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命不由己
陸一晨在兩位老太太的要求下,“被迫”和林曼瑤解除了婚約,還給安排了另一個開藥鋪的徐家姑娘來作為新的婚配對象。
這可惹惱了林秦氏母女,本來退婚就是讓林家面子掛不住的事情,現在新找的結親對象還是一個沒背景沒長相的貧家女,這是在說林家的掌上明珠還不如一個開藥鋪的丫頭?這對她們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
所以林秦氏立馬氣沖沖的找上了門,要找陸家討一個說法。
可出了這檔子事,胡韻兒躲她都來不及,更別提當面見她了,而陸大帥又抱病在床,沒法見客。
陸老太太本來想賣賣老臉來安撫下林秦氏的,可二太太曹毓萍毛遂自薦,願意自己出面勸勸她。
陸府正廳,林秦氏正氣哼哼的等待着,直到曹毓萍面帶微笑着款款而來,“林夫人,真是不好意思,大帥和老太太身體抱恙,無法見客,所以讓我來接見一下你。”
曹毓萍雖已到中年,卻風韻猶存,面容和藹,一身淺藍色素雅旗服,端莊大氣,手上捻着一串佛珠,配上她溫和的笑容,頗有賢妻良母的風範,此等儀態氣質,直讓人覺得她就是陸府的當家主母,而非一名妾室。
曹毓萍微笑着挽住林秦氏的手,拉着她坐回椅子,然後親手端給她一碗熱茶,謙和笑道:“雖說現在轉暖了,但還是得多多注意,從林府這麼遠跑來,可別凍着了,先喝點熱茶暖暖身子,有什麼事慢慢跟我說。”
本來林秦氏是最看不慣姨太太之流的,先前聽下人說來見客的是陸家二太太,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她林家雖不如從前風光,但好歹有足夠豐厚的家底和秦家這層關係擺在那兒,所以林家依然有名門的頭銜,結果陸家退了林家的親不說,事後還只讓區區一個姨太太來接見她這個林家主母,這未免太欺負人了!
可現在,林秦氏看到這位氣質脫俗的曹毓萍,又嗅到她身上讓人舒心的檀香味兒,只覺得先前的氣焰消下去了不少。她總覺得曹毓萍這人身上有一種別樣的魅力,溫柔端莊的宛如佛堂里的菩薩像,任何負面情緒在看到她的一瞬間都會消散不少,她不禁感嘆:難怪這曹毓萍會被譽為當地賢妻良母的代名詞,氣質果然不同凡響。
但這可沒法打消林秦氏內心的怒火。
“你們大帥府是不是覺得我林家沒了男丁,就可以看不起我們,可以隨意欺負了?”林秦氏冷淡問道。
“哎呦,林夫人這是什麼話?”曹毓萍笑的溫和,“陸家雖是軍人世家,但也是講道理的,更何況林家是當地的豪門顯貴,我們豈會看不起你們?”
“那你們退了我家曼瑤的婚是什麼意思?是,我家曼瑤從小含着金湯匙長大,性子驕縱了些,但是日後可以慢慢教呀!不分青紅皂白就給退婚攆回家,算什麼意思?行!算你們大帥府門檻高,我們林家高攀不上!可如果你們另找一位家事更顯赫更有學識的名門千金我們也就認了,結果你們給陸一晨找了一個貧家女!你們這是在打我們林家的臉!讓我家曼瑤以後怎麼見人!”
曹毓萍訕笑着拍撫着愈發激動的林秦氏,她說:“林夫人,這你可就曲解我家老夫人的用意了,其實呀,我們退婚並非是嫌棄林小姐,而是一晨着實和貴千金不般配,這麼多天觀察下來你也看到了,一晨着實有點玩物喪志,難當一家之主的大任,萬一婚後林小姐過的不順,豈不是我陸家耽誤了她?相比之下,還是配給他一個貧家女,讓他過過清苦日子最划得來,所以老夫人才想着退了林小姐的親,以好讓她尋得更好的如意郎君呀。”
這一套說辭下來,林秦氏確實是心裏舒坦不少,但仔細一想,好聽話誰不會說?縱使曹毓萍說的天花亂墜,也改變不了曼瑤被退婚受辱的事實,林家依然失去了和大帥府結親已求重振家族的機會,這些損失可不是幾句話能彌補得了的。
還沒等林秦氏發話,曹毓萍搶先開口道:“我知道,我一介婦人動動嘴皮子無法彌補你們的損失,也填補不了林家的空缺,更何況是我們陸家先提出的退婚,確實是我們失言在先,也該給你們一個交代才是,不如這樣,我來做主,給林小姐尋覓一個新夫婿。”
林秦氏聽到這個,倒是來了些興趣,她問道:“不知二太太想推薦哪家少爺呀?”
曹毓萍掩嘴一笑,微笑道:“少爺倒算不上,只是一位沒什麼背景的老實人。”
“你還打算羞辱我們!”
