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饑民口無食,林雀遇黃粱(1)

二、饑民口無食,林雀遇黃粱(1)

那男孩十二、三歲模樣,赤着腳,踉踉蹌蹌走在雲州城西市的街道上,他身形枯瘦,沒有多少份量,在堅實的雪地里也沒能留下自己的足跡。街道兩旁的攤位陸續擺開,叫賣胡麻餅的小販格外賣力,一旁的湯餅鋪子也早已架起鍋灶,熱氣便往街道上飄蕩着。男孩時不時把目光投向街邊騰騰熱氣的食物,在路過羊肉面的鋪子時,肚子發出一陣乾癟的響聲。男孩撇了撇嘴,他知道若是自己伸手去抓上一塊羊肉,或是一張胡餅,攤主一定會毫不留情的將他暴打一頓,他的身子如此虛弱,已經挨不起幾個拳頭了。

儘管男孩現在已經因為飢餓而奄奄一息,但他終於還是忍住了對食物的慾望,不僅僅是因為害怕大人的拳頭,更重要的是,他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活下去的辦法。在西市的西北角,鄰近牲畜行有一間草屋,只要能被那裏的人收留,便有可能活下去。男孩也是偶然聽別人說起才知道,原來在一無所有之後,還可以把自己賣掉。

他還聽說,做契丹人的奴隸是要留下印記的,用燒紅的烙鐵在身上燙出疤痕,就和牲畜一樣。男孩看了一眼集市裏的羊群,羊群里有幾隻毛色邋遢的羊也在看着他,男孩想着,自己總不至於像牲畜一樣被人屠宰吧。他這樣想着,又往前走去,片刻后尋到了那間草屋,只見門外掛着一張破舊的帘子,在寒風吹拂下微微擺動着。男孩顫顫巍巍的掀開帘子,猶豫再三后,還是推開門一步邁進了房間。

草屋中的光線很暗,四處都顯得破爛不堪,窗前擺着一張朽氣沉沉的桌子。再往裏面看時,又見地上生着火盆,兩個男人在那邊烤火,他們身上的衣着比較厚實一些,不似男孩那樣衣不蔽體。這兩個男人一般身材,眼神看上去也是一樣的昏沉。年齡稍長一些的男人嘴角處有塊三角形狀的疤痕,那裏的一整塊皮膚看上去像是燒焦了一樣,他見男孩進來,只看了一眼,便又去擺弄架在炭火上的那塊羊肉去了,同時嘴裏嘟囔着,“你這個樣子,太瘦弱了,不會有人肯出錢買你的,快走吧。”

另一個男子年輕些,樣子也兇狠些,二話不說,起身便把男孩往門外推。男孩被那人推向外面,身體彷彿比遮擋在門前的帘子還輕。他本來以為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然而卻又被拒之門外。男孩就坐在門前,遲遲不肯離去,他仍然想要進到屋子裏去,可渾身上下卻使不出一點力氣,寒風之中他哭出了聲音,卻因兩天水米未進,就連眼淚也不肯多流出幾滴來。

兇狠的男人擋在門前,他叫罵著讓男孩滾得遠些,免得妨礙他的生意。這時一個男子站到了男孩背後,他穿着一件殘破黑袍,戴一頂滿是油漬的渾脫帽,嘴裏還叼着半塊餅。此人正是林青,他在午時混在人群中進了雲洲城。在城西兜兜轉轉,買了兩張胡餅,就着冷風邊走邊吃,到了草屋前面時,就只剩下嘴裏這半張了。

擋在門前的男人還在叫罵,林青一手提起蜷縮在地上的男孩,另一隻手推開那叫罵的男人,大大咧咧闖進了草屋。剛剛還在門前叫罵的男子有些詫異,他見林青雖然穿着寒酸,可身體卻很強健,神態舉止也不似個走投無路之人,這種人來這裏多半也不可能是為了賣身為奴的。他開口厲聲問道,“你是什麼人?”

林青沒接茬,只說道,“我找馬六。”他朝房間裏巡視一遍,看到坐在火盆前的男人,那人嘴角上的疤痕和陳宜山說的一模一樣,看來他就是馬六。林青也不等有人答話就徑直朝那個男人走去。

林青來到近前,又問道,“你就是馬六?”說著,順勢坐到火盆旁,將手裏剩下的半塊餅放到炭火上烤了烤,又看到馬六手裏那塊烤得油汪汪的羊肉,突然之間出手搶奪,馬六還沒有做出任何反應,手裏的羊肉就被林青奪走了,只見他把羊肉在那半塊餅上滾了滾,那餅也變得油汪汪的。

馬六,原本是雲洲城中守城的兵卒,也曾與吳巒將軍誓死捍衛雲州。他嘴角上的疤痕,便是契丹軍隊攻城時被箭矢所傷,那時血流不止,他急於迎戰便取火來燒,待傷口焦灼,便又從新投身戰場。那是他一生之中最慷慨激昂的時光,只是後來,隨着吳將軍受封武寧節度使而被調離,雲州城終究還是降了。雲州寒冷的冬季慢慢冷卻了他曾經的理想,每過一冬,血涼一分。現在,他是雲洲城中的人販子,也是契丹的收屍人,但凡契丹人在城外遇到劫匪伏擊,有所傷亡之時,他便負責外出尋回屍體。

