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2章第2節:藍色火焰
宗小天和顧影是在一次文藝匯演中認識的。
東江大學準備排演現代芭蕾舞劇《白毛女》,參加全省青年文藝匯演,要從青年教師和大學生中間選拔演員。宗小天是東江大學藝術系63屆的學生,畢業后在藝術教研室當教師,主要講授西方藝術史課程,顧影是藝術系民樂專業大三的學生,兩人同時被選拔進《白毛女》劇組,分別擔任了男女主角——顧影演喜兒,宗小天演王大春。
顧影的父母都是上海人,五十年代初響應國家號召,支援邊疆建設,到大西北一個大型鍊鋼廠工作,六十年代才調到剛建成的東江鋼鐵廠,父親是工程師,母親在子弟學校教音樂。顧影不僅天生麗質,長得酷似母親,而且深得教音樂的母親遺傳,從小就能歌善舞,頗有藝術稟賦,母親雖然只是一個工廠子弟學校的音樂教師,但一直熱愛藝術。她青年時代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藝術家,可終究只是當了一名小學教師,因此將全副精力用在顧影的培養上面,初中時就把顧影送到市工人文化宮的少年芭蕾舞隊。芭蕾舞隊的老師都是市歌舞劇院的名角,按照母親的意思,是想讓顧影長大后也成為一名芭蕾舞演員的,但後來在練習時,顧影不小心腳踝受了傷,也就讓她斷了這個夢想。不過,高考填寫志願時,顧影的母親還是讓她上了東江大學藝術系。東江大學是全國重點大學,藝術系又是全國的重點藝術教育培養基地,這兒出去的畢業生從事的也大多是專業藝術團體的編導和表演工作。顧影能順利地考入中大藝術系,也算是了卻了母親的一番未了之願。
顧影曾聽過宗小天講的《西方藝術史》,他的父親是東江省的副省長宋乾坤,母親是一個很早就參加了中國革命的“國際友人”。這種特殊優越的家庭背景在大學生眼裏顯得有些神秘,而且,宗小天的父親姓宋,他卻姓宗,這多少讓人有些納悶。
顧影怎麼也沒想到,有一天她和宗小天在一起擔綱主演芭蕾舞劇《白毛女》。在《白毛女》劇組,他們倆除了集中排練,也沒有更多的交流。宗小天多才多藝,不僅能彈結他,還有一副好嗓子,但平時對人總是愛理不理的,性格有點兒陰鬱、孤僻。奇怪的是,宗小天家就在本市,卻很少見他回家,無論是周末還是節假日,他都跟家在外地的學生一樣留在學校,彷彿他家壓根兒不在本市似的。這讓顧影多少產生了一絲好奇心。
1966年的夏天比往年來得早,剛進入五月份,天氣就炎熱起來,氣溫從20度左右一下子竄到30度以上,校園裏的蟬鳴一天比一天密集,到戶外山坡和樹林裏晨讀的人逐漸增多了,每天天沒亮,操場上跑步的學生便將橢圓形的跑道擠得滿滿蕩蕩。幾乎一夜之間,大學生們就脫掉春裝,換上了裙子或t恤,大學生尤其是女生們的多姿多彩的夏裝,使整個校園呈現出一派生龍活虎、欣欣向榮的景象。
五月中旬的一個周末,《白毛女》劇組照常在體育館排演,那天排的是王大春在山神廟尋找變成白毛仙姑的喜兒那場戲。兩個人有一場雙人芭蕾,難度較大。顧影和宗小天不知練過多少遍了,但總是過不了導演這一關。導演是從市歌舞劇院請來的,姓虞,畢業於中央芭蕾舞團,三十多歲,頭髮很長,梳了個馬尾辮,走路時辮子就在背後甩來甩去,看上去像個女人。據說他在《天鵝湖》中演過男一號,還在蘇聯國家芭蕾舞劇團進修過半年,排練時要求極嚴。“整部戲能不能成功,就看喜兒和大春,你們倆要是演砸,整部戲就砸了,大家也跟着你們玩完……”每次說戲時,虞導翻來覆去總是這句話,聽上去與其說是鼓勵,倒不如說像是威脅。顧影那隻受過傷的腳踝開始隱隱作痛。有一次,宗小天趁虞導去上廁所的功夫,用手背拭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珠,悄悄對顧影說:“每次馬尾辮說這話,我都恨不得抽他兩耳刮子,或者把他那根醜陋的辮子給揪下來!”劇組的學生背後都這麼稱呼虞導。在一起排了這麼長時間的戲,顧影頭一次發現,宗小天頑皮時像個大男孩兒,挺可愛的。
就在這時,體育館外面的廣播喇叭開始播送一份中央文件,播音員的聲調比往常高了一些,語氣也頗為嚴峻、莊嚴。
整整一天,校廣播台都在翻來覆去地播送這份文件。
從那天開始,原本寧靜的校園如同一鍋煮開的水那樣沸騰起來。學校基本上都停課了,行政和教學工作幾乎陷入了癱瘓的狀態,《白毛女》劇組的排練也停頓下來。沒有誰下指示,也不可能有誰下指示。劇組的不少學生也回各自系裏參加運動去了,排練的人越來越少。不久,馬尾辮導演也不辭而別,回市歌舞劇院去了,劇組變得群龍無首,實際上等於自動解散了。
顧影對政治素來不感興趣,反正已經停課了,閑着沒事時,只好去體育館練那段總也過不了關的舞蹈。偌大的體育館空蕩蕩的,寂靜無聲,只有顧影一個人。她朝着一面巨大的鏡子,反覆練着那幾個舞蹈動作。“記住,你不僅要把你的四肢變成另外一個人,還要將你的情感也變成那個人……”她腦子裏迴響着馬尾辮導演的聲音。漸漸地,她產生了一種幻覺,似乎鏡子裏的世界才是真實的,鏡子外面的這個世界反而顯得那麼虛幻,不可捉摸,包括她自己。她伸出手去,想觸摸到鏡子裏的那個自己,可觸摸到的卻是一面冰冷的鏡子。她一隻腳尖着地,是芭蕾舞最經典的“金雞獨立”姿勢,但身體的重心卻向那面鏡子傾斜着,彷彿要鑽到鏡子裏去似的。這當兒,顧影那隻受過傷的腳踝又劇烈地疼痛起來,腦子天旋地轉,就在她摔倒的那一刻,突然被一雙手穩穩地托住了。她睜開眼時,看見宗小天正目不轉睛地注視着自己,那雙眼睛湛藍湛藍的,彷彿萬里無雲的天空或澄澈透明的湖水,不,那分明是兩團燃燒的火焰;她覺得自己快要被那兩團藍色火焰點燃了……
從那天起,顧影和宗小天成了一對戀人,當然是秘密的。由於倆人住的都是集體宿舍,他們把體育館排練廳當成了主要的幽會場所。無數個白天和夜晚,他倆從體育館一扇鬆動的窗戶悄悄溜進排練廳。這兒成了他們愛情的伊甸園,兩個人經常一呆就是大半夜,有一次,顧影睡了一覺醒來,發現宗小天坐在身邊,雙手抱着膝蓋,望着窗外發獃,那雙藍色的眼睛有點憂鬱。顧影坐起身,從後面抱住他的脖子,輕聲問:“親愛的,你怎麼啦?”
顧影被一股深深的憐惜之情攫住了,情不自禁地擁抱住宗小天。那天,他們在體育館待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