“哎呦,林夫人聽我說完。”曹毓萍笑着將林秦氏按回椅子,她說:“正是因為沒什麼背景,才好入贅林家為上門女婿呀。”
“上門女婿?”
“是呀,林夫人你想想,林家之所以落得如今的光景,最關鍵的原因就是沒有男丁操持家業,你迫切的要林曼瑤出嫁,也不過是為了能尋得一良婿來幫你分憂而已,可是豪門顯貴的公子哥難免有些小心思,沒準他們非但不打算撐起林家,反倒要把僅剩的那點家底給吞了,而且林小姐是個有傲氣的人,富家少爺難免會風流,今天娶一個,明天納一個,叫林小姐如何過得舒坦?相比之下,只有一個沒有背景的上門女婿,才好拿捏,才會全心全意的對她好不是嗎?”
林秦氏仔細一琢磨,覺得確實有理,她作為首富的女兒,自然知曉那些生意人的小心思,都巴不得把妻子娘家的家產都吞併掉,而曼瑤也屬實驕縱慣了,哪裏應付得了花心的丈夫和尖酸的婆婆,如今的情況,一般的豪門顯貴是不願再和她林家結親了,招個上門女婿算是當下最好的辦法了。
“那不知,二太太推薦的人選是什麼相貌品行呢?事先說好,我們林家就算委曲求全,也不會隨便招一個歪瓜裂棗做女婿的。”
二太太笑着取出一張照片遞給他,“這位呀,姓邢,是陸家名下一座產業的小掌柜,最是有經商頭腦,而且年輕英俊,林小姐保證喜歡,至於人品,我可以向你打保票,我看上的人,性子絕不會差的,絕對會對林小姐好的。”
林秦氏端詳了下照片里的俊俏男兒,確實一表人才,很機敏的樣子,給人的第一印象挺不錯,她收下照片,輕笑道:“也難怪大帥那般寵愛你,甚至將掌家大權交給你,你果然是個有頭腦的女人。”
曹毓萍掩嘴一笑,“林夫人過獎了。”
曹毓萍剛打發走林秦氏,胡韻兒就悠悠的走進了正廳。
胡韻兒手捻小酒壺,微醺的她走路有些搖晃,俏臉微紅,讓本就艷麗的臉蛋又染上一絲嬌媚氣息,她痴笑道:“二姐可真會說話呀,把自己塑造成一個賢妻良母,倒把我和一晨貶低了一頓。”
曹毓萍手指撥動佛珠,半眯着眼,悠然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也是無奈之舉,請勿放在心上。”
胡韻兒嬌笑一聲,倚坐在椅子上,說道:“人人都稱讚你是賢妻良母,是菩薩在世,可外人哪知道,你這尊活菩薩,是金玉在外,敗絮其中呀。”
曹毓萍淺淺一笑,“你這話我可聽不太明白。”
“我記得那個姓邢的,是你外甥來着。”
“遠房外甥而已,我作為長輩,操心下他的婚事不過分吧。”曹毓萍語氣悠然。
“呵,把自己的外甥說給林家為婿,和林家多了一層關係,還能為自己博一個好名聲,你這順水人情做的……”胡韻兒又想到了什麼,恍然大悟般的笑道:“哦,對了,不僅是你外甥,自打大帥病重后把掌家大權託付給你,你把多少曹家親屬安排進大帥府和陸家名下的產業里做工?也得虧老太太和大帥還活着,不然你都打算把大門牌匾上的‘陸’改換成‘曹’吧!”
“我是個婦人,大帥把掌家大權託付給我,我得好好管理,既然想管理的好,自然要用我信得過的人才行。”
“呵,總是有那麼多的說辭,所以才討得陸家所有人的歡心,把你當成聖人活菩薩,可實質上呢?你跟我是一類人,只不過更擅長用光鮮亮麗的外表來隱藏自己的私心罷了!”
曹毓萍輕嘆一口氣,雙手合掌,她說:“這世上哪有什麼聖人呀,不過都是活在亂世的苦命人而已,我只是一介婦人,自然不可能活得超凡脫俗,只是為了能在這動蕩的世界活得更好罷了。”
“是呀,你是賢良淑德、善待他人的活菩薩,我是勾引大帥上位的下賤之人,你自然活得比我好。”胡韻兒慢悠悠起了身,走到副廳那把更舒服的搖椅上躺下,慵懶的伸展了下身子,呢喃道:“可是呀,同樣都是爹生娘養的,誰又真的生來下賤呢?”
她偏頭看向牆角的落地鏡,年近四十的她美麗依舊,嬌艷動人,艷紅色的長款旗袍有些褶皺,配上滿臉醺紅的臉,風塵味十足。
胡韻兒摸了摸自己的臉蛋,痴笑道:“我漂亮嗎?比起我這個人,大帥應該更喜歡我這漂亮的臉蛋吧?”
