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夕霞落葉
為了避開胡亢所駐的“沛城”,北歸時不能選擇最大的河港“沛港”渡天河。除“沛港”外,回枯“榮城最”便捷的大港,是“寧港”。
要去“寧港”,或經“夕霞山”,或經“鹿鳩山”。兩山分別是“夕霞派”和“落葉門”的所在。二者皆是南地舉足輕重的高門大派。
“夕霞派”始於近兩百年前,開宗立派者,正是現任掌門“仇詩邁”。初創之時,便得“夕霞仙子”之名,不知是人贈還是自封。至少沒人覺得她配不上這名號。
“仇詩邁”是“裕山城”巨賈“仇家”現任宗主“仇詩聞”的二姐。當年仍是已故老主“仇靜水”當家時,“仇詩邁”不知因何緣故與父翻臉,憤然離家,創立“夕霞”。
這仇二小姐風姿綽約,性情豪邁,武藝高絕,又兼詩畫。世人都覺她與“墨白”是天造地設的神仙眷侶,怎奈二人相交一場,卻是無疾而終。
南地的城主、宗師、文豪、商賈家的小姐們,對“仇二小姐”本多仰慕,知她自立門戶,更添神往。這些大小姐們發現,原先跟家中鬧彆扭時,只能窩在香閨默默抹淚,現在居然有處可去了。
“仇詩邁”上山時,就只帶了些婢僕,所謂開宗立派,全是賭氣,自己初時並未當真。不久后見“阮家”幼女“阮棋”上山投奔,心中歡喜莫名,卻一時不知是該收她為徒,還是與她結拜。
就這麼玩着鬧着,竟漸漸成了氣候。後來沒跟家中賭氣的小姐也往山上跑,再後來,更有人主動將女兒往山上送。現如今,“夕霞派”幾乎成了南地各家豪門千金的第二個“娘家”,就連“通匯錢莊”老闆“薛瑞”的幼女“薛棠”,也假假算是“仇詩邁”的小徒。
“鹿鳩山”的“落葉門”,是帝國末葉便已成名的古老宗派,二代掌門“宿穆”,正是那位於“心劍季”被“顧長卿”所殺的“蝗”。如今執掌“落葉門”的四代門主“言禾”,雖未臻“蝗災”之境,卻也是“旱境”強人中拔群出萃的人物。
一套“落葉掌”,半套“落葉刀”,已數不盡敗過多少豪俠。所謂半套落葉刀,另外半套並非失傳,只因迄今為止,對他對戰之人還沒有能撐那麼久的。其實“落葉刀法”本身也無甚稀奇,“落葉門”弟子過千,全套的刀法幾乎人人會使。無論什麼武功,到了凡俗之人手上,都不如“披風兜頭”厲害。
聰穎的武人,藝高之後,往往會依着本人心性、體格,創出完全屬於自己的武功;質樸一些的,學了什麼便用什麼,但隨着功力日深,招法日純,也會不自覺地憑着本能,將原有的刻板路數略做改動。“顧長卿”與“仇詩邁”,明顯都是前一種人。而“落葉門”歷任掌門,均是后一種。
在“枯榮城”中擬定路線時,葉玄與陸燼起了小小爭執。
葉玄認為該走“鹿鳩山”。
“落葉門”弟子過千,“火、水”若干,“旱災”三人。這實力已經十分棘手,但至少上限可預。而“夕霞山”中有多少強人,則根本無力估算。“夕霞派”半數以上弟子都是帶藝投師,“雲洛”若是一直住在南方,八成也要在“夕霞山”掛個號,混上幾年。
要說“雲洛”已是“無用散人”之徒,再投別派,按規矩得師傅允肯才行。但如拜得是“仇詩邁”,則多半無需請示。“夕霞派”淵源深廣,又兼人畜無害,是以“仇詩邁”這些年間,不知收了多少武功原就高絕的便宜徒弟。這些便宜徒弟究竟有多少在山上,完全搞不清楚。
陸燼則堅持認為應走“夕霞山”。
一來,“夕霞山”地形簡單,進出不易遭人暗算,而且選擇“夕霞山”這條路線,可以少渡四次河;
二來,“落葉門”素有厲狠之名,門主“言禾”更是嫉惡如仇。若一群北人帶着從南地開出的寶藏,又領着全天下最惡名昭彰的“逆子”穿過他的地頭,很難想像他會端坐家中,不生事端。
而“夕霞派”名聲甚好,又兼豪闊,想必不至於,更不屑於為了金磚與人為難。“仇二小姐”自己也算半個逆子,大概也沒興趣揪着“韓兮”之事替天行道。就算“夕霞派”礙於臉面,偏要給不速之客找些麻煩,有“薛棠”這根線隱隱繫着,想來也能善了。
三來,“落葉門”這名字,實在忒也不祥。
“哼,葉玄這名字,本就不祥。”葉玄全沒想到,似陸燼這等人物,居然還信這個。一番挖苦、諷刺之後,還是默默選擇了“夕霞山”的路線。
“夕霞山”層疊起伏,卻並不高絕,低霧繚繞中淡見一片碧影茫茫。
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夕霞山”腳下。南地濕氣甚重,行到此間已有兩百餘駝病倒。駝隊不便翻山,只沿着山下矮坡繞行,並刻意避開了“夕霞派”山門所在的方位。嵐氣瀰漫,又兼崎嶇,駝隊頭尾不能相望,只這如夢似幻的景緻與幽幽草木香氣,淺淺安撫着葉玄焦躁的心神。
“我想到這些金磚,是如何藏進洞中了。”葉玄側頭對與並騎而行的陸燼說道。
“哦?是如何呀。”陸燼笑問。一路上,陸燼悠閑已極,全不似葉玄那般緊張。葉玄也不知,這算是帝王心境,還是無能為力的自棄。
“沒有百千民夫,也沒有事後殺民夫的兵。一個人,一頭驢,一輩子。花了兩百多年功夫,一點一點續進去的。你說有可能嗎?”葉玄對自己突如其來的念頭也沒什麼把握。
“哈哈哈,這倒是個辦法。”陸燼認可葉玄的想法,但他似乎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渾不在意。
“可是為何要把刀、劍放進去呢?這是個什麼儀式嗎,類似鎮宅?”葉玄終歸是個吝嗇且務實的生意人,換做是他,“暗水”、“雪臟”這樣的好東西,定是捨不得扔在洞裏。
陸燼淡淡一笑,面上透出罕有狡黠:“那兩樣,是我家傳之物,並非取自洞中。為取信於你,刀鞘、劍鞘,是專程找了高人給做舊的。也是沒法子,葉兄莫怪。”
“哼,劍是真,鞘做假。漂亮!”葉玄苦笑,他是真的有些欣賞陸燼。“那兩個名字呢,也是你編的?”
