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勝負手
三十餘艘貨船渡入天河,葉玄緊繃的心神終於得享片刻鬆弛。
他很慶幸,這個時代已沒有“戰艦”這種東西。所有昂貴且對制約單個武者沒有幫助的東西,過去幾百年間都已漸漸腐爛、消失。比如戰艦,比如城弩。災害紀元的戰爭,是比武和刺殺;災害紀元的軍備,是“火水旱蝗”。
濕膩微風伴着落日餘暉映在河中的倒影,安撫着慵懶倚坐船首的六人。就連寒星的腰桿,也不似平日那般端正筆直。
“功高懾主,大恩如仇。就不賞你了。”葉玄靠着船舷,輕輕踹了下殘影的小腿。
“無恥。”殘影白了他一眼,語帶得意地笑罵道。
木青兒就盤膝坐在身邊,此刻殘影卻不擔心這般放肆會招致什麼懲處。就算木青兒想揍她,待她明白葉玄話中之意,也必不會計較這般小事了。殘影相信,在青兒姐被逼到忍無可忍之前,自己應該可以囂張很長一段時日。
與胡亢一戰,真正的勝負手,正是殘影喝出的那一聲“無恥!”
胡亢鐵鞭點出,殘影當即開口譏刺,卻直至第三招才驚擾了他。若再晚得半瞬,待葉玄身子被震出戰圈,胡亢容得片刻喘息,便會迅速看清場間局勢。到了那時,“讓招”之事恐再也擾他不得。
隱蝗奇襲,三招便遭迫退。如果沒有殘影那及時地、絕妙的一喝,如果沒有那條趁勢點出的小小血口,葉玄對於後續的戰局,實不敢抱太多幻想。
這一戰,說是殘、葉二人共同殺了胡亢,也不為過。胡亢掄鞭時的半分遲疑,就只與之對戰的葉玄感同身受,場間餘人均未察覺。殘影機敏已極,聽得葉玄一語,便明其意。木青兒等人則是待葉玄闡明因由后,方知殘影今日竟立下如此大功。
“少主,今日這事,是不是我惹出來的?”見葉玄終於無事,鬼蛾心下稍安,情緒卻仍低落,剛又聽得葉玄敘述,才知此戰遠比自己以為的還要兇險,心中更增愧疚、更感后怕。
葉玄不願當眾責備鬼蛾,溫言勸慰道:“歸根究底,是我惹出來的。不貪財,就什麼事也沒有了。”鬼蛾搖搖頭,垂目抱膝,葉玄的話沒能安慰到她。
殘影伸手在鬼蛾背上輕輕拍了兩下,盡量扮出輕快的語氣調笑道:“我若輸給‘阮棋’,‘胡亢’也不會來。別把自己想得那麼緊要。”是否果真如此,殘影也不知道。若在夕霞落敗,木葉家聲威遭損,或引更多撕咬,一路需殺更多貪狼。那樣胡亢可能依然會來。
“別把自己想得那麼緊要。”這本是殘影好意開解之語,鬼蛾心下鬱郁,平添許多敏感、哀怨。想到殘影,一時自慚形穢,只將頭埋得更低。自己在夕霞惹事,是小影出手擺平。后引來了胡亢,要斬自己左手,葉玄翻臉死戰,又是小影急智破局。
同是“玄青書院”的孤苦兒,她比殘影后入夜宮,卻先至“旱境”,也曾一時自得。後來,小影身法越來越快,路數越來越奇,幾乎每次打架都能使出沒見過的新招兒,她漸漸有些跟不上了。鬼蛾清楚,少主不會偏袒藏私,那些怪招根本不是葉玄教的,而是小影自己琢磨出來的。
再後來,自己執掌“治安兵團”,閑散度日。小影入了“莫問塔”,沒幾年竟將葉玄趕了出去,嫌他礙手礙腳,不會辦事。葉玄成了閑人,“莫問塔”卻在殘影手中風發泉涌,直貫雲霄,“血籌官”之名響徹天際,飄散北南。
鬼蛾很早便覺,自己除美貌勝過小影之外,與她相較實乃一無所長、一無是處。心念及此,大珠大珠的淚水自一對鳳目中湧出,擦也擦不幹,拭也拭不凈。
殘影右手一撐,蹭到側旁,窄臀緊緊貼在鬼蛾胯上,纖弱的手臂將她豐健的身子攬入懷中,像個大姐姐似的,輕撫着她在河風中凌亂的密發。
