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難得的快樂

第八十四章難得的快樂

酒館老闆是個三十多將近四十歲的中年男子,年紀並不算太大,但兩鬢已經開始泛白,額頭也有了幾道深深的皺紋。像他這樣的歲數,應該處於人生最尷尬的階段,事業並不算成功,雖然偶爾有肉吃、有酒喝,和狗朋狐友小賭幾場,倘若想干件足以鹹魚翻身的大事,口袋卻沒有多餘的錢。

他們就像挑擔爬到半山腰的人,向下已無可能,每往前邁出一步,都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每做一個決定,都要慎之又慎,根本就不容有半點的差錯。此時的他們,不僅早就放棄了改變世界的夢想,反而似懦弱無能的膽小鬼,任由命運把他們打扮成蓬頭垢面、邋裏邋遢、逆來順受、平時不輕易發表意見的中年大叔。

像這樣連鬼也看不見幾個的夜裏,他完全可以早早關門打烊,和家人團聚一堂,盡享人生之樂,但他卻不敢。因為他是家庭的頂樑柱,家裏所每花的一分錢,都得靠他用雙手一文一文去賺。他其實要求並不高,只想再多做一筆生意,哪怕是一盤三十文錢的蛋炒飯,一碗五十文錢的滷蛋牛肉麵,至少也能讓他晚上睡得踏實點。

正由於他的努力打拚,每天家裏才有發自內心的笑聲,他時常痴痴地看着幾個吃光了食物,還把手指吮吸得乾淨的孩子,心裏問着自己:“如果我今天偷懶呢?我還能看到如此溫馨珍貴的場景么?只有我不斷努力付出,這個家才有幸福溫暖。”他雙手托着下巴,嘴裏連連打着哈欠,眼睛不時往外看去,忍不住低聲埋怨道:“人是鐵,飯是鋼,不填飽肚子,雙手無力,怎麼抱得動俏媳婦呢?”越想越覺得有些人不可理喻。

恨不得現在就衝出去,把那些新婚不久的青年男女從熱被窩裏拖出來,最好每個人都吃一碗蛋炒飯,滷蛋牛肉麵。便在此時,聽得遠外傳來梆梆梆的打更聲,以及更夫沙啞的叫聲:“關好門窗,防賊防盜,小心火燭!”是啊夜深了,再沒有人出來了,就算有人出來,恐怕也是不法之徒,這種生意還是不做為妙的好。

老闆擦了擦沉甸甸的眼皮,知道今夜的希望,已經徹底破滅,不由得怒氣上涌,用力一拍桌子,搖頭苦笑道:“他奶奶的,老子要是有一千兩銀子,何必讓老婆獨守空房,忍受着寂寞?”忽然之間,聽到有人輕輕嘆了口氣,柔聲說道:“我給你一千兩銀子,你的老婆豈非不用獨守空房,忍受着寂寞?”聲音柔若無骨,直如仙樂一般動聽。

他吃了一驚,托着下巴的另一隻手突地一松,腦袋失去平衡,重重磕在板桌之上,痛得他大呼小叫,心道:“我是不是在做夢?”只聽得那聲音嗤哧一笑,幽幽說道:“唉,真是個大傻瓜,我說的是大實話,難道你不相信么?誰說天上不會掉餡餅?”他深吸了幾口氣,終於抬起頭來,只見眼前站着一個身穿白狐裘大衣的年輕女子,她容貌秀麗絕倫,嬌美不可方物,彷彿不是屬於這個世間的人物。

他的腦子立即“嗡”的一聲響,心想:“莫非天上的仙子,也嘆息我的可憐?”想到此處,既滿心歡喜又驚惶失措,全身肌肉痙攣抽搐,若非強自撐住,恐怕早已跌坐在地,又想:“我一定太累了,早已睡了過去,世上哪有無緣無故給別人錢的蠢人?”突然跳了起來,往自己手腕狠狠咬了下去。青青道:“痛嗎?”

老闆明明整張臉在扭曲抖動,仍然使勁搖頭。這一刻他彷彿回到了少年,在心愛的戀人面前,展示着自己荒唐可笑的勇氣、熱血。青青笑了笑,道:“我可以給你一大筆錢,可是你拿什麼和我做交易?剁你一隻手,砍你一條腿,你願不願意啊?”老闆道:“我……我……”

忽然覺得喉嚨乾澀,不停地咳嗽起來,咳得滿頭青筋根根凸起,眼中流下了淚水,他終於明白,就算得到一筆財富,亦有用盡之時,但失去的東西,比如健康,尊嚴,卻永遠回不來了。餘生都得躺在床上,依靠藥物延長生命,縱使坐擁金山銀山,又有甚麼意思呢?