“那倒不是,這假鞘,就是仿着真鞘做的。我久居乾冷北地,真鞘腐敗太過緩慢,實在不像從南方潮濕山洞中取的。”陸燼解釋道。
葉玄回頭瞥了一眼跟在身後數丈的陸醒:“我看他也是使刀的,‘雪臟’捨得給我?”
“懷璧其罪呀。刀本殺器,太過貴重,反將主人坑死。”陸燼悠悠說道。
“懷壁?你現在是富可敵國。金山你都敢坐,懷壁怕得什麼?”
“金子可以兌成銀票。銀票能加密紋,更可分藏各處。刀劍,就只是刀劍。再者,刀劍又與珠玉、字畫不同。珠玉引女人,字畫惹文人,刀劍卻會招來武人。這世上所有‘好東西’中,刀劍是最危險的。”陸燼瞧着葉玄手中“雪臟”,眼裏看不出絲毫惋惜,倒似有種送走了瘟神的幸災樂禍。“你說,這些金磚要多久才能盡數換成銀票啊?”提到銀票,陸燼又開始思慮回城后的事。
葉玄道:“我心中也沒數,不過消息總比駱駝快,相信此刻‘薛讓’他們已經在準備了。”
無論是“通匯錢莊-枯榮城分號”,還是“枯榮城”內另外幾個北方錢莊的分號,誰也不可能一口吃下幾百萬兩金磚。“通匯錢莊”收進的金銀,除一批置於“豐臨城”總號,其餘絕大部分,四散於遍佈天下的各個分號中,每家分號所儲現銀並不甚巨,又通常位於“城主府”近旁,防衛森嚴。
搶一個分號,得罪的是“當地城主府”及“整個薛家”,所獲之數又算不得驚天,於真正的強人而言,此舉並不划算。因此被搶之事偶有,卻不常見。每年被搶之數,遠不及“死”在錢莊裏的金額巨大。
除了“看護”和“存兌”的收費,“通匯錢莊”最重要的盈餘之源,便是“死錢”。
“通匯錢莊”所印銀票,分“白票”和“灰票”兩種。
“白票”有密紋,通常是“在哪個分號存,就在哪個分號兌”。兌取時需交還白票,並寫下自己當初所設之密紋。萬一分號所在的城邑毀於禍亂,持票到“豐臨城”總號,或“沛城”、“榆城”、“裕山城”、“枯榮城”等幾個大城的分號,也能兌出。
大額銀票多為“白票”,主要供儲蓄之用,票主若需遠行,可先行將“白票”兌成“灰票”。
“灰票”沒有密紋,持票在各分號立等可兌。單票銀額,通常為一兩或十兩。百兩以上的“灰票”在街市上已屬罕見。
每年總有些持“白票”者未將密紋說與家人便即暴斃,亦總有些持“灰票”者橫屍荒野,懷中銀票或被鴉、鷲啄爛,或被犬、狼撕碎。這些存銀,便永遠也兌不出了。
就算葉玄與陸燼真能將這數百萬金帶回“枯榮城”,這些金磚也不可能直接堆進幾大錢莊在“枯榮城”的分號中,需待錢莊慢慢將金磚散於各地才行。這事頗為繁複,要耗不少時日,在此期間,這上千駝燙手的東西,只能由“夜宮”自行看護。
葉玄與陸燼有一句沒一句地敘着閑話,徐徐行了半日。忽見前方嵐霧中,影影綽綽一叢嫵媚,嫣紅奼紫,冷暖繽紛。葉玄霎時間有些迷亂,旋即心頭一緊,暗道不妙。
一陣清冷山風退散了嵐霧,猶如仙人自畫中走出。定睛細瞧,對面一行二十餘人,沒有馬,更沒有兵馬。這是最壞的情況!怎樣的二十餘名女子,敢擋在千騎之前呢。
葉玄不敢怠慢。未等對方開口,便即下馬。身旁“陸燼”以及隨在身後相談甚歡的“鬼蛾”與“陸醒”也跟着下馬。於更遠處墜着的“寒星”隱約見到前方有異,當即一踩馬頭,飄身而至。
“夕霞仇詩邁,恭迎諸位遠道。”一襲槿紫紗綢,左手握劍,淺淺抱拳。婉約不嬌媚,英氣不逼人。一對乍看有些懾心的杏眼,內里透着讓人安慰的恬淡。
葉玄瞧得心曠神怡。一時竟有些忘卻,自己原是多麼不想在此時此地見到此人。片刻后斂了心神,抱拳還禮:“久慕‘夕霞仙子’之名。在下葉玄,這邊有禮了。”他見眾女站在身後未動,仇詩邁也不引見,猜想這些帶刀持劍的嬌俏小娘,應該都是夕霞派女徒。
仇詩邁見只葉玄一人還禮答話,便知他身側兩名女子不是木青兒:“葉先生,久仰了。”
“歸途匆忙,未及登門拜見。失禮之處,仙子莫怪。”葉玄望着眼前一眾鶯鶯燕燕,勉力壓下心中不自覺湧出的污穢念頭,恭謹說道。
“原盼來日到‘枯榮城’拜見,不承想先生親至‘夕霞山’,邁心下惶恐。又想擇日不如撞日,是以不揣冒昧,領眾徒前來請罪。擾了先生歸途,更請見諒。”語罷垂目頷首以謝,顧盼端嚴,又似儀態萬千,更惹得葉玄心搖神馳。
饒是如此,他仍從“請罪”二字中辨出不祥的機鋒。讀過書的人,說話顛三倒四。請罪,就是問罪。
“枯榮城與貴派素無嫌隙,仙子說得哪裏話來。”葉玄不解道。
仇詩邁見對方裝傻,只得溫言解道:“三年前,小妹仇詩芸,小徒丁蘭、童小貝三人,心慕‘枯榮城’異彩,一道同去遊玩。丁蘭在城內遭人掌摑,破了相貌。依三人所述,她們並未在城中生事,純是受人欺侮。我想着,總不能只聽她們一面之詞,便去信貴府詢問因由,至今未得回復。”
一時間,葉玄被亂七八糟的新情報搞得暈頭轉向。什麼丁蘭、小貝?什麼掌摑?又哪裏來的信?他全不知道。怔了片刻才理出半分頭緒:不知是哪個跟人打了架,打完不說像是寒星心性,可扇人耳光又似鬼蛾作風。至於那封信,八成是青兒看漏了。
“葉玄並未見過仙子書信,若師姐見過,也定會說與我聽。”既然青兒疏漏,葉玄此刻只好抵賴到底。“至於貴派弟子在我‘枯榮城’受傷之事,在下實不知情。當然,身為城主,不知情也是失職。”說罷回身望向鬼蛾、寒星。二人看着葉玄,輕輕搖頭。“仙子可知與‘丁蘭’姑娘動手的是誰,丁姑娘在此間嗎?”