“為何要決生死?”一陣伴着低泣的沉默過後,孤雁向葉玄發問。她不明白一向膽小、圓滑的葉玄,今日面對強敵,為何要主動將場面激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雁子,你連這都瞧不出嗎?”不等葉玄回話,殘影抱着鬼蛾插口道。四人之間,殘影與鬼蛾最是親近,與寒星最為疏遠。至於孤雁,她入夜宮最晚,武功一半是葉玄所授,另有一半是跟殘影學的。
更重要的是,殘影誘引並教會了她“打雀牌”,讓這生無可戀之人找到了半分情趣。是以孤雁平日雖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高冷模樣,殘影心中卻將她當作半個徒弟。
“瞧不出。”孤雁漠然應道,不生氣,也不鬥嘴。
“哼,為師今日就教你個乖。”對面若是鬼蛾,殘影定會誘她、逼她說些諂媚言語,才肯相教。孤雁不識逗弄,她只好自說自話,嘴上討個便宜。
“我們是什麼兵力?二蝗,四旱;對方是什麼兵力?一蝗,二十五旱!若真打將起來,就算青兒姐能頂住胡亢,就算少主一人能抗十旱,還剩十五人,咱四個怎麼分?
即便單獨拎出來打,你勝得了楚天窮嗎?你勝得了言禾嗎?我與小蛾,又勝得了桑壽通、仇詩邁嗎?”殘影說話間,又望了望“寒星”與自己懷中“鬼蛾”。若有機會,她倒真想與“仇詩邁”較量一番,但對於勝負,實無絲毫把握。
殘影故意頓了一頓,她知此刻另外三人,也在幻想自己與那幾位宗師對戰的情景。“假若估算戰力時,認為對面只有‘一蝗,二十五旱’,那就大錯特錯!除‘航幫’首腦外,另外那一十九位大宗師,真的是只身前來嗎?那七艘巨船,裏面又藏了多高手?
胡亢挑戰青兒姐,一個使‘玄竹’的,一個使‘鐵鞭’的,戰到最後無論勝敗,雙方多半是個氣衰力竭的局面。到那時,船里船外,眾人齊上撲殺我們,又如何能擋?就算‘胡亢’不是這樣想的,那一眾‘宗師’裏面,可難保沒有下作之人。
對面不知少主品階,只會更增氣焰。屠殺之勢一起,少主再動只怕就震不住了。要解此局,最好的辦法就是——隱蝗奇襲,速殺胡亢!斷其首、破其勢、寒其膽。少主那第一刀幾乎成了,可惜呀……”殘影凝望着虛空處,回想起不久前的兇險與刺激,心中仍自亢奮。頓了片刻繼續道:
“就算沒能速殺,拎出‘胡亢’與‘少主’對決,仍比由‘青兒姐’動手要好上百倍。縱然兩敗俱傷,我們這邊也至少是個‘隱蝗乍現,明蝗未動’的場面。你是帶兵的,知道什麼叫‘不動如山’嗎?”
殘影考校孤雁,卻又自問自答:“不是要像山一樣巋然不動,而是‘山不能動’!青兒姐,就是我們‘木葉家’的‘山’,山一動,勢就崩。在外人瞧來,一旦‘青兒姐’跟‘胡亢’交上手,我們的底牌就算掀了。
反過來說,我們幾人越強,‘青兒姐’在旁人眼中就越恐怖,這就是必須由‘少主’來接‘胡亢’的原因,也是當初想讓‘小蛾’一人屠滅‘焦、甘’的理由。”殘影說罷眼望葉玄,等他誇讚。
怎料葉玄卻道:“你說的道理沒錯,但我不是這麼想的。”眼中透出深深的餘悸與自責:“辱罵胡亢,叫囂生死,只因我真的害怕了。在枯榮城,人們背後叫我‘裙下之主’,我不生氣;你動輒說我貪財好色、膽小摳門兒,我不生氣;一路北歸,我渡河遭人勒索,夕霞蒙冤受辱,也不生氣。唯獨今日給胡亢一迫,我就怒了。你說這是為何呀?”
