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1章第3節:楓園

第2卷 第1章第3節:楓園

法律系女生住桂園503宿舍,中文系女生住桂園504宿舍,兩棟樓之間是一條通往食堂的道路,由於路窄,每到開飯時間,總是熙熙攘攘,像趕集一樣。顧錚趕回宿舍時,剛到下午二點鐘,栗紅和她約的也是兩點,這個時間大部分人還在午休,樓下除了有兩個像是在等女朋友的男生,翹着脖子朝女生樓上張望,看不到別的人。她正猶豫着是不是回宿捨去換件衣服時,就看見了從504宿舍里飄然而出的栗紅。

去作家班採訪女作家宋曉帆,是上個星期五栗紅同顧箏約好了的。顧箏原本不想去的,但經不住栗紅一再相約,自己好歹是浪淘沙文學社社員,況且,自從上次讀過宋曉帆那篇小說后,她對作家本人也多少有幾分好奇,就答應了。

看得出,栗紅為了今天的採訪,認真打扮了一番。她上身穿着一件白襯衫,下身穿一件紅裙子,是那種裙擺快到腳跟的大擺裙,肩上挎着一隻精緻的黑色真皮包,看上去既莊重大方,又時尚靚麗。相比之下,顧箏像往常那樣顯得學生氣十足,穿戴十分隨便,頭上扎兩個齊耳短辮,上身穿一件米色的襯衫,下身穿一條有些舊了的牛仔褲,像個剛進校門的新生;跟許多喜歡刻意凸顯性別特徵的女生不一樣,顧箏的穿着恰恰相反,顯得很“中性”。加上她從來不化妝,使她那張本來富於女性之美的臉孔,顯示出一種雕塑般的冷傲之感。她倆身高差不多,但今天栗紅穿的是高跟鞋,顧箏穿的是帶襻的平跟鞋,栗紅一下子比顧箏高了兩公分。

“你不回宿捨去換套衣服么?”栗紅看了看手錶說,“跟宋曉帆約的三點,從咱們這兒到楓園,最多一刻鐘……”

“不了,咱們走吧。”顧箏說。

楓園是東江大學新修的研究生宿舍區,學校給作家班頒發的是本科文憑,但學員都是從全國各地招來的一批中青年作家,有的還得過全國大獎,名氣不小,學校就按照研究生的住宿標準,將他們安排到了楓園。

東江大學校園坐落在東江邊上,依山而建,山即著名的枇杷山。枇杷山不高,最高處的枇杷山主峰海拔也不到500米,山勢西高東低,綿延曲折,傳說唐代詩人白居易晚年曾在此隱居過,寫有《山枇杷》一詞。枇杷山北邊是滾滾東區的東江,東江大學以枇杷山為軸心,將校園分為梅園、桂園、桃園和楓園。山北面的梅園是行政辦公和教學區,山東面的桃園是教工宿舍區,山南面的桂園是本科生宿舍區,山西面的楓園瀕臨東江,以前曾被省委佔用,做過療養院,由於環境優美、氣候宜人,東江省的一些領導人很喜歡在這兒休假。前幾年,出於校園整體發展規劃建設的需要,東江大學向省委提出把楓園療養院歸還給中大的請求得到批准后,楓園才重新成為中大校園的一部分。

抗日戰爭時期,楓園曾經是中共中央東江局的辦公地,至今還保留着東江局領導人宗達的舊居。宗達是中共早期領導人之一,後來投靠國民黨,成為了中共歷史上著名的叛徒。據說,東江省委的領導曾為是否保留宗達的舊居而頗費躊躇。1958秋天,毛考察東江期間,還曾在楓園住過,也就是那一次,毛指示東江省委領導保留宗達的舊居,他說:“宗達後來雖然叛黨投敵了,但他還是個不錯的學者,魯迅先生也稱讚過他呢……”宗達30年代曾在東江大學當過教授,是著名的左翼文化人。

楓園的這些歷史變遷,入學時新生人手一本的《東江大學學生手冊》中都做過介紹,很少有人不知道的。

從桂園到楓園有兩條路,一條是通往圖書館的那條柏油大道,另一條是體育館旁邊那片樹林中間的小道穿過去。栗紅帶頭走進了那條林中小道,顧箏猶豫了一下,才跟過去。

林子裏樹木種類繁多,有松樹、柏樹、杉樹、樅樹、楓樹、紫檀、銀杏以及菩提樹、黃楊樹等珍稀樹種,即使是專業的植物系學生也不一定認得全,像一座小小的植物園,草木蔥蘢,鳥語花香,既是中大學生們晨讀和溫習功課的最佳去處,也是情侶們幽會的密境和樂園,所以,這片樹林又稱“情人林”。

