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不老丸

第四章不老丸

那人仍然一臉壞笑,道:“我不說出真實姓名,官府便沒辦法通緝我,不過滿天下去找甚麼倪勞霸,想想也是挺好笑的,哈哈。”甚是得意。老丁雙拳緊握,卻是敢怒不敢言。其餘的捕快躺在地下,動也不動,閉目裝死。胡恨不敢與老丁挨得太近,默不作聲地立在馬後,輕輕撫摸着馬兒光滑如緞的皮毛,極想爬上馬去,又不好意思開口。

那人橫了他一眼,道:“你覺得拍馬屁有用么?馬兒會賣你的面子么?”胡恨聽他言語無禮,不由得又是憤怒,又是沒趣。照他平時桀傲不羈的個性,早就一掌劈了過去,教那人骨折筋斷。此時龍在淺灘,虎落平陽,萬萬不可逞血氣之勇,強壓下怒氣,反而笑了一笑,道:“是,是。”

那人笑嘻嘻的道:“想騎馬,與我直說便是。實不相瞞,我的馬是位性情剛烈的千金小姐,連我都要敬她三分,不敢對她毛手毛腳。當心她來一記斷子絕孫奪命腿,有你好受的了。”胡恨嚇了一跳,斜身閃開。那人笑道:“上來吧!”胡恨雙手扶住馬鞍,想翻身而上,全身卻沒有半分氣力,只覺得十指打滑,雙足發軟,身子不聽使喚地往下墮去。

那人微微俯身,五指抓住他的后腰,把他提到馬上,道:“張開嘴。”胡恨一怔,只見那人自懷裏掏出一個碧綠色的瓷瓶,撥開塞子,一股淡淡的清香撲鼻而來。胡恨忽然呼吸急促,痴痴地看着瓷瓶,嘴唇一張一翕,想說甚麼話,卻始終說不出說來。那人從瓶中倒出三粒藥丸,笑道:“這是我師母親手配製的,調節精神,恢復氣力極有效果。”

胡恨小心翼翼地托着藥丸,彷彿是價值連城的珍寶,慢慢低下頭去,鼻子輕輕抽動着,忽然兩行淚水流了出來。那人愕然道:“你做甚麼呢?”胡恨低聲問道:“你師母還喜歡蘭花么?”語言無比的溫柔。那人異常驚訝,“咦”了一聲,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師母喜歡蘭花的?不過我師父好像不太喜歡。”

胡恨眼珠子一翻,冷冷說道:“你師父只會玩弄權術陰謀,其他的什麼也不懂。”那人面色劇變,厲聲喝道:“你說甚麼?”胡恨忽然笑了,只是笑得說不出的酸楚,道:“這個是不是叫不老丸?”那人吃驚得有些說不出話了,道:“你怎麼知道的?誰也弄不明白師母為什麼要起個古怪的名字。難道師母想長生不老么?依我之見,叫養神益氣丸,豈非更名副其實?”

胡恨眺望着遠方,痴痴地道:“你們懂什麼啊?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我已經不值得你牽挂,你為什麼對我還不死心?”淚水越流越多,一時控制不住,忍不住放聲大哭。那人心想:“原來他被官差折磨得神智不清,開始說胡話了。”儘管有同情憐憫之意,又不知怎麼去勸慰他。胡恨竭盡全力哭了一會,才漸漸止住聲音。

兩人邊走邊說,早把老丁他們拋得遠遠的了。胡恨服了“不老丸”,不一會兒便精神大振,道:“你叫什麼名字,是余觀濤的第幾個弟子?”余觀濤正是華山派掌門人。那人微笑道:“在下葉楓,是師父收的第一個弟子。”他打了幾個哈欠,揉揉有些發紅的眼睛,道:“我好幾個月沒回華山了。”

原來他這次奉余觀濤之令,遠赴藏邊追殺一名作惡多端的江湖敗類。那人終日花天酒地,身體早被掏空,更不防葉楓居然千里而來。登時陣腳大亂,勉強招架了三五十招,就被葉楓尋了個破綻,一劍取了性命。他一完成任務,竟不逗留,心急如焚的往華山趕。藏邊高聳入雲,千年不化的雪山、遼闊無垠,牛羊成群的草原、熱情好客,歌聲柔美的少女,對他而言,彷彿從未存在過什麼美景佳人。是哪種神秘力量讓他成了目不見物的瞎子,塞耳不聞的聾子?

