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5章第5節:紅隼
梁奎家的房屋是他老婆被山洪沖走前一年建的。
上樑那天,梁奎到供銷社買了兩掛一千響的鞭炮,稱了五斤糖果,震天的鞭炮聲和娃兒們爭搶糖果的喧嘩聲鬧騰了半天,來看熱鬧和慶賀的人擠滿了整個屋場。
自土改以來,梁奎在紅石谷當了二十多年的村頭兒,全身心都撲在集體的事兒上,像這樣大操大辦家裏的事兒還是頭一遭,當初,他把地主錢永祿的使喚丫頭英子娶回家時,也沒這麼熱鬧過。當然,說“大操大辦”也只是個說法,對上門慶賀的人,梁奎不僅沒收一分錢的禮,反而還貼進去不少香煙茶水,媳婦英子私下抱怨他,別人建房子哪家不是賺得盆滿缽滿的,就你還往外倒貼。梁奎笑笑說,倒貼就到貼吧,誰讓我是村頭兒和黨員呢?打鐵還需自身硬,沾大夥便宜的事兒,我絕不能幹!梁奎並不是說大話,要不是憑着自身過硬,“四清”、社教、這麼多溝溝坎坎,哪一坎都足以讓上面擼掉他的村頭兒了。
梁奎家的房屋還是土改前他爹娘手上置辦的,過去了幾十年,村裡大多數人家的房屋早就翻舊蓋新了,唯獨他家的房屋紋絲不動,一下雨到處滴滴咚咚漏水,兩邊的山牆都裂了縫,冬天老北風嗚嗚地往裏灌,老婆不知數落過他多少次,梁奎就是下不了決心。
那次,公社領導來紅石谷檢查工作,路過梁奎家門口,進屋裏歇了會兒腳,領導見屋子破成這樣,尅了他一頓:“老梁啊,你這屋子可是拖了全村後腿了,該蓋新的啦,我下次來要是看見你還沒蓋新屋,非把你的村頭兒撤掉不可……”
可是,誰也沒想到,梁奎蓋新屋不到一年,老婆英子就被山洪沖走了,屍首在山腳下好幾裡外才找到。
一晃十來年過去,梁奎老了,從前挺得筆直的腰杆子也佝僂下來。不過,梁奎還是個硬氣的的漢子,自打包產到戶后,公家的事沒多少要他操心了,他就承包了村裡人誰也不稀罕的小煤窯,每天進山挖煤,渾身上下、頭髮眉毛都沾滿了黑乎乎的煤屑,跟個泥猴似的。
村裡人沒想到,不到一年梁奎就靠挖煤買煤成了紅石谷第一個萬元戶;更沒想到的是,梁奎成為萬元戶沒幾天,那座小煤窯塌了,他被埋在裏面,雖然撿回來一條命,整個人卻廢了……
梁奎成癱子后,家裏的事就落到了女兒紅隼身上。紅隼已經長成個大姑娘了,那俊模樣,跟她娘一模一樣。不過,紅隼的性格隨她爹,不僅硬氣,能扛事,而且精明,有主見。她一邊伺候癱在家裏的爹,一邊把塌陷的小煤窯修整好,僱人繼續挖煤,還張羅着把挖出來的煤一車一車運到山外,生意不僅沒有像村裡想的那樣垮下去,反而越來越紅火了。
癱瘓后整天躺在床上的梁奎那顆死了的心逐漸活了過來。隨着紅隼年齡漸大,梁奎多了一樁心事。
紅隼二十歲了,山裡姑娘像她這麼大的,要麼嫁了人,要麼有了對象,紅隼卻還是一隻落單的孤雁。梁奎暗自着急。以紅隼的俊模樣,他倒不是擔心女兒嫁不出去。
在梁奎心裏,只要小煤窯能出煤,他就像擁有了一座聚寶盆,錢只會越聚越多,可自己就這麼一個女兒,要是找不到一個稱心如意的女婿,家產再多也會打水漂……
梁奎越想越發愁,一個人躺在床上,經常扳着指頭把那些在村裡以及小煤窯上挖煤的青年後生排來排去,看有不有配得上女兒的,還把挑中的人選說給女兒聽,可紅隼一個也相不中。梁奎悶在家裏干著急。他知道女兒心氣高,一般的小夥子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可眼皮底下就這麼些後生子,她去哪兒找一個配得上自己的對象呢?