葉玄也學着殘影的樣子自問自答:“哼,我自覺機敏狡黠、寵辱不驚,現在想來,皆因我自出道起,從未遇過真正的強敵。我以為自己擅權衡、知進退,可實際上,我只有在居高臨下、胸有成竹時,才有勇氣退。一歷生死大險,一遭強人威壓,就只會像條瘋犬般撲上去撕咬。”
殘影望着葉玄,神情複雜。她不願接受這個解釋,更不願葉玄如此輕賤自己。
“今日險些累了你們,對不住了。這樣的錯誤,我不會再犯。”葉玄環視五人,滿眼愧歉。
“少主…你別這樣說。”鬼蛾斂了淚,帶着哭腔勸慰道。
“若重來一次,你怎麼選?”殘影低聲詢問。
“假如我心智尚存,會交待師姐,只硬接胡亢一招,顯了蝗境,立即認輸。氣力不損,威懾不減。屆時以敗將之姿,誠心與胡亢相談,將半數金磚賠給南人謝罪,換小蛾、寒星兩隻手掌。
對面沒人真的在意‘焦、甘’之死,卻必定不乏貪財之輩,這般談法,多半可行。若對方仍不依不饒,我便繞開胡亢,向‘楚天窮’叫陣,揚言我若戰敗,就將自己雙手一併賠了。只要‘楚天窮’敢應,就可憑他顯我蝗境。到那時,想要撲殺合圍的,都得重新拔拔算珠。”葉玄語氣凝重,彷彿眼下戰端未啟,胡亢未死。
“我們籌備數月,往返半年,耗千人萬金,冒空巢之險,這般辛苦取來的金磚,給人恫嚇一下,就隨隨便便賠出一半?”殘影在葉玄開口前,聽他上文,觀他神色,已隱約猜出他要說什麼,此時親耳聽見,仍是憤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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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那要是他們想全吞呢?要是他們不肯放過小蛾、寒星呢?”
“這不太可能,尤其在我示出善意又亮出底牌之後,更不可能。”葉玄沒有說出這句。因為殘影問的,是如果。
“簡單。我們六人當即轉身逃跑。胡亢自重身份,絕不會追。只要胡亢不追,群氓便無人敢追。金磚的事,全當是一場春夢。”葉玄坦誠心中所想,也預備好應對殘影的發作。
被殘影摟在懷中的鬼蛾,此時緊緊握着她的右手,捏得指節發白,這才壓住殘影幾欲脫口而出的咒罵。殘影雖沒開口,葉玄瞧她神色,其意卻極分明:“你要不要臉!”
也是心有靈犀,葉玄索性不等她說話,直接應道:“要臉,還是要命啊?”
殘影深深吸氣,此時反倒成了鬼蛾將她攬在懷中,一下下順撫她的背脊,低語勸慰:“回去再說,回去再說。”
殘影強壓怒火,語調更增堅毅:“葉玄,我喚你少主,就不怕你將我性命押上賭桌。你做家主的,自己也當有此覺悟!”
葉玄伸手止住木青兒,回嗆道:“胡亢有此覺悟,他死了。”
聽得葉玄譏刺,殘影怒意又升:“人在江湖,哪有不危險的道理?你若當真惜命,我們就舍了這批船,封了莫問塔,棄了枯榮城。尋個清凈之地,做群富貴閑人。你傳我一身本事,我替你看家護院,這一世賠了給你,那也認了!是你自己偏要斂財,斂財為得什麼,卻不跟我說。那也罷了!你要賺錢,我就幫你賺錢,你要取寶,我就隨你取寶。只求你有個男人的樣子,不要總是瞻前顧後、首鼠兩端!”