她今天飲了酒,攜着醉意,話也多了起來,也不管正廳的曹毓萍聽不聽的清,自顧自道:“小時候,人人都誇我漂亮,向我家提親的人把門檻都給踏破了,每次我一出門呀,身後總會跟着幾個不懂事的懵懂少年,那是我一生中最春風得意的時光。”
她遙想當年,笑意更濃,可沒多久眼神又黯淡了下來,“可是我十六歲那年,一切都變了,我爹染上了賭癮,為了還債,把我賣到了戲園子裏,戲園子可不好待,班主脾氣暴,每天都酗酒打人,所以當時很多戲子都逃跑了,但是我無處可去,只能硬挺下來了,唱了好多年的戲,才成了小有名氣的角兒,才有幸被請到大帥府來表演唱戲。也就是在那一天,大帥私下裏找到了我,他說她喜歡我,想要我,我信了……”
胡韻兒說到這裏,笑容依舊,眼角卻留下了淚,“我以為我的苦日子終於熬到頭了,卻沒想到,陸太太是個剛強的人,她容不下我,最後還尋了短見……所有人都罵我是狐狸精,罵我是害死陸太太的罪魁禍首……可這全怪我嗎?明明當初是大帥主動找的我……”
她輕輕拭了下淚,繼續道:“後來我做了大帥的外室,他許諾等風頭過去了,再用八抬大轎正式迎娶我,我又信了,於是我抱着襁褓的一晨,在鄉下的土屋子裏苦等了三年,只等到了大帥要娶你的消息……於是我拋下了所有的尊嚴,抱着一晨來大帥府認親,當眾哭鬧撒潑了一晚上,才混上了大帥府的三姨太,才讓一晨當上了所謂的二少爺……再後來呀,我就瘋魔了,為了能在陸家有一席之地,能讓我的兒女有好日子過,我無所不用其極,結果呀,瘋魔了這麼多年,得到的,是眾叛親離,就連一晨也打心裏瞧不起我這個滿眼金錢利益的母親……”
胡韻兒實在是醉了,聲音愈發的小,眼皮也越來越重,合上眼前的最後一句話是:“這一輩子呀……白活了……”說完,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曹毓萍靜默了良久,才起了身,淡淡道:“在這動亂的世界,最命苦最命不由己的,就是我們女人,方如夢、柳芸芳、楊夫人、你也是……”
她望向門外,臨近傍晚,太陽落山,天空也褪去湛藍,變得昏暗。
“……包括我也不例外。”
夜深了,陸大帥依然昏沉沉的躺在榻上,曹毓萍坐在床頭為他調着湯藥。
“林夫人怎麼說?”陸大帥問道。
“我出面應付她走了,不出意外的話,一晨的婚事就能如期舉行了。”
陸大帥點頭道:“好…好…我兩個兒子的婚事都有着落了,我也了無遺憾了。”
“大帥別這麼說。”曹毓萍放下藥碗,挽住他的手,輕聲道:“現在兩位少爺都要成家立業了,你還等着坐享天倫了,別說這種喪氣話。”
陸大帥擺擺手,“不用哄我了,我身子現在怎麼樣,我自己最清楚,每天的葯當水喝也不過是吊著精神而已,我怕是命不久矣了……”他長嘆一口氣,“這算是上天對我的報應吧,我這一生呀,不管是為人夫還是為人父,都失敗的很,我對不起如夢,也對不起胡韻兒……”
陸大帥看向曹毓萍,“也對不住你呀,當年我以報恩之名迎娶了你,卻讓你勞碌到現在,沒享過一天福……”
“大帥沒有對不起我,我一介喪偶的農家女,能有幸成為大帥的女人,是我的福氣。”
陸大帥欣慰的笑了笑,本想多說些心裏話,可現在實在睏乏的很,只呢喃道:“你是個好女人,等我走後……陸家就託付給你了……”他說完,當即睡了過去。
曹毓萍見陸大帥睡熟了,眼中的柔情頓時消散不見,她冷然道:“陸霆山呀陸霆山,你英明一世,終了還是栽在了我一介女流之手。”她站起身,晃了晃手裏葯碗,看着碗中渾濁的湯藥,淡淡道:“看來這慢性毒藥以後也不必下了。”
曹毓萍轉身離去,回了自己的卧房,支開了侍候的丫鬟,然後轉動柜子上的一個機關,屋內的一塊地板赫然打開——竟是一座連接地下室的通道!
她舉着燭台,緩緩走了下去,這條通道的盡頭,是一間小小的密室,空間不大,只置放着一張供桌,桌上擺放着燃盡的香爐和幾盤貢品,以及一個牌位,上面赫然刻着——先夫雲忠澤之位!
“忠澤,我來看你來了。”曹毓萍將燭台放在案桌上,然後在桌前的蒲團跪下,雙手合掌,目光炯炯的看着牌位,燭火搖曳,倒映在她的眼中,使得她的瞳眸像燃起了火焰。
“陸大帥那個惡人快不行了,我馬上就能為你報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