葉玄語罷,不待仇詩邁吩咐,一名白衣女子自她身後人叢中走出,正是丁蘭。南方溫暖,那湛藍斗篷今日並未披在身上。
“這是小徒丁蘭。”仇詩邁側頭看了下丁蘭,復又望向葉玄說道:“至於動手之人是誰,當日小妹‘仇詩芸’也曾請教,那位姑娘不肯透露姓名。”仇詩邁說話間,丁蘭正從頭到腳,打量着站在葉玄側后的鬼蛾與寒星。寒星厭極了那衙判般的目光,雙眼如冷劍般逼視回去。鬼蛾也從對仇詩邁的想入非非中收斂心神,怒目回瞪。
“既如此,仙子因何認定是我‘木葉家’的人呢?”葉玄心想,這般陣仗,總不會只為叮囑我奮力緝兇吧。
“正因不敢妄斷,今日才帶同小徒至此,與先生分說。邁也盼此事與貴府毫無牽連。只是,丁蘭雖不成器,淺淺也至‘水境’。枯榮城內能一招傷她的女子,我尚想不出旁人。”仇詩邁悉心闡明因由。
“仙子的意思,葉玄懂了。丁姑娘,你先看看,是她二人嗎?”葉玄此刻不想當眾念出寒星的名字,“逆子”惡名,對眼下之事有害無益。他只盼這事能以最小的代價收場。
“不是她們!”丁蘭沖葉玄喊道。葉玄這時眼望丁蘭,只覺這出挑的身形、容色,便與“忘月樓”的伶人相較也不遑多讓。仇詩邁說她“破了相貌”,一時卻瞧不出破在何處,男女有別,也不便一直這樣盯着。鬼蛾卻是瞧出了些微端倪。
原來那日丁蘭在“異食居”遭雲洛掌摑,並非只掉了兩顆后牙,頜骨也被震裂,雖不致命,卻難盡復。傷愈后,左頰處留下極輕微的凹陷,不仔細端詳很難看出,因此葉玄並未察覺。但丁蘭每日梳妝,均覺自己丑陋至極,於她而言,雲洛那一巴掌,真正是“刻骨銘心”了。
“喚青兒、殘影、孤雁過來。”葉玄對身後“石六八”下令。
“石六八”出身“玄青書院”,他比“孤雁”更早進入“野戰兵團”,現為團副。一路始終伴在葉玄身旁,助他指揮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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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石六八做出一個奇怪手勢,響箭聲沿着駝隊此起彼伏。不同聲音、不同節奏的響箭,代表着“預警、呼喚、休整”等不同含義。
這一輪響箭的含義是“呼喚”,不是“急喚”,這意味着如果正在解手,可以慢慢解完;如果正在吃肉,可以嚼完這口。同時,這也意味着三人可以騎馬,不必展開輕身功夫疾奔。
葉玄這一喚,有兩層用意。
一來,丁蘭若真是殘影或孤雁打的,今日這情勢想賴掉也是不易。
二來,他實在摸不準對面二十餘人加在一起,究竟有多少斤兩。夕霞派弟子過千,常駐山中的,加上習期未滿的,少說也有數百,仇詩邁為何只帶這二十幾人來?帶的人越少,葉玄心裏越寒。有木青兒在,他會安心許多。
“薛棠小姐在這裏嗎?”等待木青兒三人時,葉玄牽起“薛家”這個線頭,希望能將兩方關係拉得近些。其實葉玄根本沒見過“薛棠”,只是聽“薛讓”提過多次,知她也是夕霞派弟子。
不管“薛家”內部對“木葉家”實際是何想法,至少表面上,“薛瑞”須得認葉玄這個朋友,“薛棠”也不可能為了什麼師姐、師妹,公然與葉玄翻臉。對於“薛家”而言,“家族利益”當然是高於“師門利益”的。至少葉玄是這樣認為。很可惜,“薛棠”不在。
不過仇詩邁的反應,讓葉玄驚喜。告訴葉玄“薛棠”已經期滿下山後,她竟主動問起“薛讓”的近況。葉玄心知,薛讓與仇詩邁僅一面之緣,基本沒什麼交情。仇詩邁此般敘舊,潛意甚明——她想善了此事。
其實她前面那句“邁也盼此事與貴府毫無牽連”已是在敲打葉玄,意為“若真是你手下人打的,藏好別出來,將此事滑過便算。”只是此語太過隱晦,葉玄自覺狡黠,卻全沒聽懂。
思忖歲月熬煉,盛名浸腐。如今的“仇詩邁”,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一言不合便上門挑人手筋”的辛辣小娘。得知“木葉家族”一行途經“夕霞山”的消息,“夕霞仙子”愁眉緊鎖,左右為難。
她實在不願管丁蘭這破事。原打算就這麼拖着,待得丁蘭期滿下山,也就不了了之。沒成想這“木葉家”竟全不把自己放在眼中,明知有這未解之結,還偏要走夕霞山,搞得一眾女徒同仇敵愾,自己也被裹脅着下山攔路。
不多時,木青兒、殘影、孤雁三人趕至隊首,下馬來到葉玄身畔。殘影一雙靈動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對面諸人。孤雁緊握長刀,觀察着周圍環境。木青兒的淡灰眼眸,透着漠不關心又似目中無人,只悠悠踱到葉玄近旁,低喚少主。
“師姐,這位是‘夕霞派’掌門‘夕霞仙子-仇詩邁’。仙子,這是我師姐木青兒。”葉玄為雙方引見時,左手輕搭在木青兒腰上,微吐真氣刺了她一下。意思是“對面這人很重要,你須禮貌些”。