“你是皮又緊了?”木青兒眼望殘影,凶芒隱現。
殘影再如何憤怒,卻不敢衝著木青兒咆哮。此時胸中一口惡氣,當即閉嘴又不甘心,忍了許久,滿眼噙淚恨恨憋出一句:“哼,回去再算吧,路上你可打我不得!”說話時也不敢盯着木青兒的眼睛,語罷起身進了船艙,扮出一副憤而離席的模樣,實則是與木青兒頂了嘴,嚇得趕緊逃了。
葉玄低頭不語,彷彿給殘影罵虧了心。大戰之後難得的輕快一掃而凈,空氣又轉低沉、凝重。
其實早在“枯榮城”內,殘、葉二人就商討過“萬一胡亢攔路,該當如何應對”的問題。那時最壞的預想,就是直面“整個航幫”外加“三、四個宗門”。萬沒料到,似“窮天楚、桑壽通、言禾、仇詩邁”這等位格的宗師,竟一口氣惹來十九個!這遠遠超出他們的計劃。如此危局之下,“葉玄”這張“暗牌”該怎麼使,二人事後復盤,仍不免生出極大的分歧。
“我們逃了,兵士怎麼辦?”孤雁只等殘影吵完,才說出悶在心中的疑問。
“只要他們不搶金磚,四散而逃,場間沒人會與雜兵計較。”葉玄淡漠道。
“雜兵”二字,讓孤雁心中很不舒服。葉玄瞧在眼中,會錯了意:“我只是在說事實,並非想要辯解什麼。縱然真會被‘胡亢’屠盡,我也顧不了他們。”
葉玄的無恥坦蕩,反到讓孤雁心下輕鬆少許。忽而有個問題涌到口邊,又咽了回去。她想知道“若我舍不下這些‘雜兵’,抗命不退,你待如何?”閃過這個念頭,孤雁當即暗罵自己下賤,恨自己怎會生出如此荒唐的期許。
她與葉玄,從一開始就只是“生意”。若是殘影、鬼蛾不退,葉玄或肯死戰,不過殘影罵得雖凶,卻是最不可能臨敵抗命之人;要是寒星不退呢?孤雁拿不準葉玄會不會為她留下;但如換成自己……哼。想到那一襲黑影飄然而去的情景,自己又為什麼會生氣?
丈夫死後,孤雁自忖不該再對任何男人有任何幻想,無論身體還是情義。如今這是怎麼了?回想起來,葉玄對着胡亢喊出“分勝負,決生死”那一霎,自己的心也突然緊了一下。無論有沒有葉玄,都不妨礙“守約”,那又為什麼要在意他的死活?
正思量間,葉玄已經起身,在甲板之上尋了一桶清水,緩緩拔出“雪臟”,擦拭着尚未污乾的血跡。殘陽的餘輝映在刀身之上,泛不起一絲光亮,只將那一抹灰白襯得愈加慘淡。
“不知羅摩家的人,渴了你多久。百年,還是千年?跟着我,飲下的第一滴血,是航幫胡亢之血。丫頭,我也算對得住你了。”葉玄愛撫着“雪臟”清潔后愈顯污濁的腰身,喃喃自語。
流亡日記-節選(24)
今天林覺帶我和安涅瑟到城中遊玩,只帶了六名護衛遠遠跟着,比第一次見到他時還少。
還是和昨天一樣,他一邊跟我說話一邊指指點點。城中有很多商人,這點與“昆斯特”並無二致。他領着我們逛了很久,整整一個白天,這城着實不小。城裏很多人都認識他,對他都極尊敬。小攤販或許是通過“護衛”分辨他的身份,而那些看上去比較豪奢的店鋪中的管事人,明顯是很熟悉他。
我們在一家“布鋪”停留了很久,那店很大,看上去像是老闆的男人拿出好多不同顏色和紋路的布,讓我看,讓我摸。這些布的手感跟我身上穿的有點像,很滑膩,是“昆斯特”沒有的材質。我對這個沒興趣,但林覺似乎很期待我的反應。此刻我還不確在林覺面前,可以多大程度上表現自己的好惡,先裝一下。不知演得像不像。
安涅瑟好像真的挺喜歡這些,沒出息的東西!也不能全怪她,從小到大沒讓她自己選過衣服,都是裁縫給我量身訂製時,順便用殘料幫她做一套。就這,別的女奴已經嫉妒得想撕碎她了。裁縫也不情願,認為給安涅瑟做衣服是一種侮辱,真可笑,誰又有空管匠人的感受了。
終於離開了這些讓人厭煩的五彩繽紛,臨走時,我看到林覺的護衛給了老闆一些東西,像是錢幣。他不會要給我做衣服吧?
