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陸老太太
胡韻兒望着秦氏和兩姐妹遠去的背影,再看看駱文鳶那走路帶風的得意姿態,她原本明媚的笑臉冷卻下來,籠上了一層陰影,低聲道:“蠢貨。”
她身邊的丫鬟翠玉湊上前問道:“三太太,您在說誰蠢啊?”
胡韻兒指了指那母女三人離去的方向,道:“自然是那對自以為是的母女,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們想在老太太面前表現一番,好讓駱文鳶取代駱三小姐嫁進門,可她們也不想想來面見的是誰,打扮成這樣就過來了。”
翠玉不解道:“可我覺得駱二小姐的打扮很好看很時髦啊。”
“那是在你這種年輕人眼裏。”胡韻兒轉身向外院走去,翠玉也緊跟其後。
胡韻兒輕搖着團扇,繼續道:“老年人的眼光難免老式一些,尤其是我們這位老太太,最看不慣女孩子燙頭髮、穿皮草,駱文鳶倒好,兩樣全占上了。若是兩位小姐都是那種打扮也就算了,可駱三小姐穿的是樸素淡雅的老式斜襟衫,到時候,誰襯托誰,就一目了然了。”
胡韻兒是吸取過教訓的,自己其實也喜歡穿那種洋氣的服飾,卻被陸老太太訓斥了多次,為了迎合她的品味,就算再喜歡再眼饞,也斷不敢穿西洋服飾。
“那您剛才為什麼那樣吹捧她們?還說希望駱文鳶能進門。”翠玉接着問道。
“人的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駱太太這種人我清楚,別看她對我畢恭畢敬的,其實她打心眼裏瞧不起我的出身,背地裏不知怎麼嘲笑我呢,既然如此,我不如讓她也難受難受,她那美好幻想被瞬間打破后的表情,不知有多好看呢。”胡韻兒說著,冷冷一笑:“不過嘛,我倒真的希望駱文鳶能進陸家的門。”
翠玉疑惑道:“這是為何?”
胡韻兒湊近翠玉的耳朵,神秘道:“她那心浮氣躁、心無城府的性子,最好拿捏了不是嗎。”
陸老太太的住所是一處典雅的老式院落,一間正房,帶着兩間小小的耳房。雕花窗欞雖然用玻璃代替了紗窗,屋子裏老式明角燈裏面其實裝了電燈泡,一切仍保持着它的古樸。
凌嬸引領着三人進了正堂,出來相迎的,是一名十五歲左右的俏麗女孩,女孩見到三人,笑盈盈道:“您們就是駱太太和駱家姐姐吧,我叫陸一霜,請多指教。”
凌嬸見了女孩后,也頷首行了個禮,接着向秦桑桑介紹道:“這位是我們家的三小姐,陸一霜,是三太太的小女兒。”
駱文雪照例偷偷打量起她。原來她是胡韻兒的女兒,難怪容貌與胡韻兒這般神似,她繼承了胡韻兒的明艷嬌俏,身穿艷紅色短旗袍,小手纖薄白皙,似春筍般細嫩,雙手疊交,儀態端莊又嫵媚。
陸一霜見到她們三人,也是打量良久,不過並沒有像胡韻兒一樣開口稱讚,而是向姐妹倆微微頷首,甜美道:“妹妹見過大嫂和未來嫂嫂。”
駱文鳶並沒有在意那麼多,一個陸家小妹的態度管什麼用?她想要的是老太太的認可。可她掃視了正堂一圈,也沒有見到老太太的身影,便開口問道:“不是說老太太要見我們嗎?怎麼沒有看見她呢?”她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見老太太了。
陸一霜賠笑道:“真是抱歉,祖母她今早舊疾複發了,恐不能到正堂來了,只好請三位去卧房見祖母了。”
駱文鳶:“那老太太在哪兒?”
駱文雪:“那老太太的病可有大礙?”