而在對方看來,甚至在背後多數兵士看來,則是葉玄這面首在藉機炫耀自己與木青兒的關係。即便是拜過堂的正經夫妻,也不會當著外人的面,去觸彼此腰身。夕霞眾女徒見此情景,只對“裙下之主”更增鄙夷。
“夕霞仇詩邁,見過木姐姐。”仇詩邁對着木青兒,溫言抱拳。時年仇詩邁已近兩百六十歲,比之“薛瑞”還要稍長一些,此時直接將木青兒喚做姐姐,是為極深的敬意。與男子之間不敘長幼,亂叫“兄台”不同。女子之間若無血緣,則地位更高的那個才是“姐姐”。
“木青兒,見過夕霞仙子。您…喚我青兒就好。”木青兒只知對她要有禮貌,也不確定這樣說得不得體。
葉玄知道師姐不喜跟外人說話,一個來回便將話頭接了過去:“丁姑娘,與你爭執的人,可在場間嗎?”
“不是她們!”丁蘭心下焦急。此時童小貝也大着膽子,未得師命便蹭到了前排,站在丁蘭身邊。鬼蛾瞧見這個眼睛如寶石般透亮的小娘,心中又是一盪。
聞聽丁蘭此言,仇詩邁與葉玄心下同時鬆了口氣。
“一場誤會,讓葉玄有幸得見仙子真容,也算沒有枉受虛驚。丁姑娘的事,左右是‘枯榮城’治理不善,以致轄內出了歹人。待我回城后,定當著力整肅,並備十斗‘雪參’送致夕霞,盼能補丁姑娘傷損之萬一。”
鬼蛾驚愕地望向葉玄。十斗雪參,價值至少萬金。明明與己方無關,憑什麼賠她這些?就算那一耳光真是我打的,又如何了!她那臉是什麼做的,能值十斗雪參?鬼蛾心中氣悶,她不明白葉玄為何如此懼怕這群小娘。
其實葉玄忌憚之餘,也是真心想要結納。若能與夕霞為善,於他所謀之事大有裨益。薛家,是南地最大的豪族;而夕霞,隱隱繫着南地所有豪族。
仇詩邁見葉玄處事如此得體,心下也生好感。饒是木葉家發了橫財,十斗雪參也可算得誠意拳拳,給足了自己顏面。更何況,人還不是對方打的。“此事原是我輩唐突,先生不怪,邁已感激莫名。賠補之事,萬懇勿要再提。今日是我夕霞未盡待客之禮,先生歸城后,還請來信一封,邁當備薄禮以謝。”
“仙子美意,葉玄便無恥愧受了。在下的誠意,也望仙子莫要推辭。”聽得對方如此說,葉玄趕忙敲釘轉角。換過禮物,就算是有交情了。他是萬沒想到,取寶之餘還能有這等好事。仇詩邁的“薄禮”也必不薄,說不定連銀子都不用虧,就能白白攀上仇詩邁這個朋友。
“既如此,先生厚誼,邁這裏就代小徒謝過了。”十斗雪參,葉玄說是賠給丁蘭,仇詩邁表面只是代領。然而送上了夕霞山的東西,丁蘭期滿時又豈會真的帶走?
那邊丁蘭聽着場間二人一唱一和,越說越不對勁。似乎自己受辱之事,眼看就這麼算了。當即衝著葉玄厲聲喝道:“木葉家,就沒有旁人了嗎?”
“木葉家族”六人盡在場中,仇詩邁瞧得明白。丁蘭卻搞不清“木葉家族、夜宮、城主府”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關係,只覺對方隨便喚出幾個不相干的人敷衍自己。
“丁蘭,不得無理。宮主、城主,具在場間。還能當面抵賴不成?”仇詩邁側頭朝着丁蘭訓道。
“她穿着綢衫,髮釵鑲有寶石。提到富貴之家,卻又切齒刻毒,這不是‘玄青書院’的人是誰?”童小貝此時也忍不住插口道。這番剖析,原是“仇詩芸”說給她的,此時她竟原封不動將話背了出來。“仇詩芸”是“仇詩邁”的遠房堂妹,並非“夕霞派”弟子,這日不在場間。
“小貝,住口!”仇詩邁羞怒呵斥。她沒想到,一貫乖巧的“童小貝”也敢當眾給她難堪。
夕霞派與其他門派全然不同,說是門派,倒像書院;說是書院,又像商會。門規本不森嚴,執法更是胡鬧,但凡超過“用戒尺打手心”可以解決的範疇,全都踢回家中,由爹娘自行處置。仇詩邁對弟子一貫“賞多罰少”,弟子對她也是“親近多於畏懼”。平日溫情脈脈,今時惡果方顯。仇詩邁發現,場面竟已有些不受自己控制了。
童小貝之言,算不得胡言亂語,聽來卻極刺耳。仇詩芸說與小貝,那是私話,小貝卻不加潤色,直接丟到枱面上來。“玄青書院”的院生,皆是孤兒、棄嬰。棄嬰倒是還好,似鬼蛾這種挨過餓、吃過土的孤兒,確是極容易仇視那些“銜着金湯匙出生”的少爺、小姐。另則,經這幾十年的積澱,如今“枯榮城”內,也的確有不少富戶是“玄青書院”出身。
葉玄從來不是個名正言順的正經孤兒,卻總覺得自己也算孤兒。
所以他在當年那場小災荒中,逆着貪財心性,設立“玄青書院”,收了一眾快要凍餓而死的臟臭小孩兒。所以他此時聽了童小貝的話,怫然不悅。
但他還是強壓着怒意,與對面解釋道:“這位姑娘,你要拎清楚,不是每個‘玄青書院’的院生,都是‘木葉家族’;也不是每個院生長大后,都在‘夜宮’或‘城主府’執事。更何況,你沒有任何實據證明那人與‘書院’有關。”
“所以葉城主的意思是,我們去‘枯榮城’收拾那丫頭,與您無關。對嗎?”說話之人不是丁蘭,不是童小貝。語調比丁蘭陰冷,言辭比小貝刻毒。
葉玄突然有股想拔刀的衝突,這話實在太難接了。他若點頭,“城律”何在?他若搖頭,這干係又如何撇清?