午間我們在一個很大的酒館裏吃飯,酒館很喧鬧,我們坐在一個單獨的房間裏,倒還挺安靜的。“昆斯特”沒有這麼大的酒館,這有點像大貴族家裏的宴會廳。當然,比王宮的還差一些。用餐的時候,林覺的侍衛守在門外,安涅瑟站在一旁服侍我們。
我終於知道“小木棍”是幹嘛用的了,他們用這東西吃飯。酒館的侍者給了我三種不同大小的湯勺,我猜是林覺吩咐的。用木棍吃飯想來不難,回去學一下。我也明白沒有“叉勺”是怎麼回事了,小木棍替代了它大部分的功能。
這裏的人也喝酒,我沒見過這種,但基本可以確定是酒。林覺把酒端給我的時候有些小心翼翼,可能怕我以為是毒藥吧,哈哈。我特意把酒杯放在鼻下嗅了嗅,沖他點點頭,讓他放心,然後仰起頭一飲而盡,不怎麼好喝。
林覺有些驚訝,隨後露出暢快的笑容,用自己的杯子輕輕碰了一下我的空杯,也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碰杯子應該也是一種禮節,而且是極其友善的那種。之後我主動跟林覺行碰杯禮,他開心極了。
林覺的酒量很差,這麼小的杯子喝了二十幾杯就有些醉了。父親開心或者不開心時,都是抱着桶喝。酒足飯飽之後,林覺繼續帶着我們遊玩。我見他身子打晃,伸手扶了他一下,他望向我的神色竟充滿了感激,好像我剛從“火刑架”上把他救下來一樣。
午後,他又帶我去參觀了一些漂亮的瓶瓶罐罐,依舊沒什麼意思。接下來是畫和字,這個我有興趣了!
這裏的畫大多是純黑的,也有彩色的。畫得有人、有物品、有風景,但都不怎麼像。林覺帶我來的一定是城中最好的店鋪,所以我猜“畫得不像”是故意的,就像唱歌的時候故意把發音弄亂一樣。我希望通過“看畫”收集更多關於這個世界的情報,但今天沒什麼收穫。這些畫都不夠宏偉,從中看不出王國、宗教之類的東西,甚至這裏的畫都很少出現“一個以上”的人,連人與人的關係都看不出。
字很有意思,這個世界的人喜歡把字掛在牆上,這家店鋪牆上的字甚至多過畫,林覺家裏好像也是。牆上的字各式各樣,有的很臃腫,像是蜷縮的麝鼠。有的很枯瘦,像被小丑魚啃過的骸骨。有的很規整,有的很躁動,但我總覺得這些就是同一種文字,只是有人故意用各種辦法扭曲它們,就像畫故意不畫清楚一樣。如果是這樣的話,黑石上那些像“法錘”的文字,會不會也是這種文字的某種扭曲?該死,我為什麼沒把黑石上的字臨摹在羊皮本上。
我看到這個世界的人寫字了,用的是畫筆,寫起來又蠢又慢。從各個方面來看,這個世界不可能如此落後,我猜這又是藝者的矯情。不過至今還沒見到碳筆或是相似的東西。
還有,這些應該能賣挺多錢的字,都寫在一種很脆弱的紙上,我根本沒用力就扯破了一個角,後來店家把那幅字卷了起來,我猜林覺把它買了。我可能犯了個錯誤,不過應該無傷大雅,林覺沒有絲毫不高興的反應,看着我窘迫的樣子露出寵愛的笑容。這讓我感覺有些屈辱。
我們在畫鋪停留的時間比布鋪更久,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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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鋪出來后,林覺帶我去了一個賣寶石的店鋪,店家見了林覺,表現得極其諂媚。不是害怕,是那種商人見到大買主的諂媚,我猜這個人就是店主。同時我發現這個店鋪有自己的帶刀護衛。
