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弄權柄悍將遭清算04
4
石彪的被捕引起了石亨祖孫的極大恐慌,皇帝一出手便如此之重,大大出乎他們的預料。兩人在密室中商議對策。
石亨道:“怕什麼來什麼,錦衣衛把你叔給抓了起來,還把他的家給抄了!”
石后道:“叔父太不檢點了,孫兒聽說,他是以凌辱親王罪被逮捕的吧?”
“是啊,”石亨道。“他總改不了他那個狂妄的稟性,我不在他跟前一會兒,他就任人都不放在眼裏。他竟然接受代王的跪謝,簡直昏了頭!雖說代王一支已風光不再了,可畢竟皇家血統,涉及到皇室的顏面!聽說逯杲那廝又去了大同,要抓捕你叔父的同黨,一鍋端。咱們石家好不容易在大同經營起來的局面,這回要毀於一旦了!”
石后道:“不是孫兒說他,叔父就是有勇無謀!當初孫兒就曾勸他不要過激,切不可逼宮。怎麼樣,逼出毛病來了吧?”
“過去的事就不說了,這世上沒有賣後悔葯的。還是商量商量下一步如何應對吧。”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皇帝抓叔父,明擺着是沖祖父您來的。您要早做打算啊!”
“你有什麼好法子嗎?”慌亂之中,石亨一時沒了主意。
“而今之計,只好先示弱了,”石后道。“躲過這一劫再說。”
“如何示弱呢?”
石后道:“叔父看來暫時是救不下來了。祖父不若主動去向皇帝請罪,與叔父劃清界限。捨車保帥!”
“捨車保帥,也只能這樣了。”
“您索性向皇帝提出辭呈,要求回歸田園。”石后建議。
“那我這幾十年的拼搏,不就白瞎了嗎?”石亨不甘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石后勸道。“天下將帥盡出石門,先保這次平安脫身,日後總還會有機會的。”
“到底是讀書人,看的就是遠。就聽你的吧!”麻了爪的石亨這會兒也只剩下言聽計從了。
※
石亨主動矮下身軀,去乾清宮覲見天順帝朱祁鎮。
朱祁鎮板著臉問:“你來朕這裏,是為你侄子石彪說情的吧?”
“臣不敢為這個畜生說情。”
“這就對了。你知道嗎,錦衣衛搜查石彪宅邸,搜出來了什麼?”
“臣不知。”
“錦衣衛在他府中搜出了綉蟒龍衣與寢床等僭越之物!這可是謀反啊!”
石亨滿頭是汗,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痛哭流涕:“臣該死!臣對侄兒疏於管束,懇請陛下治臣之罪!”
“你想讓朕如何治你的罪?”朱祁鎮問。
“臣甘願辭去朝中一切職務,回渭南老家種田。”
“起來吧,有話起來說。”
“陛下不恕臣之罪,臣不敢起來。”石亨繼續賣可憐。
“你侄子是你侄子,你是你,他的事與你無關。”在沒掌握石亨確鑿罪證之前,朱祁鎮還不想將這位奪門第一功臣一棍子打死。再說了,批准石亨回老家等同於放虎歸山,萬萬不可,還是留在身邊盯着些更為踏實。
“陛下真的寬恕臣了?”
“一碼歸一碼。你也不必致仕回鄉,知道錯就好,以後辦事謹慎些就是了。”
石亨叩頭:“謝陛下!”
“好了好了,還不快起來?”朱祁鎮道。“幾十歲的人了,還跟個可憐巴巴的小孩子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淚。”
石亨再次叩首,然後站起身來。
※
天順帝朱祁鎮在便殿召見李賢。
朱祁鎮道:“朕依從愛卿之計,做實了石彪的罪行,逯杲也再度去往大同,將都指揮使朱諒等石彪餘黨七十六人全部抓捕回來,關入了詔獄。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將對人犯三堂會審。”
李賢奏答:“石彪雖已被捕,可是首惡未除啊。”
“你是說忠國公?”
“是。據蒯鋼報告,石亨怨恨陛下,與其從孫石后製造謠言,蓄養無賴,專伺朝廷動靜,準備謀反。”
“你說製造謠言,他們製造什麼謠言了?朕想聽聽。”
李賢奏答:“石後到處放風,說什麼:土木掌兵權。”
“土木掌兵權,什麼意思?”