像他這正處於意氣風發,光芒四射的年齡,除了戀人能讓他心無雜念,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理由。是的,他所愛的人正是余觀濤的獨生女兒余冰影。他們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他們的戀情在華山派是公開的秘密,任何人都以為他們會結為夫妻,白首偕老。除了余觀濤之外。余觀濤既不祝福,也不反對,始終穩坐釣魚台。

誰也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更不知道他扮演的是什麼角色,是讓他們歷經磨難,懂得珍惜,最終卻皆大歡喜,還是像心狠絕情的王母娘娘一樣,拿出簪子劃出一道銀河,兩人終生只能遙遙相望?眼見離華山越近,他的心就越亂。既恨不得長出翅膀飛到余冰影身邊,兩人互述衷腸。又怕見到余觀濤那張捉摸不透,高深莫測的臉。

此時天上白雲翻翻滾滾,變幻無窮。在葉楓看來,一朵朵千變萬化的白雲,猶如古靈精怪的余冰影,在不遠的天上,盡情展現着她的笑容。忽而溫柔羞澀,忽而嫵媚動人。葉楓似?入蜜汁甜漿,渾身都快融化成水了,喉嚨里發出只有他能聽得見的聲音:“我最愛看你嘟嘴的樣子。”原來余冰影平時喜歡鼓起腮幫子,撅着嘴唇。

每到那時那刻,葉楓心神皆醉,不知身在何處。胡恨也仰頭望雲,神情迷茫,多半在想讓他魂牽夢繞的人。兩人想着不同的人,卻是一樣的心思。當真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兩人心有牽挂,任由馬兒信步而行。方圓百里,皆是崇山峻岭,林木蔥鬱,人跡罕至。

只聽得風吹樹木的沙沙聲,鳥兒在枝頭上唧唧啾啾的叫喚聲,以及馬蹄踩着碎石的喀喇聲,兩人心頭不由又添了幾分感傷憂愁。也不知走了多久,目力所及之處,依然群山巍巍,看不到盡頭。彷彿這個世界,除了層層疊疊的山,還是層層疊疊的山。就在此時,見得遠處綠蔭叢中露出一角屋檐來。

兩人久坐馬鞍,腰酸背痛,早想找地方歇會兒,見得山中深處有人家,自是喜見於色。兩人尚未開口說話,肚子卻同時發出“咕咕”幾聲大響,接着兩人相視而笑,異口同聲道:“咱們吃飯去!”一躍而下。走了幾步,胡恨凝視着他,一本正經道:“我醜話說在前頭,我的口袋可是空空如也,一個銅板也沒有。”

他唯恐葉楓不相信,把身上所有的口袋翻了個底朝天,大驚小怪說道:“哎呀,哎呀,不好了,銅板老兄跑到哪裏去了?原來銅板老兄嫌貧愛富,跑到有錢人家裏了。”葉楓笑道:“天底下最勢利無恥的,莫過於黃金大爺,白銀老哥,銅板弟弟,都是一個鳥德性,眼珠子抬得比誰都高。若不然怎麼富得可以敵國,子孫後代都花不完。窮得上無半片之瓦,下無立錐之地,窮得連雞屁股也啃不起。”

胡恨縱聲大笑,右手指着葉楓的鼻子,道:“所以說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既然你救了我一次,不介意再請我吃頓飯吧?”他又道:“小兄弟天庭飽滿,嘴巴寬闊,一看就是出手豪爽之人。想必小兄弟做了不少行俠仗義,打抱不平之事吧?”果然葉楓被他一拍一捧,只覺得全身皆熱,忍不住一拍腰包,大聲道:“不就吃一頓飯嗎?有什麼大不了的?”