仇詩邁回頭,狠狠瞪視“呂凌”,想要訓斥,忽又羞憤欲哭。一個個的,全都不把師傅放在眼裏。“丁蘭、小貝”在外面吃了虧,此時胡鬧尚情有可原,這“呂凌”卻是丈着武藝卓絕,倨傲慣了的。平日也不見她與丁蘭有多親近,當此危局,竟突然發難,火上澆油!
殘影聞言,立即捏住鬼蛾左臂,出手之快,幾近偷襲:“別不懂事。”鬼蛾深深吸氣定神,隨後摔脫了殘影右手。
葉玄靜默半晌,忍氣沉聲說道:“‘枯榮城’雖是邊陲小邑,卻也非荒蠻之地。城律之下,怕不容各位仙子肆意尋拿。不如‘丁姑娘’將兇徒形貌說與我聽,那人若還在城中,我定會替‘丁姑娘’把她抓來。”葉玄話指丁蘭話,目光卻望向仇詩邁。
“丁蘭,將那人形貌說與葉先生。”仇詩邁冷然下令,語中已全無平日的溫存。
“是個小矮子,手裏拿着短劍。眼睛挺大,聲音很尖。”丁蘭恨恨地回憶道。
葉玄心中一寒,是雲洛!
他方才初聞此事,腦中也曾閃過雲洛的名字,但很快否決了這個念頭。雲洛本是南方人,與“夕霞派”即便沒交情,至少有欽仰。就算一言不合切磋起來,想來也不至於“掌摑”人家。他與雲洛相交雖淺,聽鬼蛾念叨卻多,怎麼也不覺得這是個會“當眾扇人耳光”的姑娘。“枯榮城”中本多商旅、遊俠,又兼“莫問塔”樹大招風,城內有些不在自己視野中的高手毫不稀奇。
雲洛師承“無用散人”,卻從沒在江湖上行走過,因此“夕霞派”諸人,也根本不知世上還有這樣一個小高手。
雲洛。這幾乎是所有能想到的名字中,最讓葉玄難為的一個。怎麼辦?要裝不認識,或者乾脆說那不是自己的人嗎?若說出這話,以後如何面對“雲大”?自己出城前叫殘影拿“腥芒”去撩撥她,又算怎麼回事?
可是,可是,雲洛又算什麼人呢?有必要為了她得罪“夕霞派”嗎?若是在“枯榮城”中,一衝動、一咬牙,將這爛事替她抗下也罷,可這是在路上,而且是南方的路。
這浩浩蕩蕩,滿載金磚的駝隊,有多少人不忿,多少人眼紅。偏生“夕霞派”這些小娘,一個個背後深不可測,又盤根錯節,他是哪個也不敢傷,哪個也不敢碰。惟恐一招不慎,惹得南人群起而攻。
葉玄思來想去,此時最合理的選擇,還是假裝不知對方講的是誰,一切待回城后再說。正欲開口抵賴,忽覺背後有一道灼熱的目光炙烤着自己。那是鬼蛾的目光。
在這目光注視下,他發現自己說不出那句最該說的話。他不想讓背後那雙整日充滿慾火的眼眸,透出失望和鄙夷。他不能當著鬼蛾的面,背叛她的朋友。
道理上,葉玄並不認為保護雲洛是自己的責任。而情感上,他無比清晰地知道,這就是背叛!如果他說不認識雲洛,如果沒有了木青兒的淫威,這些人,一定會去找她的麻煩。
“是我的人。”背後一道赤炎化做甘泉,身前卻有無數寒芒撲面射來!伴着幾十道寒芒一併刺向葉玄的,還有仇詩邁目光中,不明所以的怨憤與問責:“不是配合的好好的嗎,你這是幹什麼!”所有女徒都站在身後,仇詩邁神色中的含義無比明晰,懶得做絲毫掩飾。
“她平日甚少出門,今次也不在隊中,我沒想到會是她。”心亂如麻中,葉玄的瞎話仍是張口就來。
“既是貴府的人,今日需當有個了結。”“既是貴府的人”六字,自仇詩邁口中吐出,冷得幾乎連堅冰都能凍結。才受三徒忤逆,又遭葉玄戲耍,她的圓滑,眼看要被怒火燒穿。
“仙子教訓得是。葉玄御下不嚴,以致貴派弟子在‘枯榮城’損傷,這便給仙子賠禮了。”葉玄語罷,雙手抱拳,對着仇詩邁一揖到地,躬身良久不起。
仇詩邁胸中幾欲噴薄的怒火,隨着葉玄將頭低得越來越深,漸漸收斂,而後變得和緩、微弱,最終為寸寸流逝的光陰所熄滅。
“先生不必如此。”仇詩邁右手輕伸,虛抬葉玄左臂,並不觸碰。葉玄借勢起身,眼望仇詩邁,滿臉歉疚。夕霞眾徒瞧着葉玄誠懇的模樣,半數怒氣已消。她們哪裏知道,葉玄心中歉疚是真,所歉的,卻是“搭戲拆台”之事。
仇詩邁沒有想到,葉玄不僅捨得賠錢,身段竟也如此柔軟。且不論這“城主”是真是假,既給擺在了台上,那就是“木葉家族”的臉面。方才葉玄所行之禮,已是除跪拜之外,最重的禮節。“弟子”挨“部從”一記掌摑,“掌門”受“城主”長揖一拜。怎麼算,夕霞派的顏面都已找回。
這仇結的荒唐,解的窩囊。葉玄不用回身,就能看見殘影的搖頭輕嘆,鬼蛾的揪心憤懣,寒星的冷眼旁觀,孤雁的嗤之以鼻。只有木青兒永遠站在他身邊,不悲不喜,不言不語。
葉玄起身後,又朝向丁蘭抱拳,淺淺躬身道:“丁姑娘受委屈了。”
“冤有頭,債有主。你替她賠禮可做不得數!”丁蘭就這樣大喇喇站着,對葉玄所行之禮,既不避讓,也不回謝。
“去你媽的!”鬼蛾再也忍受不住:“少主給你賠禮,你不跪領,想找死嗎!”