大一時,顧箏為了考級,每天早上都要來林子裏讀一個小時的英語,一次,她正在林子裏來回走動,朗讀英語,腳下被什麼東西粘住了,甩了幾次都沒甩脫,抬起腳一看,見鞋底沾着一個圓圓的白色管狀薄膜,她彎下腰,伸出手把那個管狀薄膜撿起來,見上面還沾着粘稠的汁液,散發出一股腥味兒。這當兒,一個約莫四十多歲的女清潔工推着垃圾車從石子兒鋪成的林間小道走過來,顧箏拿着那個管狀薄膜問清潔工:“阿姨,這是啥東西呀?”女清潔工看了看說:“避孕套呀!我每天都在這林子裏看到好幾隻的.”她滿臉驚疑地打量着顧箏,“你是新生吧,難怪的……”顧箏一聽,臉騰地紅了,像被燙了一下似的,將那隻散發著腥味兒的避孕套扔進垃圾車,逃一般跑出了林子。從那以後,她再也沒去情人林晨讀過……

現在,顧箏和栗紅走進了情人林中間那條石子鋪成的小道。由於是周末的午後,林子裏十分幽靜,聽不到郎朗的晨讀聲,也聽不到鳥叫。樹木扶疏,地上鋪滿了厚厚的落葉,偶爾一陣風吹過,幾片金黃色的落葉旋轉着飛起來,又像受傷的小鳥那樣落入草地。栗紅仰起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並展開雙臂,像是要擁抱什麼似的,一邊若有所思地說:“有人說如果不在情人林跟男朋友約會一次,就等於白上一回中大了。顧箏,你同意這句話嗎?”

顧箏見栗紅說這話時,雙頰緋紅,像抹了一層胭脂。她知道,栗紅已經在戀愛了,男朋友就是大名鼎鼎的郎濤教授。當然,他倆的關係還沒有公開,栗紅只是跟幾個好朋友透露過,其中就包括顧箏。

“上周末我和郎濤看完電影,還來林子裏散了一會兒步……”栗紅貼着顧箏的耳邊說,語氣里透露出一縷掩飾不住的甜蜜。她見顧箏沒有做聲,偏過臉來認真地問:“顧箏,你談戀愛了么?你唯一的缺點就是這身不男不女的打扮,你要是把自己打扮一下,不知會有多少男生追呢!你只要愛上一個人,一切都會改變,包括你的打扮……”

栗紅一副耳提面命的口氣。但顧箏沒有接她的話茬兒。她彷彿又聞到情人林傳來一股濃濃的腥味兒,產生了想嘔吐的感覺。

這時,她們已經走出情人林,踏上了一條向江邊蜿蜒而去的林蔭路,前面不遠,就是楓園了。

作家班住的是一棟蘇聯式的四層小樓,五十年代修建的省委療養院主樓,收歸東江大學后,曾經作為研究生院的辦公樓,現在改成了作家班的宿舍。

宋曉帆住在203宿舍。栗紅輕輕敲了兩下,門就開了,站在面前的是一個面容姣好、氣質優雅的女子,約莫三十歲左右,短髮,穿一條柔姿紗的連衣裙,上身罩一條淺紅色的開胸羊毛衫。她長着一雙漂亮的丹鳳眼,眉毛微微上挑,給人一種清高或者矜持的感覺。

“請問,您是宋曉帆老師嗎?”栗紅有禮貌地問道,“我是浪淘沙文學社的栗紅……”

“你好!我是宋曉帆。”對方微笑着伸出一隻手來和栗紅握了握,她的另一隻手裏拿着一本打開的書,很厚,顧箏瞥了一眼,是伍爾夫的《燈塔守望人》。

這當兒,宋曉帆把目光轉向顧箏,並向她伸出手來。

當顧箏握住對方的手時,覺得的她手指那麼白皙、纖細,柔弱無骨。她是第一次見到一位女作家,有點兒緊張。她感覺自己的手心在出汗。

“你是……”宋曉帆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着。

“她叫顧箏,法律系的,她的詩寫得很好……”栗紅在一旁介紹道。

“哦,這挺有趣的。”宋曉帆微笑道,饒有興趣地打量着顧箏,手並沒有抽開。她就那樣拉着顧箏的手走回房間,“你是學法律的,一定知道史群吧?”