兩姐妹的話幾乎是同時說出的,她們互看了一眼,便別過頭不理對方。而陸一霜將兩人的話都聽在耳里,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她先開口回答駱文雪的問題:“祖母的病是老毛病了,並無大礙,姐姐有心了。”隨後,她便領着三人去了裏頭的卧房。
駱文鳶快步上前,將駱文雪擠到了身後。
她認為,自己如此漂亮體面,老太太肯定看了我第一眼后,就再也無法喜歡這個鄉野丫頭了。駱文鳶很自信。駱文雪並沒有介意,只是默默跟在後面。
到了卧房,屋內有三人,陸老太太靠坐在床上,二太太正在床前給老太太喂湯藥,一個高挑的丫鬟捧着托盤侍立在旁邊。她們見來了客人,齊齊將目光投向了屋門口的人。
陸一霜剛將駱家人領進來,駱文鳶便搶先上前,迫不及待地喊了句:“老夫人好!我是駱家二女兒駱文鳶。”
她知曉“先入為主”的理,只要老太太先對她有了好感,以後怎麼看駱文雪都會不順眼吧。
果然,陸老太太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駱文鳶喜不自勝,想再加把勁,便殷勤道:“一早就聽聞老夫人您老當益壯、面如菩薩,今日一見,果真如此,這是長命百歲的面相呀!文鳶見了,便覺得心花怒放呢。”
誰知,陸老太太卻微微蹙眉,神色有些冷淡,陸一霜也是掩嘴偷笑一下,投來憐憫又無奈的眼神。
駱文鳶心裏咯噔一下,“怎麼?難道自己說錯什麼了嗎?不應該啊?這是她說慣了的奉承話,一般長輩們聽了,無不笑着誇讚她會說話、討人喜,難道老太太不吃這一套?
陸老太太何止不吃這一套,正如胡韻兒的推測,她看到駱文鳶那一身洋里洋氣的打扮,以及渾身散發的香水味,眉頭蹙得更緊,心裏暗道:哼!又不是做舞廳小姐的,穿的那麼花枝招展的作甚?而且屋主還沒發話,她一個客人倒先哇哩哇啦說個不停,滿嘴討好奉承,也不嫌丟人!
不過……她身後那個小一些的姑娘倒還不錯,文文靜靜的挺懂規矩,穿着打扮也得體,倒挺合自己眼緣的。
陸老太太的蹙眉很快鬆開,眼中有了笑意,招招手道:“好了,都別站着了,進來坐下吧。”
二太太會意,沖旁邊的丫鬟吩咐道:“靜兒,去搬三把椅子過來,讓駱太太和小姐們坐下歇歇。”丫鬟靜兒應了一聲,便照做了。
駱文鳶見老太太眉頭又舒展了,心裏鬆了一口氣,自我安慰道:剛才她蹙眉一定不是因為我,沒準是嫌旁邊的駱文雪打扮太寒酸太土氣了。
三人剛坐下,陸老太太便指着駱文雪,開口發問:“這位小姑娘,想必就是三小姐駱文雪吧?”
話音剛落,駱文雪輕盈站起,屈膝行禮:“小女駱文雪,給老夫人請安了。”
此話一出,秦氏母女差點笑出聲來,這是一句多麼老氣的話,還當這是前朝么?她這做派,果然上不了檯面。
誰知陸老太卻眼睛一亮,和藹的笑道:“好孩子,難為你這麼懂禮數,現在的年輕人啊,沒幾個知規矩。”
秦氏母女梗住,老太太居然吃這套!
陸老太太沒有理會她們,只是笑着向駱文雪問東問西,問年齡屬相,以前住在何處,喜歡吃什麼,平日裏怎麼消遣……駱文雪低頭老實地一一回答。陸老太太見她大方明朗,言語間頗具慧黠爽朗,很合自己性子,倒愈發喜歡了,不知不覺開始反覆打量她,確實是個清麗精緻的人兒,一直聽說她從小住在山村裡,可膚色卻白皙細膩,沒一點鄉野丫頭的黝黑粗糙,或許是因為靈霧山氣候濕潤、溫度宜人的緣故吧。她穿着老式的衣衫,卻難掩出色的氣質和容貌,再看她的衣衫,整潔乾淨,樸素不失淡雅,衣擺還綉着淡粉色的紫荊花圖案…….
等等,紫荊花?
陸老太太眼睛又是一亮,這是她故鄉盛產的植物,自己離鄉很多年了,再加上年紀大了,看到跟故鄉有關的東西,心底就有些觸動,她問道:“三姑娘,你這衣服上的花樣,可是紫荊花的圖案?”
