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三章 飲宴
「憶昔當年淚不幹,綵樓繡球配良緣...」
台上正在唱大戲,青樓的花魁女扮男裝演起了薛平貴,比起平日的撫琴唱詞倒是多了些活潑的氣氛,觀賞角度獨好的雅間裏,顧懷端起杯回應着某個官員遙遙一舉,便一仰脖子將整杯酒灌了下去。
「靖國公好酒量!不愧是上馬打仗下馬治國的英才,下官再敬靖國公一杯!」
一個顧懷連名字都想不起的六部官員甩了甩大袖,行雲流水地又端起酒杯敬酒,顧懷有些頭疼,但還是笑着又喝下了一杯。
花花轎子眾人抬,今晚這酒宴,來了不少官員,雖然大部分品秩都不算高,但涉及了六部、都察院、鴻臚寺以及一些軍方將領,得知曹國公和靖國公一同相邀,幾乎沒人不給面子,席間氣氛熱烈,稱得上賓主盡歡。
要知道顧懷和李景隆現在算是兩個派系的新貴,一個是北平系官員,受封國公;一個是建文舊臣,更進一步,儼然要受到重用,這些來赴宴的官員如此熱情,倒也合理。
這場酒宴說到底是李景隆一手操持的,這兩天顧懷沒事就去尋李景隆飲酒看戲,也算是摸透了李景隆想要和北平系官員打好關係的心思,這對於顧懷來說有利無弊,自然從善如流,但他沒想到李景隆居然把場面搞得這麼大,今晚儼然是要把他在金陵的關係介紹給顧懷,不管是當初李文忠在軍中留下的派系,還是這些年李景隆相熟交好的文官,今晚都來了,而顧懷也從善如流,邀請了一些北平系官員過來,這也算是兩個圈子之間的正式交際。
權貴之間的交匯,除了有什麼深仇大恨,場面上都是做得極足的,就比如此時席間絕對看不到往日朝堂上那種文武之間針鋒相對的氣氛,宴席另一角粗獷的朱能已經有些喝醉了在耍酒瘋,借酒意舞劍,就有文官拍手賦詩以應和,一片其樂融融。
顧懷的身邊,坐的是李景隆和解縉,李景隆此時正在和相熟官員談笑,而解縉則是有些緊張地小口喝酒,能坐在這宴席頭部的,多是些大人物,國公、六部尚書、都察院御史,哪個不是他平日要仰望的存在?真要讓他上去攀談,他還有點不敢,萬一別人壓根看不上他這麼個小小翰林編修,豈不是自討沒趣?
角落裏的目光引起了他的注意,是同在翰林院平日關係較為要好的兩個同僚,說起來按他的官階也就能坐在那裏罷了...這兩天沒少被同僚追着問是怎麼認識靖國公這等大人物的,一提起起草登基詔書的事情,同僚們羨慕得目光都要冒火。
說起來他解縉難道真是走了天大的好運?之前蹉跎那麼多年,如今靖國公對他青眼相加,甚至主動把他帶在身邊來參加這等規格的宴會...
李景隆放下酒杯,他也早注意到了這個為朱棣起草登基詔書的小小編修,只是除了一支筆杆子確實玩得好,乍一看並無特殊之處,但顧懷很明顯展現出了對這個人的提拔之心,嗯...他李景隆倒不是不能賣個人情。
如此想着,他側過臉對着顧懷笑道:「靖國公好像有些不勝酒力?也是,這兩天飲宴是多了些,不過仗打完了,也該休息休息。」
一旁的顧懷內心止不住地感嘆,別看李景隆打仗是個草包,但這種金陵上層圈子的交際,他還真是如魚得水,只消往那兒一坐,三言兩語之間,整個宴席的氣氛就高漲起來,他好像記得每個官員的名字,言談親疏有距,絕不會冷落,也絕不會過度熱情。
這種培養多年的交際手段,顧懷短時間是學不來的,乍登高位,確確實實是有些不習慣,比如敬酒這東西,一般官員來敬,隨便糊弄抿一口也就罷了,但顧懷是實打實的一口悶,雖然這個年代酒水度數偏低,但這麼喝...也還是有些頂不住。
聽到李景隆出場替他解圍,幾個想敬酒的官員尷尬地縮回了手,顧懷鬆了口氣,笑着應道:「突然閑下來,是有些不習慣,往日只聽金陵煙花地惹人流連忘返,近日才算是知道了其中威力。」
「哈哈,說起來靖國公也是金陵人士?」
「祖籍就在金陵附近,只是多年居於北方,很少回來,」顧懷夾了口菜,「父母已故,家中也沒什麼親戚,算起來更像是個北人。」
「也難怪靖國公如今還未娶親了,父母健在,是要催上一催的,」李景隆眼中露出些狡黠的笑意,「怎麼樣,要不要我替靖國公說個媒?」
經過這幾天的相處,兩人也算相熟了,不再是之前一個威逼一個屈服的關係,說這樣的話也不顯唐突,只是顧懷哪裏有考慮婚娶的事情?自然是笑着搪塞過去。
一旁的解縉看顧懷李景隆兩人關係如此要好,不由更是驚訝莫名,顧懷本是北平系官員,靖難第二功臣,如今居然在金陵也這般吃得開?這樣的大人物居然對他青睞有加,日後仕途...