“聽老師講過她。”顧箏點點頭說。史群是中國著名的法學家,也曾是民國時期的第一位女性大律師。

“她上大學時候也寫過詩,徐志摩還為她寫過評論呢!”宋曉帆說。她的普通話說得非常標準,抑揚頓挫,有點話劇腔。

栗紅拿出幾本《浪淘沙》雜誌,遞給宋曉帆,“宋老師,這是我們新出的幾期雜誌,請您指教!”

宋曉帆接過雜誌,示意栗紅和顧箏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則坐到床沿上,信手翻閱着雜誌,一邊翻一邊說:“你們雜誌辦的不錯嘛。”

“請宋老師多支持。我們還想請您擔任浪濤沙文學社的顧問……”栗紅恭敬地說,似乎怕被拒絕,又補充道:“郎濤教授也是我們的顧問呢!”

“哦,郎濤也是你們的顧問?”宋曉帆猶豫了一下,爽快地答應了。

宋曉帆住的這間宿舍面對面放了上下層的四張床,但上鋪堆放着箱子和雜物,下面才睡人。這個房間跟桂園本科生宿舍的面積差不多,但桂園宿舍每間卻住了六到八個學生;相比之下,作家班的住宿條件闊綽得讓人嫉妒。房間裏收拾得得井井有條,纖塵不染,頗有家居氣息,空氣中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香味兒。兩張床邊各自擁有一張單獨的書桌,為了寫作時互不影響,兩張書桌之間還用一張塑料薄膜隔開着。宋曉帆的書桌上擺放着一個用啤酒瓶做的花瓶,瓶子裏插着幾隻鮮艷的玫瑰,花瓣上面還滴着晶瑩的水珠。花瓶旁邊有一個小鏡框,鏡框裏鑲嵌的是一張宋曉帆的彩色藝術照。

見宋曉帆合上了手裏的雜誌,栗紅拿出筆記本和鋼筆,並向顧箏使了個眼色,說:“宋老師,我們開始採訪吧?”

“別採訪不採訪的,弄得太一本正經,我會緊張的哦!”宋曉帆像大姐對小妹妹那樣的口吻說,“咱們隨便聊天就行。”

宋曉帆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顯得那麼優雅。顧箏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句詩:“她真美,像一枚成熟的海棠……”

採訪主要由栗紅提問,顧箏做記錄。栗紅曾把提綱給顧箏看過,如“您是怎樣走上文學道路的?”“談談您的家庭和生活經歷好嗎?”“您最崇拜的作家是誰?”“您覺得世界上有真正的愛情嗎?”“您的小說新作《香椿街》由《浪淘沙》轉載后,引起了爭議和批評,您對這些爭議怎麼看?”

栗紅並不擅長採訪,他幾乎是照着採訪提綱念的,但宋曉帆並沒有被動地按照她的提問逐一回答,而是選擇性地回答了幾個問題。有時,她會突然跳出正在談的問題,轉向另一話題,比如她剛才還在不無氣憤地為自己的小說辯護:“主人公的經歷是我父親給我講的,可那篇批評《香椿街》的文章卻說我是‘編造虛假離奇的情節’,好像他比作者本人還了解她筆下的人物和生活似的,真是豈有此理!”但轉而便換了一副寬容大度的口氣,“那篇批評我的文章寫的不錯,聽說作者是中文系的研究生,這麼說也住在楓園?有機會我真想見見這位同學!”她一點也不像是故作姿態,而是一臉真誠的樣子。對於宋曉帆這種舞台表演似的變化,栗紅和顧箏一時反應不過來。

採訪結束時,宋曉帆把栗紅和顧箏送到宿舍門口。道別時,她忽然對顧箏說了一句:“看到你,我想起了一個人,一個親人……”欲言又止,“不過也算不上親人,只能說曾經是家庭成員,我和他沒有血緣關係……”

顧箏一臉茫然,直到走出楓園,腦子裏還在回味宋曉帆那句話。

“你知道嗎,宋曉帆的父親是咱們省的副省長……”栗紅的聲音低得如同耳語,“宋曉帆到農村插隊不久,就通過她父親的關係調到了東鋼文工團,後來又調到省歌舞團,、當創作員。聽說李鑫對《香椿街》評價很高,他倆的關係非同一般……”

“李鑫是誰?”

“李鑫可是文壇的大人物啊,你連他都不知道?”栗紅說,“前不久學校放映的電影《卻話巴山夜雨時》,就是根據李鑫的小說改編的呢!”

顧箏不好意思地哦了一聲。栗紅文藝圈認識的人很多,愛傳各種小道消息。顧箏對這些八卦新聞一向沒什麼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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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八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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