店鋪里擺滿了“女巫”送我的那種寶石,我還看到了黃金!鑲嵌着紫色寶石的金鐲子安靜地躺在一個不起眼的位置,我拿起來感受了一下,重量和質感沒錯,就是黃金。我可以繞到橫木後方,隨意觸碰店裏的東西,應該也是跟着林覺的關係。這次我很小心,不能再碰壞任何東西。
林覺似乎對這些金器沒什麼興趣,於是我也裝作不喜歡的樣子,把鐲子放回了原處。
過了一會兒,林覺對店鋪老闆說了些什麼,老闆怔了一下,走進內室,片刻后捧了一個木盤出來,木盤上放了三個精美的小木盒,老闆逐個打開,每個盒子裏放着一枚寶石,也是“女巫”送我的那種。
老闆討好地拿出寶石遞到我手中,我小心翼翼地接過,棒在掌中細細觀察,實在看不出和“女巫”送我的那塊有什麼區別,除了色澤更淡一些。我把寶石還給老闆,他又遞給我第二塊,我又耐着性子看了一會兒,然後換來了第三塊。
第三塊寶石也被老闆小心地放回盒中后,三個盒蓋都沒有關上。林覺指了指這三個盒子,大概是問我喜歡哪一塊。我猜林覺要送我寶石了。
果然,我隨手指了右邊那個盒子,林覺看也不看老闆,直接從盒子裏拿出寶石,鄭重地放入我手中。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觸碰我的身體。我當然不會拒絕,無論是寶石還是觸碰。我登陸的時候,身上也戴了一些寶石,明天挑一塊最好的送給他,我們的關係就更緊密了。
我握着寶石,凝望着林覺的眼睛淺淺一笑。林覺似乎動情想要抱我,卻強行克制下來。很好,回贈寶石后再被他抱,會顯得更有尊嚴。
走出店鋪后,我握着寶石的右手有些無所適從,林覺體貼地將寶石接過,放到侍衛棒來的木盒中。天色已近傍晚,林覺帶着我來到一條人群密集的街道。這裏雖然擁擠,但人們看到帶刀的侍衛,都自覺為我和林覺讓出足夠的身位。
走了一會兒,來到一處像是小廣場的地方,廣場的一處圍着一大圈的人,看來是有表演。這次連侍衛也花了些力氣,才讓人群分立兩旁,給我們讓出一條道路。走到近前才發現,表演還沒開始。
演員們朝我們這邊望了望,沒有向林覺行禮,但明顯加速了準備工作。過不多時,表演開始。
表演者共有五人,三個人在旁演奏三種不同的樂器,像是熱場,然後兩個演員亮相。二人先用做作的語調對話,聲音越來越高亢,似乎是在爭吵,然後兩人同時拔刀向對方斬去,我明知是假打,還是被震住了,二人劈砍騰挪,動作之快從所未見。人群中傳出陣陣的喝彩,也並不怎麼狂熱。
“當”一聲炸響,雙刀相撞,人群又一陣喝彩。接下來,雙刀互擊的速度越來越快,就像王庭宴會上的打擊樂一樣。我全神貫注,目光幾乎跟不上刀光,每一次眨眼,都會錯過一式精妙。就在我連呼吸都要滯澀的時候,兩人突然同時向後縱躍,場中留下了大片的空當。這一躍的距離,不太對勁兒啊!
更大的驚駭衝擊着我的心防,應該說,我的常識。左邊那人忽地騰空而起,至少有三個我那麼高,像天神一般凌空下擊,右邊那人剎那間縮成一個球,用一種我不能想像的速度滾到一旁。撲哧一聲,鋼刀斬入堅土,直沒入柄。這真的是表演嗎?
那滾倒的人見對方刀身陷入土地,也不進擊。另外一人腰身一擰,鋼刀從堅土中拔出,兩人又斗在一起。後面的表演已經沒心思看了,我需要時間消化剛才的情報。更重要的是,我需要時間來平復我的情緒!
