去查看圍捕,娘娘金尊玉貴,可不要被傷了才好。”
李煜玄記得,易桂華提過是途中整理衣裳,才擺脫了伺候的人。而實際上,以易桂華的心思,她既然明白李煜玄想怎麼樣,就自然會想到和蘇顏去說幾句,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你所說的,朕都知道,”李煜玄說:“貴妃昨夜確曾遇到野貓,朕擔心此事還會驚到他人,已經派人前去查看。”
皇帝簡單幾句,顧甯川既聽出了他對易桂華不曾起疑心,更明白易桂華那邊早已有了自己的說辭,如今若想將嫌疑引到她那邊就不容易了。即使易桂華料到騙了漆胡過去的人是他,顧甯川如此先入為主,易桂華事後再想將髒水往永壽宮潑也難了。
“除了貴妃,你可還有見過誰?”
李煜玄如今再問,語氣淡漠,顧甯川倒是分不清,皇帝到底仍是在查他,還是借他外出一事求證一些別的。
顧甯川只平靜道:“沒有,只有奴才自己。”
此時,衛凌突然急匆匆地推門進來,道:“啟稟皇上,二殿下說有要事求見。”
李煜玄毫不猶豫道:“這都什麼時候,還要不分輕重地過來請安。讓他回去。”
衛凌說:“皇上,奴才曾回稟二殿下,皇上正忙。可殿下說,今日前來並非只為給皇上請安,乃為昨夜宮宴而來。”
李煜玄眉心一蹙。
衛凌看着神色接着往下說:“奴才覺得事關重大,是以斗膽進來稟報,不敢耽誤。”
李煜玄的目光逐漸挪向了顧甯川,可他仍是面不改色,眼神中恍惚閃過一抹疑惑。
“傳。”李煜玄一出聲,衛凌忙不迭跑出去,把李璟辭帶進來。
李璟辭行過禮問了安,便沉默下來。李煜玄道:“不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與朕說?怎的又不吭聲了?”
李璟辭抬起頭,欲言又止,說:“兒臣……兒臣自知唐突,可事關重大不敢拖延。只是……兒臣貿然進來,不知道父皇與顧公公正談到何處。”
李煜玄把握到關鍵一處,方才的一點不耐煩也消失殆盡,說:“怎麼?你要說的事情,與他有關?”
“是。”
“你只管說你的就是。”
李璟辭得到肯定,像是這才多了一絲膽量和自信,挺起腰說:“父皇,顧公公昨夜自席間外出,是與兒臣在一起說話,兒臣要與他一同回去,公公擔心讓兒臣惹人閑話,就和兒臣分開再回去。”
李煜玄覺得像聽了小兒的幾分玩笑話,說:“朕知道你昨晚離開過,但身邊是帶了人的。你們若走在一起說話了,怎麼你身邊的人不及時回稟,他方才又絲毫沒有透漏?”
李璟辭為難地看了一眼顧甯川,言辭間卑微又倔強,說:“兒臣久住宮外,能進宮見到父皇的機會難得,席間還能見到各位兄弟和妹妹們,心裏很高興。可是……可是看着大家都盡享團圓之樂,心中……心中不禁想起遠在天邊的母親。可兒臣知道,父皇不喜歡兒臣提起,昨日一時思念情切,不想在宮宴上失了父皇的臉面,這才離席,到安靜無人的地方,和天上的母親說說話。就是在那個時候,兒臣遇見了顧公公。”
李煜玄思考了片刻,眼神中的戒備和疏離淡了幾分,問:“也就是說,你二人皆是因思念親人才離席。”他定睛看了看眼眶泛紅的李璟辭,忽而有些不忍。李煜玄心中有數,李璟辭說的不錯,他心裏那一絲卑微的惦記,既是宮中忌諱,也是人之常情。人人都在同慶團圓,他卻要伶仃一人,即便到處都是兄弟姐,可除了李璟轅,也沒有誰真心待他。
“既然如此,你為何三緘其口,遲遲不說你二人見過?”李煜玄仍有狐疑,隨意抬手指了指顧甯川。
“皇上,恕奴才冒犯,昨夜的事情,奴才自覺與殿下有一樣的感受,且心中所念在宮中不被包容。將此事保密,也是奴才和殿下之間的約定,奴才自知高攀,可承蒙殿下賞識,更不敢放棄約定,做不忠不義之人。”
看見李煜玄點了點頭,顧甯川這才暗暗鬆了口氣。
榮禎帝讓李璟辭站起來,目光上下看了幾回,忽而輕鬆了一些,說:“朕也許久未見你,個子都這麼高了,再過幾年,只怕要和朕並肩了。”
李璟辭先是高興道:“謝父皇誇獎。”接着也不忘今日來的目的,嚴肅地說:“兒臣謹記孔夫子所言,‘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兒臣深以為然,珍惜和顧公公的緣分,也相信他會為兒臣而信守承諾。但兒臣也是父皇的兒子,不應以犧牲他人為代價而顧全自己的顏面,是以今日貿然闖殿陳情,實屬無禮,請父皇降罪。”