“土木者,
(本章未完,請翻頁)
杜也。后軍都督府的都督同知杜清出自石亨門下,石后利用妖言製造輿論,預言掌兵權者,杜清也。”
朱祁鎮道:“這個杜清,朕看他會打仗,提拔他做都督同知,還賜給他府邸。他們竟然將帥勾結,蛇鼠一窩,太可惡了!”
“臣建議,革去石亨的全部職務。”
朱祁鎮沉吟片刻。“石亨畢竟奪門有功。革職,有些薄情了吧?”
最後一擊的時刻終於到了,李賢祭出殺手鐧。“說起奪門,不瞞陛下,當初他們也曾邀臣參與,可臣拒絕了。”
這話太出乎朱祁鎮意料了,他沉下臉來:“你為何拒絕?”
“臣以為,天位本是陛下所固有,何必要奪門呢?”
“不奪門朕何來天位?”朱祁鎮疑惑。
“陛下難道不明白嗎?景泰一病不起,陛下即便身處南宮,天下也必然為陛下所有啊!”李賢揭開謎底。
“你讓朕想想。”朱祁鎮沉思良久。“朕明白了,你是說,奪門不過是一場騙局?”
“按照徐有貞與石亨他們的說法,當時景泰病重,很快就會晏駕,景泰無子嗣,皇位必然空虛;而于謙他們準備迎立外藩。因此,奪門有功;不奪門,陛下無從坐上皇位。”
“當時朕也的確是這麼想的。”朱祁鎮道。
“上回襄王進京,與陛下進行了推心置腹的面談。陛下一定已經知道,迎立外藩無論真假,其實絕無實施可能,因為襄王不會配合。”
“對啊。”
“如此一來,空缺出的皇位無非兩種選擇:要麼是身為太上皇的陛下複位;要麼是陛下的兒子沂王上位。而沂王當時只有十歲,皇位傳給了他,就等同於陛下您自己複位了。”
“是這麼個理,朕讓他們給繞進去了。你這麼一說朕才終於明白,奪門的真正受益者並非朕,而是石亨、曹吉祥、徐有貞這伙陰謀家!”
“陛下睿智,一點即通。石亨他們若說是迎駕,尚還勉強說得過去。怎能說是奪門呢?天下本來就是陛下的,何必要奪?幸好事情成功了,否則,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幾個倒也罷了,可陛下如何辦?景泰晏駕,陛下若順理成章地復了位,石亨等人便無寸功。他們拿陛下冒險,無非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啊!”
朱祁鎮七竅生煙:“牛玉!”
在一旁侍奉的牛玉上前:“皇上有何吩咐?”
“傳朕的旨意,今後但凡奏本,一律不準出現‘奪門’二字。違者嚴懲不貸!”
“喏!”
“免去石亨的所有職務,命他在家閉門思過,不準上朝!”
“遵旨!”
“還有那個都督同知杜清,也停止職務,收回他的兵權!”朱祁鎮一旦發飆,便窮治到底。
※
蒯祥來到西苑工地時,工匠和軍役民夫們正在田鐸的指揮下建造太素殿。
田鐸迎上前:“師父,您來啦!”
蒯祥望着施工中的太素殿:“怎麼樣,活不好乾吧?”
“不好乾,”田鐸道。“全是用錫做材料,這種活徒兒還是頭一次碰上。”
蒯祥道:“人生總有頭一次。當年在南京,師父頭一次見識了用琉璃建造大報恩寺塔,就覺得很新鮮,認為這已經很有創意了。沒想到有生之年,竟也頭一次親自用錫來造殿堂。真是活到老學到老啊!”
“師父您說,皇帝是不是異想天開,用什麼材料不好,單選用這麼貴重的錫材?”田鐸問。
蒯祥道:“本來師父的設計是用尋常的磚瓦木材,可皇帝非要改成用錫,說太素殿是避暑之處,錫隔熱,夏天住着涼快。”
“變着法兒地享受唄。”田鐸撇嘴道。
蒯祥道:“當年太宗在日,曾帶着尚是皇太孫的宣宗皇帝登萬歲山,看到西苑這邊的故元宮址,便告誡皇太孫,要以宋、金、元人為戒,去其汰侈而不改作,時資宴遊以存監省。”
“啥意思?”
“就是說,保留故元的宮址,作為警醒,牢牢記取前朝的亡國教訓。故元宮址能利用的盡量利用,但不要再往奢華里改造了。”
“太宗皇帝是個明白人。”田鐸道。
“可此話言猶在耳,奢華已然開始。知道嗎,單單這座太素殿的材料
(本章未完,請翻頁)
費,就要用去二十萬兩銀子!”