駱文雪回答道:“是的,老夫人果然見多識廣,因為我曾經隨家師去過咸陽待過一段時間,那裏漫山遍野的紫荊樹實在美麗,令我終身難忘,今早我挑衣服時,看見這衣服上綉着的紫荊花圖樣,便想起了當年在咸陽的時光,實在喜歡得很,就穿上了。”
“哦?你去過我的老家咸陽?”陸老太太來了精神,沖她招招手道:“好孩子,坐近些來,好好跟我說說咸陽的事吧。”
駱文雪乖巧的應了一聲,靜兒也很有眼色的上前將她的椅子挪到了陸老太太的床邊,二太太也起身退到了一邊,駱文雪順從的坐了過去,繼續和陸老太太聊了起來,兩人相談甚歡,完全冷落了一旁的秦氏母女。駱文鳶不甘心地咬起牙來,心裏暗罵老太太不識貨,秦桑桑面色也是相當難看,沒想到那件自認為土的掉渣的衣衫卻引起了陸老太太的好感,心裏悔恨得不行,早知道就不該把那件衣服送她!
駱文雪沒有理會身後那兩雙燃着怒火得目光,接着和陸老太太談笑風生,“記得那時候城外有一座山,我一時貪玩便爬到了山頂,山頂處沒有太多的花草,不過最顯眼的當屬那棵高大的紫荊樹,我一時興起,到那樹蔭下打了個盹,不成想竟睡到了黃昏,回去后讓師父好一頓罵呢!”
“咦?那棵大紫荊樹還在那山上呢?”陸老太太驚喜道:“當年我也常到那棵大樹下玩,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以為那棵樹早就被伐木工砍了當木材了呢。”
駱文雪笑道:“哪有,當地人說那棵樹起碼有一百年歷史了,是有靈性的,可不敢冒犯,他們幾乎是當靈物供着呢,當時還有不少人帶着家人好友去那裏玩耍、祈福呢。”
陸老太太聽后,微仰起頭,一時間陷入了沉思。
咸陽,那是多美的地方啊,我最美好的年華都是在那裏度過的,尤其是城外山上的那棵紫荊樹,承載了自己多少年的童年回憶啊。小時候天天陪朋友去那裏玩耍,第一次遇見自己老伴兒時,也是在那棵樹下;後來他向我求婚,也是在那裏,家人都把那棵樹當成牽動我們倆姻緣的紅線仙,時常拖家帶口的上山祭拜、遊玩野炊。那時候,老伴兒他好好的,兒子們也健健康康的,可現在……..
“老太太,老太太。”二太太見陸老太太愣神了半天,便上前輕喚了幾聲,陸老太太這才回過神來,她抹抹眼角的淚光,不好意思的嘆氣道:“唉,人老了,總是這樣感時傷懷的,讓你們見笑了。”
“老夫人,您現在抱病在床,心裏可不能太過壓抑,應該保持好心態,對身體才有好處。”駱文雪輕聲道:“如果老夫人願意的話,不如讓我給您把把脈吧。”
眾人一愣,包括老太太。
“嗯?你還會中醫?”陸老太太剛問完,突然想起些什麼來,猛地拍一下自己的腦袋,自嘲道:“哎呦,瞧我這腦子,你娘當年就是名揚岳城的神醫啊,她的娘家也各個是醫術高手,她的女兒怎麼會不懂醫術,哎呦,老了,真的是老了。”
駱文雪靦腆而笑:“我只是跟老家的師父學了點皮毛,您這麼疼我,我才敢班門弄斧。若是您不介意,咱們說話,我一邊聽您說,一邊把脈?”
陸老太太雖知曉她母親柳芸芳醫術了得,但對駱文雪的醫術其實並不看好。不是老太太輕狂,而是老太太有見識,知曉中醫難學,沒個十幾二十年的功夫是學不成的。
現在的世道沒有太多的人願意學中醫,無非是人心浮躁,中醫的繼承人沒幾個靜得下心去研讀,個個半吊子,毀了祖宗的名聲。她也不止一次地唏噓感嘆,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被世人這般輕視作踐。當初大兒媳婦提出要和柳芸芳指腹為婚時,她是果斷同意的,若是自己的親孫子能娶個懂中醫的妻子,不僅方家中醫的祖傳手藝和秘方後繼有人,對方家而言也是個極大的助力。
不過,三姑娘她如今才十六歲,把脈是中醫入門級的技藝,雖瞧着簡單,但其實裏頭的學問講究很複雜,方老爺子縱使天賦很高,也是二十幾歲才學會診脈的,要說三姑娘這麼年輕就會診脈,陸老太太實在不肯相信。
“也罷,你就瞧瞧吧。”陸老太太伸出手給駱文雪診脈。她對這個孫媳婦頗為滿意,想着三姑娘或許是想要在她面前表現一番罷了,也不好讓她難堪。
隨後,駱文雪有模有樣的將手指搭在陸老太太的手腕脈搏上,半眯着眼細細感受脈搏的跳動。她搭脈的時候,屋內的眾人都目不轉睛看着她,眼中帶着狐疑,只有陸老太太覺得有趣,這小丫頭診脈的樣子很認真,似乎有些真本事。陸老太太趁這個空擋又開始打量起她,她真的很像其母柳芸芳,模樣秀麗可人,雖是鄉下女子,卻一點不小家子氣,氣質也是端莊大方,更重要的是孝順體貼,想必將來肯定是個賢內助。陸老太太微微點點頭,嗯,配得上我孫子。
駱文鳶卻覺得駱文雪在裝模做樣,人家陸老太太怎麼說也是醫學世家的女兒,駱文雪會一點三腳貓醫術就敢在她面前班門弄斧,真是笑話!