葉玄原沒指望丁蘭能有什麼得體的回應,只盼她冷哼一聲,自己再與仇詩邁諂媚幾句,這事興許還能滑過。見丁蘭如此不依不饒,心頭也自火起,忽聞罵聲乍響,一時竟有些恍惚,還道是自己沒忍住,將心中言語放了出來。
“小蛾,住口!”平日溫情脈脈,今時惡果方顯。葉玄剛剛還在心中暗諷仇詩邁御下無能,怎料過不片刻,自己這邊也溜了韁。葉玄這時真想回身抱她一下,再狠狠抽她一個耳光!他知四人之中,就屬鬼蛾對己最是關切、疼惜。可是她這一罵……自己方才之辱,豈不全他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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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白受了?
“蒼”一聲響,呂凌已將長劍拔出,遙指鬼蛾眉心:“賤種。”
呂凌平日話少,開口字字誅心。她只聽得一句,便猜出對面這女子不是什麼大戶出身。見呂凌拔劍,丁蘭、小貝也跟着亮出兵刃。轉瞬間,金鐵擦蹭之音四起,夕霞眾女徒幾乎全數亮劍,只餘一個身着“象牙色長衫”的女子皺眉不動。
木青兒右手緊握“玄竹”,左手中指輕輕划斷了繫着“暗水”的白蜥皮肩帶,背後重劍應聲而落。
見木青兒動,仇詩邁眼中寒芒隱現,身形頓時消失在原地。
“啪”一聲脆響,眾人側目間,呂凌已撲伏在地,指着鬼蛾的長劍不知何時也到了仇詩邁手中。
“為師是不是管不得你們了?”仇詩邁掃視眾徒,看也不看地上捂着左頰吐血的呂凌一眼。眾徒悚然低頭,沒一個敢觸師傅目光,便是如此,仍能感到被師傅眼芒掃過時,面上一片熱辣,背脊冷汗涔涔。只有一個人,迎着仇詩邁的目光恭敬點頭,正是夕霞派首徒“阮棋”。
“收。”令只一字,眾徒兵刃慌忙歸鞘,金鐵相碰盡顯瑟縮之音,全不似拔劍時的蒼然豪邁。她們以為自己見過師傅發火,卻從沒見過師傅真正發火。
一個有眼力的兵士溜到木青兒身後,欲將“暗水”拾起,卻全沒料到此劍的分量,一把竟沒拿動,復又雙手使力,這才將重劍拖回陣中,看護起來。
仇詩邁深深吸氣,復又翩然回身,望着葉玄幽幽道:“先生見笑了。”方才電光火石間獠牙一吐,她已瞧清對面情勢:一心想要善了此事的唯有葉玄,木青兒則隨時準備動手殺人。
“是我的人無禮在先。”葉玄沉聲應道。
“丁蘭之事,原當兩方動手之人對質才算得公允,並非誰手上不濟,誰就占理。”說到此處,仇詩邁側目斜睨丁蘭。後繼續道:“葉先生未明原委,便先行賠禮,待我‘夕霞派’可算得誠意拳拳。邁恬為夕霞掌門,絕非不識好歹之人。‘枯榮城’內,貴我兩派弟子的口角、嫌隙,今日就此了結。敢有私自尋仇者,以門規論處!丁蘭,你可有話說?”