神智稍復,我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剛才究竟露出了多麼沒出息的表情呢?這是何等的失態!我鼓起勇氣望向林覺,發現他也看着我,又是那種讓我感到屈辱的寵溺笑容,好吧,至少比鄙夷要強。
表演的時間並不長,後面也沒再出現更加不可理喻的場面。看完表演,林覺帶我來到附近小街旁一個有些寒酸的露天店鋪,一個棚子,幾副桌凳,一口大鍋。我明白林覺的意思,有時候平民煮的髒東西格外好吃,在“昆斯特”也是。
凳上坐滿了人,侍衛們過去給了每人一枚錢幣,挺有禮貌地請走了他們。這家店的老闆、廚師、侍者都是同一個矮小的男人,小攤鋪常常如此。林覺沒有理他,侍衛對着他說了些什麼,那男人恭順地回到了大禍旁。另一個侍衛拿出手帕,為我們清潔了一副桌凳。我大方地坐在凳上朝林覺笑笑,他露出寬慰的表情,坐到我左邊的凳子上。
我拉了安涅瑟在我右手邊坐下,她有些惶恐的順從了我。這是一個大膽的嘗試。今天午間安涅瑟侍立在旁伺候我和林覺用餐,自己一口菜也沒吃,林覺顯然已經清楚了她女奴的身份。然而此時林覺對於安涅瑟的入座,沒有表現出絲毫不悅。
這表示我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自由地處置安涅瑟,對她好些也不算對別人的侮辱。這裏的貴族挺好,不像“昆斯特”的那麼矯情。事後回想,才第三天就做這樣的嘗試實在有些過早,這就叫恃寵而驕。以後我要小心一些。
很快,老闆端上三碗熱氣騰騰的東西,這碗和湯勺絕不是小攤上的,侍衛還帶着這些嗎?林覺真是體貼。
這是蛇羹!調料的味道太重了,我竟沒聞出鍋里熬的是我最喜歡的蛇肉。這種質感,絕對是蛇肉,不會錯。這個世界有蛇,太好了!除了蛇肉以外,還有別的肉,我認不出是什麼。安涅瑟和我對望一眼,顯然她也嘗出了蛇的味道。
吃完一碗后,我又指了指鍋,示意想再要一碗。林覺高興極了,馬上招呼老闆又端了兩碗過來,另一碗給了安涅瑟。他自己的蛇羹只下去小半,一直在看我吃。我已漸漸摸到了些和林覺相處的訣竅,在他面前不用太過矜持,偶爾犯錯、示弱,給他包容我、保護我的機會,在恰當的時候表示出對他的依賴、讚許,這些都能使他歡喜。
我的第二碗蛇羹見底時,林覺的第一碗也吃完了。他見我吃飽,自己也不再續,示意侍衛付賬。林覺自己身上似乎不帶錢。我伸手攔住侍衛,指了指他的錢袋,又看看林覺。林覺會意,拿過錢袋遞給了我,我摸出一枚錢幣仔細觀察,是銀。我把錢袋交還,侍衛付了一枚銀幣,老闆千恩萬謝地行躬身禮。
我感到愕然,一枚銀幣能買五碗蛇羹,這裏的窮人是有多窮啊!很快我察覺到這個想法不對,和貧窮無關,是銀的問題。這個世界的銀,很貴。所以說林覺在寶石店表現出對金器的冷淡,可能是基於相反的原因,或許“黃金”在這裏不像在“沃夫岡伽”那麼值錢。
吃完蛇羹,天色已晚,林覺沒有再帶我閑逛,一天的遊玩結束。林覺送我回到小院,在院門口將裝着寶石的盒子交給安涅瑟。
回到卧房后,我和安涅瑟一邊喝着清苦的湯水,一邊交換今天的情報。這清苦的湯水我越來越喜歡了。
夜晚我讓安涅瑟留在了我的卧房。在“無盡海”漂流的日子,我已習慣了有這賤種在身旁安睡,如今登上陸地,這腳下的堅實,並不能驅散深夜裏噬咬我的孤獨與恐懼。
今天的收穫如下:
一:我們所在的城,比“昆斯特城”更大。通過白天的觀察,我越發覺得,林覺家應該就是這個城的最高權力。如果這個世界的常識和“沃夫岡伽”一樣的話,那麼越大的城,就意味着城外有越大面積的附庸領地。所以那個“女巫”就是國王嗎?
二:今天進一步確認,這個世界存在我無法理解的力量。表演者能跳那麼高,也是“巫術”嗎?人們好像對這樣的事習以為常。
三:已經三天了,我仍未發現這個世界有任何“神”的痕迹,沒見過院子裏的人祈禱,城中也沒看到像是神殿的地方。難道這個世界沒有神嗎?那可太妙了。
四:善待安涅瑟不會引發林覺的不適。那如果我當著林覺的面鞭打她呢?我能隱約感覺到,這不是個好主意。
五:這個世界有金、銀,但金和銀的稀有程度與我原本的認識不符。
六:登陸以來,我所見到的土地都是黃色的,與“沃夫岡伽”的紅土截然不同。
七:我最愛的蛇肉,以後仍然可以吃到!
八:最重要的一點,林覺是喜歡我的。
補充任務清單:
一:學會使用這個世界的錢幣。這比學說話容易得多。
二:儘快搞清楚“女巫”是不是國王。如果是,為什麼侍衛如此之少,和“巫術”有關嗎?
三:儘快弄清楚林覺有沒有妻子和子女。
四:找到碳筆或類似的東西,快要寫不下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