沒一會兒,駱文雪收回了手,沖陸老太太微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笑容恬柔美麗,她道:“老夫人,我瞧好了。”
“瞧得如何?”陸老太太問。
駱文雪笑道:“我也是隨便瞧瞧,並沒看出什麼大問題。”
駱文鳶噗嗤一聲,忍不住笑了,這丫頭果然是在裝模做樣,沒什麼真本事。
陸老太太抬眸,瞥了駱文鳶一眼,駱文鳶心下震驚,收斂了她的嘲諷。
“好啦,孩子有這份心就好。”陸老太太給了文雪一個台階,隨即接過二太太遞來的葯碗,想在喝一口。
這時駱文雪突然道:“老夫人,恕我直言,您患有心肺陽虛的病症,這種加了黃芪的補陽還五湯,還是不要多飲的好。”
話音剛落,陸老太太險些被嗆到,輕咳了幾聲,二太太趕緊過來拍拍她的背助她順氣,待陸老太太緩過氣來,疑惑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有那種病症?還有你怎麼看出來我喝的是補陽還五湯?”
駱文雪靦腆一笑:“老夫人,您真是貴人多忘事,我剛剛給您診脈了不是嗎?我自然知道啊,還有,這碗葯湯我不是看出來的,是聞出來的。”
陸老太太怔了怔,手上的葯碗差點脫手灑床上,她將葯碗遞給二太太,詫異道:“聞出來的?”
中藥湯的色澤和苦味大多都比較相似,一般人根本分辨不出其中的成分,縱使是內行的高手,也需得端起碗觀察細嗅一番才能分析出藥名和其中成分,而三丫頭隔着一胳膊的距離,僅靠鼻子聞就分辨出這是補陽還五湯,還知道其中加了黃芪!再者,自己這病是看了中醫又看西醫,反覆診斷多次才得出這“心肺陽虛”的病症,她僅靠診脈就推斷出來了?
駱文雪不好意思的掩嘴一笑道:“老夫人,這沒什麼的,我在山上跟隨師父學醫有十三年了,每天跟各種藥材作伴,幾乎是睡在藥材堆里了,所以我對藥材的味道比較敏感罷了。”
陸老太太有些激動,握住她的雙手,問道:“好孩子,那你說說,為什麼我不能多飲這葯?”
駱文雪笑了笑,反問道:“老太太發病,大多都是卧床而發,抽搐、手足震顫,卻從未半身不遂,口歪眼斜吧。”
陸老太太微訝,抬眸看着駱文雪,點了點頭。
“那就對了。”駱文雪接着道:“您這其實算是飲邪的癥狀,但治療心肺陽虛的湯劑也能治,您的主治大夫應該是為了加強效果,才加重了黃芪,可俗話說的好,是要三分毒,湯藥里的黃芪本就有些過量了,您若是再多喝的話,必定對身體造成損傷,所以我才建議您少飲。”
駱文雪分析的頭頭是道,陸老太太欣慰的點點頭。這幾日她覺着這葯藥效不太好,便不聽大夫的囑咐,每次必多喝了一些,反而發病的次數更多了,原來是自作自受。
陸老太太看駱文雪的眼神帶了一絲激動和欣慰,之前自己還懷疑她技藝不高,沒想到是自己看輕人家了,真是不應該。再想想,自己孫媳婦是個神醫,以陸家的聲勢地位,必能在岳城極好的宣揚中醫,讓老祖宗的手藝繼續相傳下去。陸老太太想到這裏,心中儘是對未來美好的期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