胡恨嘆了口氣,道:“但願這家人有幾十年的好酒,烤全羊、砂鍋燉狗肉、竹筒雞……”皆是西南一帶的名菜。葉楓面色變了幾變,跳了起來,顫聲說道:“什麼……這……得……花多少錢……啊?”右手自然而然按緊了腰包。胡恨哈哈大笑,道:“當真狗改不了吃屎,余觀濤不僅自己小氣吝嗇,教岀來的弟子亦是摳摳索索,一點也不爽快。”

在江湖上,華山掌門余觀濤有個極不雅觀的綽號“睡在算盤上的人”,形容他異常精明,算無遺策,決不多花一文冤枉錢。每次派弟子外出辦事,所給的盤纏皆是經過他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計算,精確到一餐該吃多少錢的飯,該住一個晚上多少錢的客棧。當然都是按照市面上最低價錢來推演的,總之休想佔到他半分便宜。

在其他門派,外出辦事是極受歡迎的肥差。但在華山派,聽到外出辦事,人人膽戰心驚,生怕一不小心被余觀濤點了名字。胡恨見得葉楓臉色難看,又是大笑,道:“看把你嚇得屁滾尿流的,這山裡人家,哪來的好酒好菜?不是強人所難么?”葉楓如釋重負,臉色稍緩,長長吁一口氣。胡恨喃喃道:“一輩子都占別人的便宜,你當下擁有的一切,哪個是靠自己得來的?總有一天,你會一無所有的。”

兩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到了那屋舍門口。推門進來,只見廳堂擺放着許多農具,犁、耙、鋤頭、柴刀……左邊長凳上坐着一對年青男女。男人拿着一隻鐵鎚,叮叮噹噹,修理農具,女人縫?衣裳。顯然才新婚不久,門板窗框上貼着尚未褪色的大紅喜字。男人錘了幾錘,便歇下手,俯在女人耳邊低語幾句。逗得女人笑靨如花,不時伸手去撓男人。雖然不知那男人說的什麼,想來也是銷魂蝕骨、無法無天的情話。葉楓驀地心裏一酸:“我與影兒還不如普通男女來得快活。”

胡恨瞠目結舌地看着一個個紅艷艷的喜字,胸口似被鐵鎚擊了幾下,連退了幾步,忽然雙手抱頭,放聲大叫,神色恐怖。那對男女吃了一驚,“啊”的一聲,齊齊跳起。男的隨即抓起一把柴刀,把女人拉到身後,道:“你……你們……是甚麼……人……”不禁牙齒格格作響。胡恨後背撞到門板,收住腳步,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寒霜,對着那女人叫道:“你什麼時候成的親?為什麼我不知道?”

葉楓心道:“這個傻子想女人想痴了。”身子斜立,暗自提神,萬一胡恨有所異動,即可出手阻攔。那女人道:“我成親關你什麼事啊?”驚恐交加,忍不住哭了出來。胡恨大怒,反手一掌,把門板打破了個大洞,冷冷道:“怎麼不關我的事?你說要和白首偕老的,為什麼背着我,偷偷嫁給了別人?”葉楓暗暗叫苦:“我救了個瘋子,不是自找麻煩么?”

男人柴刀在空中劈了幾下,狠狠道:“我們根本不認識你,識相的快給我滾出去,否則我報官了!”說到最後,不由噗嗤一笑。這深山老林,連人都難得一見,更別說找官差了。胡恨沉着臉道:“你搶了我的掌門人也就罷了,還要來搶我的女人?要不要臉啊?她的肚子裏已經懷了我的孩子!”

突然間欺身而上,左手疾伸,往男子喉嚨扼去。縱使他只恢復了二三成功力,仍然勁風凌厲。男人不過沒見過世面的山野村夫,哪識得精妙招數?氣忿忿的道:“打架就打架,掐我的脖子做甚?我們又不是小孩子。”柴刀呼的一聲,直直向他肩膀劈去。胡恨哼了一聲,道:“你一直都不如我,你只會暗算別人!”手掌在他手肘一托,男人臂膀劇痛,柴刀激射而上,卟的一聲,射破屋頂。胡恨跨上一步,一掌往他頭頂拍落。

女人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哭道:“不要……不要……”葉楓冷笑一聲,道:“想殺他們,除非先把我給殺了。”右手成爪,抓住了胡恨的手腕。胡恨奮力掙扎,卻如螻蟻撼樹,葉楓紋絲不動,終究是內傷極重的緣故。葉楓笑道:“喜歡打架不是?來來來,我們出去大戰三百回合。”拖着胡恨,往外走去。