青青掏出幾張銀票,推到了老闆面前,笑道:“你酒家借我用一個晚上,這些錢便歸你了。”老闆不敢去拿,擺手說道:“我吃得了苦。”青青板起臉孔,道:“你再嘮嘮叨叨,恐怕麻煩要來了。”只見兩個男子無聲無息地站在她身後,一個手執長鏈,一個手持長劍,冷冷地看着他。

拿長鏈的男子冷冷道:“滾!”老闆忙抓起銀票,旋風一般沖了出去。這一刻他身手嬌健如少年,冷風吹在身上,卻如春風一般溫馨,心都醉了。奔出了好幾條街道,他收住腳步,俯下身子,哈哈大笑,笑得淚水長流。他的手腳無損,口袋中有筆不敢想像的巨款,換作任何人,都得笑破了肚皮。

青青入廚整冶菜蔬,岳衝要來幫忙,被她笑着推了出來,兩個大男人相對而坐,嘴巴似被塞住,不知說什麼是好。或許彼此的立場有了微妙變化,故而無法像以前暢開心扉,無所顧忌了。葉楓省得尷尬,索性閉上雙眼,靠在椅上打盹養神。只是從廚房傳出陣陣香氣,直入鼻中心間,自然而然使得他心裏難受,不自禁的肚子咕咕亂響,岳沖呵呵大笑,大叫道:“葉大俠快餓暈過去了!”

葉楓忙道:“沒有……沒有……”語音未落,肚子又是亂響一通。在廚房忙得不可開交的青青少不得連聲致歉,葉楓更加羞愧難當,無地自容。總算青青心靈手巧,動作極快,不一會兒便端出十多道熱菜來。岳沖故作玄乎道:“倘若不是我一直給葉大俠傳輸真氣,葉大俠早就嗚呼哀哉了。”

葉楓跟着打諢插科道:“救命之恩,永記在心。”青青掩嘴輕笑,斟了幾杯酒,道:“葉大俠,我極少下廚,味道非淡即咸,請你多多見諒。”葉楓不敢猜測,也不願預測明天形勢會惡化到何種地步,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念頭,只盼能和她多說一會話,甚至能多瞧上她幾眼,其實吃什麼根本就無所謂,哪怕她端一盤粗糠,拎一壺白水出來,亦覺得滿嘴鮮美,甘脆爽口,當下微笑道:“對於吃我向來隨便,除了死蛇之外,可以說是百無禁忌。”

岳沖擺着雙手,搖頭晃腦道:“非也,非也,天下萬物,豈是數死蛇最為噁心?蟑螂你吃不吃?鼻涕蟲你吃不吃?大頭蒼蠅你吃不吃?我去茅坑勺碗……嘿嘿,你吃不吃?”青青眉頭微皺,輕輕在他手背上一擰,叫道:“你……你……別再說……”岳沖哈哈大笑,道:“隨便堪稱有史以來最虛偽的詞語,對方說你說隨便,那是假裝客氣,你千萬不能真的‘隨便’,否則人家會覺得不被尊重;恐怕他已經在心裏,不停地問候主人的十八代祖宗。”

葉楓急道:“我沒有!”青青道:“諒你也不敢,當心我抽你大嘴巴!”揚起手掌,在他眼前虛晃幾下。葉楓偷偷看去,見得她笑靨如花,雙頰暈紅,心中莫名一痛,暗道:“我務必好好哄她開心,也許明天……明天……再見不到她的笑容了。”他雙眼往桌上掃去,但見每一道菜都異常精緻,猶如小家碧玉般清新秀麗,更如江南煙雨般靈動伶俐。裝出無法抑制的痴相,使勁咽下幾口唾沫,喃喃說道:“這……這……是你做的菜么?人間怎麼有這般精緻菜肴?”