他壯着膽子想去插話,還沒開口,一個管事匆匆走到李景隆身邊耳語兩句,李景隆怔了怔,便對着顧懷笑道:「呵呵,本打算今日不醉不歸的,看來是不成了,陛下尋你呢,怕是要進宮一趟。」
酒席這東西,吃多了就跟坐牢差不多,顧懷確實不擅長這種氛圍,聽到朱棣找他,不由如釋重負,趕緊起身,抱拳團團拱手:「既然陛下召見,那可不便耽擱,這便入宮了,改日我做東,再請各位赴宴。」
「國公爺客氣,慢走,慢走!」
「啥?還沒喝完你小子就要跑?你小子,來和俺老朱再喝兩杯!」
「國公爺慢走!」
一片喧鬧,眾多官員起身送別,喝多了的朱能和丘福還在耍酒瘋,顧懷轉身走出雅間,連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他這一走,解縉就不免有些尷尬起來,一時間坐也不是開口也不是,倒是李景隆看出了他的不自在,主動開口挑起了話題:
「大紳吶,之前那詔書...」
……
到了宮門,已是傍晚,顧懷走下府里剛僱的馬車,讓魏老三趕去宮門口等着,又揮手散了散酒氣,這才跟着等候在此的鄭和往宮裏行去。
兩人是從靖難未起時就相熟走過草原的老朋友了,自然也不需要太多客套,見顧懷酒意上涌臉有些紅,鄭和不禁提醒道:「陛下今日心情可不怎麼好,聽了建文舊臣的事情發了好一通火,後來又見了歸降的盛庸,心頭還壓着火呢,你可別喝醉了口不擇言。」
顧懷一驚:「盛庸來降?陛下是如何處置的?」
「官復原職,沒有追究之前戰事,」鄭和領着顧懷走在宮道上,「還有那些女干佞榜上暫時羈押的官員,除了方黃齊,陛下說了,有願意歸降的,也可以寬宥處理。」
顧懷酒意一掃而空,他確實沒想到,朱棣居然會放下手裏的屠刀。
但有些事情是不能打聽太過的,宮裏發生的事情,鄭和能告訴他,顯然是把他當成了朋友,不想他觸什麼霉頭,但要是刨根問底,那就成了打探君主的心思,性質就變了。
他沒有追問下去,一路和鄭和閑聊着到了後宮,鄭和退了下去,他沒等多久,就被召了進去,看到了正在用膳的朱棣。
桌上的菜肴很少,比軍中也好不到哪兒去,顧懷行禮見駕,拿着個饅頭的朱棣擺了擺手:「行了行了,軍營見過多少次了,有什麼好多禮的。」
他說歸說,顧懷還是恭恭敬敬地把禮行完才直起身子,朱棣隨手往旁邊一指:「坐,陪俺一起吃頓飯。」
當值陪侍的宦官立刻從朱棣面前的小桌上拿過兩道菜肴,擺到了顧懷面前的空桌上,這種行為叫賜膳,與天子共食,以示恩寵,顧懷連忙謝恩,在那張小桌后規規矩矩坐了下來,等到擺好了菜,宦官又給他拿過幾個饅頭,顧懷再次謝恩,然後很秀氣地吃了起來。
一是不餓,二是...皇帝賜的膳,難道還真當飯吃?
見他這模樣,朱棣咬了口饅頭,沒好氣開口:「怎麼像個受氣小媳婦?在俺面前還裝模作樣?」
顧懷笑了笑:「陛下,這裏可比不得軍中,宮中規矩大,臣不知不覺就惶恐起來了。」
朱棣聽了一陣失笑,他怎麼不明白顧懷跟了他四年,軍中兩個人蹲在一起烤火都有過,哪裏會惶恐這樣的場面?所謂的天子威勢,相熟的人怎麼會禁不起,但顧懷這般說,這般規矩,他心裏還是很高興的。
說起來顧懷這番表現,還是這兩天從李景隆那兒學來的,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顧懷從未做過官,哪裏能知道這裏面的兇險?若是以前他還敢質疑朱棣的決定,還敢和朱棣嗆聲,可現在朱棣已經是皇帝了,手握的權力實在太大,可以一言決定他的生死,真還敢像之前那樣既是上下又是朋友地相處,萬一鬧了矛盾,可沒有半點冷靜下來重歸於好的時間,說不定就被拖出去砍了。
打完了仗,顧懷也算是下定了決心,要注意以後的為官之道了。
這些天朱棣一直是一個人吃飯,儘管都是美味佳肴,但冷清清的終究沒什麼胃口,有顧懷陪他吃飯,聽他抱怨,胃口自然也就好了許多,這一頓吃了幾個大饅頭,又喝了一大碗湯,這才心滿意足地起身消食,帶着顧懷散步去往房。
夜色降臨,宮城裏點起燭火,四處朦朧,美輪美奐,夜色如水,星月相映,宮殿的迴廊之間,朱棣的腳步放得很慢。
過了許久,他出聲打破了沉默:
「那件事,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