“謹……謹遵師父之命。”丁蘭瞧着倒卧於地,滿口鮮血的呂凌,早已嚇得不敢抬頭。什麼切齒仇恨,刻骨怨毒,在師傅冷厲目光的逼視之下,全都乖順地縮回心底最幽暗狹小的角落。
“得蒙仙子寬仁,葉玄謝過了。”葉玄抱拳相謝,心中盤算着後續的應對。他知道,仇詩邁剛打了自己徒弟,絕不可能一回頭就放駝隊離山。若如此,她這掌門也不用做了。
“陳年小事,說開便算,先生不必掛懷。日半西垂,原不敢再耽擱先生趕路,只是,我瞧今日兩邊弟子初識,頗為熱絡難捨,不如就由得她們小小切磋一下,先生以為如何?”仇詩邁下山前便已決心,今日就算非動手不可,自己也絕不下場去碰木青兒。
葉玄終於等來了他極力想要避免的場面,只得苦笑應道:“仙子既有雅興,小試一場無妨。”二人便如老辣的商賈般,一來一回,詢好了價錢。仇詩邁的要價,是頭面人物不動手。葉玄的要價,是只比一場。
各路武人於“心劍季”亂砍亂殺數百年,后強人盡廢,余者少了血性,多了規矩,天下墮入“權劍季”。
近幾百年,門派間的比武爭鬥,慣常是兩個路數:頭面人物多決生死;弟子、部從點到為止。兩般規矩,均是同一目的,只為避免仇殺。
所謂頭面人物,是指一門、一派、一幫、一族的至高戰力,“夕霞派”不必搞清楚“枯榮城”內,“夜宮”與“城主府”究竟是何從屬,也不用管宮主、城主是誰,“木葉家族”的頭面人物,就是木青兒。頭面不是頭銜,頭面,是打出來的。
頭面人物決生死:意在打破雙方戰力之平衡。至高戰力被滅殺的一方,事後即便想要尋仇,也多飛蛾撲火。頭面對決,若有一方敗而未死,傷愈后則極有可能率眾反撲。
弟子、部從點到為止:意在維持雙方戰力之平衡,同時力求在少流血,不死人的前提下,擬出全面開戰的真實結果。因此門派間“次等戰力”的對決,多是三戰取兩勝,或五戰取三勝。
這些經驗與規矩,都是“心劍季”的無盡血火換來的。
丁蘭這點破事,原是無需動手就能化解。怎奈仇、葉二人,沒一個當得好家,致使場面失控,夕霞這邊還流了血。不管這血是怎麼流的,見血拔刀,也是規矩。仇詩邁此時只寄望於,能用對面一點小小傷損,換個“血債血償”。
葉玄這邊更是為難。雖然最恐怖的場面已被“仇詩邁”辣手壓住,但接下來這“點到為止”的切磋,卻是贏不得也輸不得。若說“胡亢”與“墨白”算是南方武林的頭臉,在南地武人眼中有如父、兄,那麼“夕霞”則是南方武林的腰肋、結扭,一眾豪強均視之如姊妹,便只輕刺一下,也是非同小可。此戰若勝,恐引得護短之人同仇敵愾;若敗,或撩得貪妄之徒蠢蠢欲動。
“阮棋,你就請‘木葉家’的高手指點一二。”仇詩邁喚出自己心腹弟子,語聲柔和,全無方才與“丁蘭”說話時懾心奪魄的冷厲。
“阮棋”是“夕霞派”的第一個弟子,當年正值“仇詩邁”傷心氣苦,不知何去何從時,“阮棋”也與家中決裂,上山投靠。
“阮棋”上山時,真氣品階已修至“旱境”,只是未得名師指點,招式亂七八糟。她根骨奇佳,資質卻凡。相較氣、藝雙絕,無師便可自通的“仇詩邁”,絕難相提並論。如今一身技藝,皆是“仇詩邁”為她量身所創,更是經年累月,一招一招喂出來的。一眾弟子中,“阮棋”並非武功最高,卻是與“仇詩邁”羈絆最深,最能懂她心意之人。
“弟子阮棋,拜見木先生、葉先生。”聽得師傅呼喚,阮棋緩步走到仇詩邁身旁,持劍行禮。
葉玄同木青兒一併抱拳還禮,未與阮棋答話。躊躇片刻,低喚殘影。
殘影上前拱手,仍是一身陳舊的淡藍衣衫,身形纖弱,語音清脆:“弟子殘影,敬拜夕霞仙子,見過阮棋師姐。”殘影之名一出,引得夕霞眾女一陣窸窣低詫,眼前這瞧上去頗有些可憐的女子,與她們幻想中陰魅狡黠的“血籌官”全無半分相符。
鬼蛾知自己闖了禍,又見那罵自己“賤種”的女子已被攙走,便站在葉玄身後垂首不語,沒有爭着出頭。她也明白眼下這局面,還是交小影去收拾更為妥當。
“要我輸給她嗎?”趁着與“阮棋”相互虛偽的空當,殘影輕聲詢問葉玄。是請示,也是譏諷。
“我心緒已亂,情勢你自己判斷。你不能死,也不能殘,就只這個命令。”葉玄低聲應道,語中透着疲憊。他沒有餘暇生氣,只知骰子非擲不可時,應該把注下在殘影身上。這是家族中唯一能夠幫他決斷,替他決斷之人。
“知道了。”殘影語中透出三分歉疚,七分柔情。說罷走入場間,雙刃“晏鵲”拔出時,繫着“皮製刀囊”的“腰帶”被刃鋒劃開,跌落於地。強者過招,只爭纖毫,是以動手之前,劍鞘要扔,刀囊要棄。
阮棋也持劍走入場間,長劍出鞘前,又對殘影行了一禮。殘影持刀回敬,恭謹不言。高手對決,若篤定不想殺人,“使兵刃”倒比“空手”更安全些。貼身比拼拳掌,幾乎每一式都要朝對方頭臉胸腹招呼,使刀劍時,反而更有機會去損對方手足,傷而不殺。
“切磋參照,點到為止。”仇詩邁淡淡一語,定下場間基調。復又繼續道:“依禮,勝負、終始,均由葉先生定判。”這又是個“權劍季”武人琢磨出的虛偽,由於此處是“夕霞派”地頭,場間亦無德高望重的外人在場,是以這場較量的勝負,交給“客方”裁決。何時起手,何時休罷,也全聽葉玄號令。雙方若有傷損,那也是葉玄未能及時叫停之責。
“中招、倒地、損血、認輸者負。切磋參照,點到為止。這就開始吧。”葉玄皺眉下令。
二人聞聲,並不擅動。溫婉、俏皮的兩道目光交織碰撞,漸漸化成同一道凝重。
殘影倒懸雙刃,執握掌中,緩緩抬臂護於頭臉,宛如“蛇口血張”時倒豎的尖牙。阮棋側身相對,右手長劍微抬,劍峰斜指地面,並不直逼殘影。