岳沖道:“適才一個穿白衣的仙女進了廚房,你沒看見么?”葉楓撓着後腦勺道:“白衣仙女?青青姑娘,那不是你么?原來你是落入凡間的仙子。”霍地立起,身子微曲,作勢就要跪了下去。岳沖一按他的肩頭,愕然道:“你想做甚?”葉楓一本正經道:“見了仙女,難道不應該磕幾個頭嗎?”果然跪下去,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心中大笑不止。岳沖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原來某人想占仙女的便宜。”

青青挾起一粒丸子,笑道:“乖孩子,服了這個靈丹,你還能再活五百年。”葉楓早張開嘴巴,青青筷子一送,丸子掉入他口中,葉楓“咕咚”一聲,吞下肚去,道:“在下只會一道蛋炒飯,半生不熟的時候居多,所以在下一見到廚藝高明之人,不由便起肅然起敬之心。”又磕了三個響頭。青青明知他信口開河,也難掩歡喜,忍不住縱聲大笑,她秀美的臉龐,歡樂之際,更是嬌麗無比,難以形容。

葉楓心道:“她笑得真好看。”一時竟痴了。岳沖橫了他一眼,笑嘻嘻道:“這不是死皮賴臉嗎?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像你這樣沒骨氣的男人,一見到美女,早就全身酸軟,跪了下去。也許這種近乎無恥的行為,或許能讓某些沒有見過世面的小姑娘束手就擒,但我敢但保證絕大多數的美女不吃你這一套,畢竟傲骨錚錚的男兒更受歡迎。”

誰知青青大笑起來,道:“你這個傲骨錚錚的鐵血漢子,跪我的次數會少么?可我何時說過你死皮賴臉,近乎無恥?”岳沖被他擠兌得無言以對,滿臉通紅。葉楓道:“古人的確說過男兒膝下有黃金,豈肯低頭跪婦人,但是在下以為說這話的古人是個拎不清的混蛋蠢貨,只要碰到值得敬仰尊崇的人,二話不說直接跪了,哪管是甚麼頭髮長的女人?”說得理直氣壯,豪氣干雲。

青青笑得幾乎嘴也無法合攏,道:“不過燒了幾道菜而已,不至於把我捧到天上去吧?”葉楓道:“青青姑娘燒制的菜肴,簡直比黃金還珍貴幾分。我若是不識時務地站着,只怕呆會兒出門,便會遭到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他從小和余觀濤鬥智斗勇,早就練就了口吐蓮花,信口開河的本領。

岳沖嘆了口氣,慢慢捲起袖子,白皙細膩的肌膚忽然佈滿了細小的雞皮疙瘩。青青知道葉楓玩鬼心眼兒,只是他們一直活在血與火之中,神經始終繃緊,像這樣難得的快樂少之又少,笑道:“你真會說話。”葉楓心道:“今天晚上盡情享受,明天的事明天再說。”於是盯着精緻得如藝術品般的菜肴,臉上帶着虔誠的表情,指着一道菜,低聲道:“敢問美女芳名?”

青青道:“按理說她應該是杭州極負盛名的“宋嫂魚羹”,本來選用西湖新鮮肥美的鱖魚,只可惜廚房裏只有一條咸鰱魚,又無金華火腿絲,香菇,竹筍末……”葉楓拿起筷子,挾了一塊魚肉,放在嘴裏,慢慢品味,忽然大聲說道:“我怎麼吃不出來是鹹魚呢?分明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啊!宋嫂魚羹的名字過於平凡普通,依我之見她應該叫作乾坤大挪移。”

青青一怔,愕然道:“乾坤大挪移?”葉楓道:“能把乾澀失去水分的鹹魚,做成鮮魚一般膏腴嫩滑,直如武林高手招式之層出不窮,難以莫測,故而謂之‘乾坤大挪移’。”岳沖冷笑道:“怎麼不叫‘降龍十八掌’呢?”誠心要拆他的台。葉楓一本正經道:“若是這條魚做得如降龍十八掌剛猛凌厲,霸道強硬,多少人要為之生畏?不敢下手?”

青青白了岳沖一眼,繼續向葉楓娓娓道來。原來桌上每道菜,都有個歷史典故,葉楓倒是機靈,不時插上幾句中聽的話,直逗得青青心花怒放,麗色嬌羞。最未的一道菜是“杭州東坡肉”,葉楓當然聽過東坡肉的典故,只是他把自己定位為讓青青發笑的無賴小丑角色,此時不逗得青青捧腹大笑,更待何時?忙搶在青青先頭說道:“我會講這個故事。”青青笑道:“你說啊?”葉楓道:“話說很久很久以前,蘇東坡……”

說到此處他自然而然摸了摸額頭,神情溫柔又惘然。他每次以很久很久以前做開頭,余冰影不是氣急敗壞地在他頭上敲一下,便是使力在他額頭戳一下。他不知道此時此刻她在做甚,但他知道自己的靈魂已經脫竅而出。岳沖道:“是北宋元豐二年。”葉楓居然面不改色道:“北宋也是很久很久以前,話說蘇東坡老先生酷愛吃肉,特別愛吃杭州的豬肉,據說杭州人餵豬,用的是上等酒糟,所以又鮮又嫩,油而不膩……”