胡恨手臂攬住一根廳柱,搖頭說道:“我不打架。”原來他年輕時受過極大刺激,故而時常神智混亂,濫殺無辜。葉楓道:“你不和我打架,卻和他打架,是瞧我不起,還是欺軟怕硬?”胡恨眼光落在女人身上,低聲說道:“他……他橫刀奪愛。”胸口一酸,淚水一滴滴的掉了下來。

葉楓哈哈大笑,道:“豈止是他,天下的男人都和你過不去,你見得別人恩愛甜蜜,就會暴跳如雷,狂性發作。是也不是?”胡恨嘆了口氣,道:“是。”葉楓道:“你若不放手,誰能搶得走她?你傷害別人,掩飾自己的愚蠢,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算不算英雄好漢?”胡恨又嘆了口氣,道:“我真的錯了。”葉楓衝著小夫妻深深一揖,道:“大哥大嫂,當真得罪了。”

胡恨極不情願跟着行了個禮。男人哼了一聲,道:“我與你們一般見識,豈非墮了身份?無賴傢伙,只會耍流氓手段。”胡恨知道說他,轉過了頭,裝作沒有聽見。葉楓唯唯稱是,道:“在下不識路途,迷了方向,請問大嫂,何處有酒肆?”女人哈哈大笑,道:“這小嘴兒真會繞彎子,明明想在我家吃飯,還一本正經問我何處有酒肆?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么?男人終究爽快的好,繞來繞去,頭都暈了,誰有心思猜七猜八?”

男人道:“我當初向你求婚,就直白得很。要麼你到我家裏去,做我的婆娘。要麼我到牛翠花家裏,讓她做我的媳婦……”女人紅了紅臉,急聲辯道:“那晚誰去你家了?”驀地想起件極其難為情的事,整條脖子紅得像根燒熱了的鐵棍,嘴角卻帶着幸福歡愉的笑意。男人一拍額頭,大笑道:“對,對,那晚的確不在我家,我們是在你家屋后大石頭上做的夫妻。”

女人羞不可抑,雙手捂着滾燙的臉頰,雙腳跺着地皮咚咚響,道:“不許說,不許說!”伸手作勢要去撕男人的嘴。男人將頭一歪,避了過去,嘻皮笑臉道:“生米已經成了熟飯,還怕說不得?我不僅要說給你聽,說給兒子孫子聽,還要結集成冊,讓後輩們想像祖先開疆拓土的八面威風。”

女人狠狠道:“我這輩子就這件事成了你的把柄,你這下流坯子,自己逍遙快活了,把什麼事都賴到我頭上了。”男人道:“那天烏七八黑,好像下着細細小雨……”女人瞪了他一眼,道:“胡說,那天明明碧空如洗,月亮又大又圓。”男人乜着眼看她,笑道:“原來你記得清清楚楚,想必在心裏一遍遍地想着那一夜的情景。女人啊女人,你為什麼總是口是心非呢?”女人知道上了他的當,別過臉去,不理會他。

男人道:“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叫你餵飽大黃狗,灌醉你老爹,聽到我發出的三聲貓叫,就開門出來,你家屋后的石頭既平坦又潔白,最適合那個那個了。”葉楓心道:“什麼那個那個了?”胡恨雙手相擊,發出啪啪的響聲,葉楓恍然大悟。只聽得男人又道:“我想不到你居然真的餵飽了大黃狗,灌醉了你老爹,一聽到貓叫聲,就悄悄走了出來……”

女人忍不住道:“是你勾引良家婦女,我年少無知,吃了你的大虧。”男人道:“如今我一聽到貓叫,就會想到白白的月亮,白白的石頭,還有白白的你……”女人聽他愈說愈過分,滿腹憤懣,轉身走入後面廚房,男人也跟着走了進去。兩人聽得瞠目結舌,如痴如醉。過了半晌,兩人才回過神來。胡恨長長嘆息道:“情話說得真是好聽,令人自愧弗如。”葉楓道:“高手在民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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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客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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