倏忽間,殘影身形消失在原地,正與方才“仇詩邁”偷襲“呂凌”時的情狀無異。眼力稍差之人,只覺她消失的同一剎那,便自阮棋左前方冒出,宛若破開了虛空一般。然而又與仇詩邁不同,那淡藍一閃即隱,轉瞬又在阮棋側后出現,如此這般搖閃滑縱,身形始終沒有欺進“長劍所及之方寸”。
殘影能覺察到,阮棋雖只腰身微擰,劍尖輕顫,卻分明跟上了自己的節奏。若想單憑身法將她晃暈,只怕對方還未凌亂,自己先要力竭。
“失禮了。”殘影在阮棋身前七步處站定,淺笑着為自己看輕對手而致歉。說罷不待對方回應,持刀搶步上前。這次身形直進,不再取巧。劍長刀短,阮棋根本不理對方手上動作,探身挺劍,直刺殘影左膝。
殘影卻未後撤,輕鞋之下雙腳也不見有何動作,身子竟霎時向右“平移”了半尺。阮棋一刺不中,翻腕向內橫削,“叮”一聲輕響,殘影左手短刀不知何時已由“反握”改為“正握”,剛好擋住削向左膝的長劍。刀劍交擊之音悅耳綿長,卻比旁觀眾人預想中要小聲得多。
右手長劍為左刀所抵,阮棋空門已露,正凝神防她右刀挺進,不料殘影並未出刀,右腳閃電般蹬向自己小腹,速度竟似比手還快。阮棋此時已撤步不及,小腹一縮向後坐倒,臀部即將撞到地面時,左手着地一挫,身子向後飛掠,同時長劍直挺,封住身前門戶,打了個踉蹌方才站定。雖不算輸招,場面卻是狼狽之極。
葉玄在旁瞧着,面無表情。心底卻忍不住暗贊。
“木葉六式”之中,“鬼蛾”主修的是“無痕手”和“陰風指”;“殘影”主修的是“嵐步”和“鵲橋”。
也是這殘影天縱奇才,竟依着自己心性,將“鵲橋”練到了雙刃之上,方才擋住阮棋長劍那一刀,綿軟陰柔,正是“鵲橋”之勁;“嵐步”本是閃避、偷襲為主的功法,主要招式原是“踩腳趾、踹膝蓋和撩陰腿”,卻被殘影改成一套攻防有度,肆意開闔的腿法。
“木葉六式”練到她身上后,改動之多,改動之奇,儼然已有自成一脈之勢。若有一日叛離“夜宮”,以她一人之力開宗立派,也屬尋常。
木青兒性情寡淡,甚少思慮,卻莫明總感覺終有一日,殘影會跑。葉玄則認為,那是師姐早年間落下的心病所致。
阮棋狼狽後撤,殘影並未追擊。一則不想冒進,二則也是不屑。她想端端正正地將對方踹倒。阮棋那邊化險為夷,也摸清了對方路數,似乎殘影的“雙刃”主要用作防禦,攻敵則以“雙腳”為主。
阮棋不再困守,挺劍搶攻。迫近殘影身前時,劍尖一抖,三道寒芒分刺雙乳、小腹。阮棋心性質樸,劍路端嚴,這一式仿的是仇詩邁的辣手,有形無神,並不指望以此克敵,只求將對方籠在自己劍光之內,逼出破綻。
怎奈殘影全不判她劍路虛實,直接縱身後掠,將這一招避了。阮棋手腕一翻,挺劍再進,這次長劍如蛇信般上下顫動,舔向右腿、右膝,這一劍不是虛招,也不為逗出殘影短刀。殘影卻出了刀。
依舊不判對方劍路,雙刃一反一正,如搖槳般向下斜划,直接將右腿、右膝全部封住,終於仍是“左刀”盪開了長劍。
劍峰稍一偏轉,阮棋“左掌”已從“肋下”迎出,準備硬接殘影鞭來的“左腳”,無論是震斷了對方腳骨,還是踢折了自己手腕,這一戰,就算是沒出人命便了結了。
只是這一次,殘影沒再出腿,盪開長劍后一個滑步,欺進劍圈之內。距離稍一拉近,“雙刃”立轉狂暴,如“群鴉歸巢”般撲向阮棋面門。阮棋迅疾撤步,回劍橫封,欲將殘影逼出一劍之距,卻感殘影身形如鬼魅般粘着自己,怎麼退也甩不脫,怎麼轉也繞不掉。
劍長刀短。身位一近,長劍立顯笨拙,當即左支右絀。卻在這時,殘影手中“雙刃”突又斂了狂暴之意,刀路頓轉輕靈,忽上忽下、忽反忽正。阮棋只覺身前這病弱女子,每隻手臂似有三節一般,終於眼睛一花,步下一亂,左乳被劃開一道淺長血口。
“住!”葉玄見狀急忙叫停。殘影不等葉玄發令,一招得手便即躍出圈外。阮棋胸上一痛,急忙將傷處捂住,也不知身子被葉玄輕薄了沒有。
“阮棋師姐,承讓了。”殘影將雙刃歸入左手,抱拳鄭重相謝。
“殘影師姐技高,阮棋認輸了。”兩名各位其主的戰將,斗罷后又一次做作地互稱師姐。
“殘影能得僥倖,全仗仙子愛護。葉玄謝過了。”言下之意,殘影此番能贏,全因“仇詩邁”未將最厲害的弟子派出。其實葉玄哪裏辨得清對面深淺,只是句虛偽客套。未動手時禮敬有佳,此時打贏,更需謙遜。
“先生無需過謙。勝負分明,場間有目共睹。夜宮人才濟濟,夕霞甘拜下風。”仇詩邁坦然認輸,毫無扭捏。一方輕傷了事,輸得也不算難看。顏面微損,禍根已拔,雖不如小勝來得體面,也算個不錯的終局了。
“仙子言重。天時已晚,我等尚有一段小路要趕,今日就不多叨擾了。還盼仙子閑暇時駕臨‘枯榮城’賞玩,好叫在下一盡地主之誼。若來日再渡天河,葉玄也必親至‘夕霞山’拜望仙子。”葉玄生怕耽擱久了再生禍端,只盼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
仇詩邁也是一般想法,只求儘快將這瘟神送走。至於來日親至“夕霞山”拜望云云…還是不來的好。“枯榮城”雖即富且強,然而自己如今只求安逸守成,並無再多雄心野望,這群偏處西北的豪強,實無太多結交的價值。“既如此,只好相盼來日再敘,邁領眾徒恭送諸君了。”
語罷雙方眾人行禮道別,阮棋不便抱拳,一手護着左胸盈盈下拜,以女子禮相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