岳沖哈哈大笑,右手指着他,說道:“你……你……奶……奶奶的,瞎說什麼?”青青也跟着笑了起來。葉楓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不慌不忙道:“哦,我好像記錯了,蘇老先生廚藝甚佳,尤其煮肉,堪稱一絕,有富豪以千金求做法,被蘇老先生斷然拒絕,後來某人在蘇府卧底三年,歷經艱辛,終於得到秘方,流傳於世。”青青笑道:“卧底三年,歷經艱辛,你以為是偷盜武林秘笈?”岳沖道:“東坡肉以色澤紅艷,汁濃味醇,肉酥爛而不碎,味香酥而不膩為特點。說起東坡肉,還有一段佳話。”葉楓拱手說道:“在下洗耳恭聽。”

岳沖道:“神宗駕崩之後,蘇東坡重新被起用,調到杭州作官時,西湖已被葑草淹沒了大半。他發動數萬民工除葑田、疏湖港,把挖起來的泥堆築了長堤,後來被稱為蘇公堤。杭州老百姓為了讚頌蘇東坡的功德,到了春節時,就給蘇東坡送豬肉,以表示自己的心意。蘇東坡收到了豬肉,就叫家人把肉切成方塊,用自家的烹調方法燒制,連酒一起按照民工花名冊,送給每家每戶。但家人燒制時,把連酒一起送領會成連酒一起燒,然而燒制出來的紅燒肉,更加香酥味美,食者盛讚之,此後被人們命名為東坡肉。”

葉楓心道:“倘若影兒在場,定會教訓我一個故事好不好,就看有沒有噱頭,簡簡單單一碗東坡肉,引出了豪門恩怨,愛恨情仇,悲歡離合,豈非更引人入勝?”神情愈發迷茫。青青道:“喂,你有沒有聽過燉肉歌?”葉楓道:“燉肉也要唱歌?某些人果然空閑得緊,對了,劈好柴,洗凈鍋,切好肉,用水煮。先放鹽,後放姜……”

青青道:“吃肉不聞‘燉肉歌’,吃肉再多也枉然。”拍手唱道:“黃州好酒肉,價賤如糞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慢着火,少著水。柴頭罡煙焰不起,火候足時它自美。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葉楓拊掌笑道:“吃肉也有這麼多腔調,看來蘇老先生是個風趣的貪吃鬼。”青青似笑非笑地看着葉楓,一臉可愛頑皮的樣子,道:“蘇老先生的《老饕賦》聽過么?”

葉楓這下真的不知,忙搖了搖頭。青青道:“庖丁鼓刀,易牙烹熬。水欲新而釜欲潔,火惡陳而薪惡勞。九蒸暴而日燥,百上下而湯鏖。嘗項上之一臠,嚼霜前之兩螯。爛櫻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帶糟。蓋聚物之夭美,以養吾之老饕。婉彼姬姜,顏如李桃。彈湘妃之玉瑟,鼓帝子之雲璈。命仙人之萼綠華,舞古曲之郁輪袍。引南海之玻黎,酌涼州之蒲萄。願先生之耆壽,分餘瀝於兩髦。候紅潮於玉頰,驚暖響於檀槽。忽累珠之妙唱,抽獨蠒之長繰。閔手倦而少休,疑吻燥而當膏。倒一缸之雪乳,列百柂之瓊艘。各眼灧於秋水,咸骨醉於春醪。美人告去已而雲散,先生方兀然而禪逃。響松風於蟹眼,浮雪花於兔毫。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闊而天高。?”

岳沖道:“饕餮,貪食者,老饕,意指貪吃,卻不是一般的貪吃,而是一副大呼小叫,狼吞虎咽的吃相,蘇老先生當真如天馬行空,不可羈勒,頗有俠士之風,否則……”青青接道:“否則就寫不出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絕世佳句了,有如仗劍立馬,獨立峭壁,快哉快哉。”葉楓聽得心馳神往,不由想像着當年蘇東坡風華絕代,酣暢淋漓的樣子,一時間,不由得怔怔發獃,隔了半晌,道:“我想說幾句讚美的話,卻偏偏他娘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我自罰三杯可不可以?”拿起酒杯,連飲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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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客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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