李煜玄仍是撇了一眼顧甯川,見他還在老實地跪着,便把目光挪向李璟辭,說:“思念親人是人之常情,朕並非如此妄斷之人。你如今執意求見也要為他澄清,不失為君子之舉,你做得沒錯。”
李璟辭知道皇帝今日不會因此事責罰他,欣喜地謝過李煜玄,又看向一旁依舊跪着垂首的顧甯川。
顧甯川卻深知皇帝的戒心,李璟辭怕是沒聽出他父皇口中的另一層試探,更何況,李煜玄只說了不會因今日的莽撞而怪罪李璟辭,可也並沒有明言已經相信了他所說的。
皇帝分明是想知道,他面前這兩人,會不會是早就如此相知相惜。李璟辭向來謹小慎微地活着,連請安都不敢強求,而今日這樣唐突只為了給他開脫。顧甯川察覺皇帝起了別的疑心,說:“皇上與殿下父慈子孝,奴才斗膽,也請皇上寬恕奴才欺瞞之罪。奴才雖同因思念親人,與殿下相遇相識,有幸伺候殿下。但奴才謹記,後宮之人不得與皇子公主私交過密,是以最初也是擔心皇上會多加怪罪,也為保護殿下,才隱瞞皇上。”
李煜玄說:“你雖也是信守承諾之人,但今日一事,你沒有及時道明,才會讓璟辭過來為你辯解,這確實是你不周到的地方。”他將探尋的目光移向李璟辭,“他是你救的人,你也難得向朕開口,朕就把他交由你處置吧。”
李璟辭兩相為難,顧甯川擔心,李璟辭若真的直接一點懲罰都不給,只怕李煜玄就真的要另起疑心,提醒道:“是奴才思慮不周,甘願受殿下責罰。”
“父皇,”李璟辭朝着李煜玄跪下,愧疚地說:“兒臣知道父皇向來功過分明,從不徇私。可兒臣有愧,並非如此公正嚴明之人。父皇方才也說了,思念親人乃人之常情,顧公公縱使有欺瞞之過,可此舉一為求生,二為守諾,亦是人之常情。如此小心翼翼的感覺,兒臣感同身受,不忍責罰。”
李煜玄輕輕嘆了一聲,說:“你既如此說了,朕也不好再勉強你去罰一個無過之人。不過,璟辭,朕需告誡你一句,為人良善固然是好,但身為皇家子嗣,過於心腸柔軟,便是給了他人可乘之機,你明白嗎?”
李璟辭似懂非懂地點頭道:“是,兒臣受教了,昨夜是兒臣一時情不自禁,今後雖不在宮中,也定會時刻謹言慎行,記住父皇給的教導。”
李煜玄的神情輕鬆幾分,喝了口茶后說:“你長年不在宮中,朕沒問過你的功課,今日短短几句,卻足見你平日用功,將詩書禮義記在心中。日後得空,多和你的弟弟妹妹們說說話,璟轅作為長兄,可平日的事情多,你也給他們做做榜樣。”
李璟辭彷彿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略有失落地說:“兒臣也想和弟弟妹妹們多相聚,但這幾日,只怕宮中不便多有走動。待兒臣日後再進宮,一定會和他們多說說話。”
“今日不便多有走動,那等風聲過了些再去相聚不就好了?”
李璟辭一下子愣住,意識到李煜玄說的是什麼意思,可又不敢相信。
“怎麼?高興傻了,該和父皇說什麼都忘了?”李煜玄問道。
顧甯川在一旁低聲提醒道:“恭喜殿下,皇上的意思是,殿下此番進宮,不必急着再回去行宮了。”
李璟辭看到李煜玄默許的眼神,這才真的相信了,幾乎喜極而泣,連忙跪下叩頭謝恩。
李煜玄從李璟辭的感恩戴德中露出一絲笑容,忽而決定心裏的緊繃也鬆開了一些,對顧甯川說:“璟辭不在宮中長大,難得與你投緣,你也不必長日只在永壽宮待着,別辜負了他的賞識。”
顧甯川眼下也只能答應,說:“奴才遵旨。謝皇上與二殿下厚愛。”
目前看來,皇帝不會再在昨夜離席的事情上再作追究,顧甯川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不得不警惕起來。李璟辭突然過來救人,皇帝又在這樣的關口上將一個皇次子留在了宮裏,迷霧重重中,顧甯川一時看不清,到底李煜玄想如何。
“如此多事之秋,還望父皇保重龍體。”李璟辭關切道。
李煜玄的眼光似有似無地往顧甯川身上掃過,略帶嘆惋地說:“你的心意,朕都明白,這樣的話,平日也聽不少了。好好的一個中秋夜竟發生這樣的事,若有誰能幫朕儘快了結此事,朕才能真正的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