“二十萬兩銀子?”田鐸感嘆。“崽賣爺田,不心疼啊!”
蒯祥指向遠處一座座的假山:“看看那些太湖石。”
“太湖石怎麼了?”
“它們本是來自宋徽宗在汴京建造的艮岳。”
“艮岳?是北宋汴京的那個出名的皇家園林嗎?”田鐸問。“還有,師父說的宋徽宗,就是那個會畫畫,後來被金人擄去了的皇帝嗎?”
蒯祥道:“你小子還算懂點兒歷史。沒錯,艮岳就是北宋汴京的皇家園林,宋徽宗就是那個會畫畫後來被金人擄去了的皇帝。他酷愛奇石,為了營造艮岳,動用了上千艘船隻從江南運送山石花木。一時間,汴河之上舳艫相銜,船帆蔽日。這就是勞民傷財的花石綱。”
“這個花石綱徒兒聽說過,攪得民不聊生,甚至許多百姓家破人亡,逼出了江南的方臘起義。”
蒯祥道:“是啊。這中間的荒唐事多了去了。比如,宿州靈壁縣有一塊巨石,用大船運至京師,上千人都搬不動,需拆毀城門方能進入。入城之後,徽宗大喜,御筆賜名‘卿雲萬態奇峰’,並懸金帶於其上。”
“玩物喪志啊!”田鐸道。
蒯祥道:“還有更出格的呢。宣和五年,太湖產一石,高四丈有餘,百人不能合抱。徽宗得石喜極,竟封石為侯——盤固侯。”
“這樣的昏君被金人抓了去,一點兒都不冤!可是,這艮岳的石頭,怎麼跑到北/京城來了呢?”
蒯祥道:“金兵攻下汴京后,把艮岳的一批秀石運往燕京,就是如今的北/京。後來金世宗完顏雍要修大寧宮,便把餘下的艮岳石大批運了過來。”
一聲哨響,工地開始休息,工匠們各自取水喝。
蒯義和田通走了過來。
蒯義問:“爹,大師兄,聊什麼呢,聊得如此熱絡?”
“師父在跟俺說那些亡國的石頭。”田鐸指了指遠處的太湖石。
蒯義順口道:“中原自古多亡國,亡宋誰知是石頭!”
“行啊,必文,”田鐸道。“詩文張口就來,出口成章啊!”
“這哪裏是我的詩文,是元人郝經的詩句。”蒯義道。
田通對蒯義道:“二師叔,幾百年前的事,我們就別替古人擔憂了。”
“我不是在替古人擔憂,”蒯義道。“而是有感而發。歷史的教訓必須牢記。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這是杜牧《阿房宮賦》中的話。”
田鐸道:“還說自己不出口成章呢。必文是個才子,做工匠屈才了。師父,您還是讓他試試科舉吧。”
“你可別攛掇他啊,”蒯祥道。“他本來就已經不安心了,回家就抱着書本啃。”
蒯義道:“讀書有什麼不好?於大人就是讀書人,他保衛了咱們的北/京城。”
蒯祥神色黯然。
田鐸悄悄捅了蒯義一下,輕聲道:“哪壺不開提哪壺!”
正說著,周紅玉拎着一摞食盒向工地走來。
田通道:“得,紅玉又給二師叔送好吃的來了!”
田鐸道:“還不趕緊去迎迎?”
蒯義看着父親。
“去吧,”蒯祥道。“甭讓人家姑娘等着!”他不由想起當年小芹也是這樣往工地上給自己送吃的。一轉眼,孩子都這麼大了,歲月不居啊!
蒯義向紅玉走去。
田通在蒯義身後高喊:“甭一個人悶得蜜嘿,拿過來咱也嘗嘗!”
蒯義回頭高喊:“想吃就過來,饞貓!”
田鐸望着湊到一起的蒯義和周紅玉:“真是一對金童玉女!師父,及早把他倆的事辦了吧。”
“不行啊,”蒯祥道。“紅玉不答應。”
“怎麼?莫非她還看不上咱必文?”田鐸詫異。
蒯祥道:“她當然看得上義兒,倆人好得蜜裏調油,她巴不得早日嫁過來呢。”
“那為何還不答應?”
“姑娘說了,她目下的頭等大事是照顧好採薇和雪晴,至少要等到她倆當中的一個落了聽,她自己才能進我們蒯家的門。”
“好仁義的姑娘!”田鐸道。“這一點像俺師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