雖然年復一年,渾渾噩噩,但馬六終究是行伍出身,能夠在戰場拼殺中活下來的人,自然有些手段。他不是普通的惡霸混混,也看得出林青不是個尋常之人,因此見林青舉動無禮,卻也沒有計較。然而另一名男子卻沒有馬六這般見識,林青闖進來時,他便有些惱火,又見林青奪了馬六手裏的羊肉,更是怒不可遏,他操起身邊栓門的長棍便向林青沖了過來。馬六趕忙喝止,說道,“朱貴!這位兄弟本事大,你不是他對手,他既然知道我姓名,想來是找我有事商議,你到外面替我們把守,先不要讓其他人進來。”

朱貴被馬六喝止,狠狠瞪了林青一眼,扔下長棍轉身準備出去,卻正好看到了蜷縮在門口的男孩,滿腔怒火無處發泄的他,上去照着男孩便是一個嘴巴,男孩被打了個趔趄伏在地上,朱貴仍舊不依不饒,正準備彎腰去拉扯男孩時,忽然眼前寒光一閃,一柄短劍貼着他的鼻尖飛過,直挺挺扎進了一旁的牆壁里。朱貴還沒來得及驚恐,只見馬六大步走了過來,一腳將他踢出門外。

門外的朱貴被冷風一吹,打了個寒顫,才發現脊背早已一層冷汗。門內的馬六拉起男孩,林青朝男孩招了招手,男孩猶豫了一下,才慢慢向他靠近,林青將手中沾滿羊油的半塊熱餅遞給男孩,這才把羊肉扔給門前的馬六。

那男孩看了看手裏油汪汪的熱餅,又抬頭看着林青,他見林青對他笑,黑色的臉,露着一排潔白的牙齒。男孩猜想,也許眼前這個笑起來有些憨厚的男人能夠讓他活命,因為他看着林青的笑臉,感到很安心。火盆前暖洋洋的,於是他就蹲在林青腳邊吃起餅來。

馬六站在門前,此時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扎進牆裏的那柄短劍吸引住了,與他平時常見那些粗製濫造的武器不同,那柄短劍似乎由特殊鋼鐵鍛造,因此劍身上有着如同火鳳展翅般的怪異圖案,馬六一打眼,便知自己不是第一次見過這柄短劍了。

他忽然想起來了,那是三年前的一個冬天,幾名契丹兵出城巡檢,數日未歸,他被派往城外尋找。那時他帶着幾個兄弟找了半個月的時間,最後才在一個山坳里找到這支契丹兵的屍體,一行人無一倖免。這支契丹兵的死狀極其慘怖,軀體被人砍得支離破碎。他們幾人在原地簡單收拾好散落在山坳中的屍體,正是在收拾屍體的過程中,他第一次看見這柄短劍。那時它正插在一名契丹兵的眼眶裏,那個契丹兵被削掉了半個腦袋,一團血肉模糊之中露着森森白骨,那景象時至今日回想起來,也仍然讓經歷過戰場廝殺的馬六感到恐怖。

後來,他們帶着契丹兵的屍體返回雲洲城,途中遇到了一個自稱陳三的男人,陳三直言不諱的亮明了自己劫匪的身份,並向馬六索取這柄短劍,馬六不敢私藏,便把短劍交給了他。再後來,陳三曾托他在雲洲城裏置辦過幾次東西,一來二去,他也知道了陳三是駝子嶺的劫匪,那是雲州最難對付的一群匪。

一晃已經過去了三年,馬六怎麼也不會想到,這柄短劍如今又出現在自己面前,他用儘力氣才能從牆上拔出這柄短劍,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只覺得寒光逼人。馬六沉吟片刻,便轉身走了回來,把短劍還給林青,有些警惕的問道,“兄弟也是駝子嶺的人?陳三怎麼沒和你一起來?”林青說道,“三叔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所以這次便讓我過來找你。”馬六向林青抱了抱拳,問道,“小兄弟怎麼稱呼?”林青直言不諱,說道,“林青。”

“林青!”馬六才剛剛落座,聽了這個名字忽地又站了起來,他驚愕道,“你就是駝子嶺的林青?!”林青看着滿臉詫異的馬六,皺眉問道,“你認得這柄短劍,是么?”馬六說道,“當然認得。”林青說道,“你既然認得這柄短劍,卻不知道它是我的東西?”馬六微微一怔,然後搖頭說道,“陳三從未和我說過。”

林青點了點頭,說道,“是了,三叔做事謹慎,無關緊要的事他也不會多說。”馬六說道,“我與陳三接觸三年有餘,三年中每次他來找我做事都要屏退左右,只與我一個人密談,而且與所託之事無關的話也從來不提,就連他是雲州城外的哪一路劫匪,也是我自己探聽到的。”林青笑道,“原來三叔做事也有破綻。”

馬六連忙否認,說道,“倒不是陳三做事不密,只是我在雲州城中,也替其它山寨做事,總有辦法打探他的來路。”雲州匪幫大小十餘個,並不是個個都像駝子嶺一樣能把事情做得周密,而馬六作為雲洲城中的黑道人物,與其他匪幫有交集,能夠從自己與陳宜山的交往中察覺到一些蛛絲馬跡也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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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州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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