也就在這當兒,紅隼不聲不響地把一個半大小子領到家裏來了。
那天早上,梁奎剛吃完閨女做好悶在鍋里的飯,正躺在床上吧嗒吧嗒抽煙,就見紅隼背着背簍進了家門,他正要問問這幾天小煤窯的出煤量,卻看見女兒身後還跟着一個半大夥子,滿臉灰塵,頭髮亂糟糟的,像個泥猴兒。
梁奎覺得面生,還以為是窯上新招的工人,問了句:“從哪兒招的,咋這麼面生呢?”
紅隼撲哧一笑,“招?我這可是撿來的!”
“撿的?”梁奎愣了一下,平時他一個人在家裏憋久了,心情不好,紅隼總愛拿話逗他開心。那會兒,梁奎以為閨女又拿話逗他呢。可紅隼認真地說:“真是撿的,爹,就在村口……”
紅隼把在村口碰見半大小子的經過,給梁奎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接着,從鍋里端出原本給她自己留的飯,讓半大小子飽餐了一頓,然後又叫他洗了個澡,還找出梁奎年輕時穿的衣服給他換上。經過這麼一番整飭,剛才那個泥猴兒變成了一個眉清目秀、儀錶堂堂的後生,整個過程像變戲法似的,讓梁奎驚訝得合不攏嘴來。
就這樣,宗天一在梁奎家住下了。每天早上跟着紅隼一起去小煤窯挖煤,晚上又一起回來,兩個人成雙成對,看上去像兩口子似的。
村裏有人背地裏議論:“聽說那俊小伙是紅隼的對象,這下老梁奎不怕絕後嘍……”
也有人說:“小伙兒是夠俊的,原來紅隼挑來挑去,就是為了找個小白臉呀!”
“俊是俊,可看模樣,只怕要比紅隼小好幾歲呢!也不曉得她是從哪兒找的,該不會是花錢買的吧?這年頭只要有錢,啥不能買?”
“別瞎扯,是紅隼撿的!”住在梁奎隔壁的錢老黑說:“那天我在村口看得清清楚楚……”
這些話傳到梁奎耳朵里,讓他臉上有些掛不住。當了這麼多年的村頭兒,還沒這樣被人議論過。晚上,他把女兒叫到身邊,問她聽到村裡人的閑話,心裏頭到底咋想?紅隼卻撇撇嘴,滿不在乎地說:“誰要嚼舌頭就讓他嚼吧,撿也好,買也罷,都是我的事,跟他們不相干!”
梁奎不知道說什麼好。不過,半大小子要真是閨女給自己相中的對象,也沒有啥不好。相處這些日子,梁奎覺得半大小子不單模樣俊,人也老實,平時除了按照紅隼的吩咐幹着干那,不顯山不露水,一句多話也沒有。這性格倒是讓人喜歡。唯獨心裏不踏實的是他的底細。
直到現在,梁奎除了知道半小子叫宗天一,比紅隼小好幾歲,其他的一無所知。為這事,他問過紅隼好幾次,可女兒並不當回事兒,“管他的,啥背景也沒有眼面前一個大活人實在!”
有一次,女兒神神秘秘地問:“爹,你看宗天一像不像一個人?”
“像……誰?”梁奎一愣。
“以前村來過一個人,還在咱家吃過一頓飯……”
女兒這麼一提醒,梁奎忽然記起來了。那還是十多年前的事,他老婆英子還在的時候,村裡突然來了一個年輕人,三十歲左右的樣子,戴眼鏡,文質彬彬,像個城裏人,說話外地口音。那天,兩個民兵把他帶到梁奎家,說這個人在村口探頭探腦,鬼鬼祟祟的很可疑。梁奎問了幾句,覺得不像個壞人。英子還留他吃了一頓飯。吃過飯,那人就走了。那時候,紅隼還沒滿十歲吧。梁奎早就忘了這茬事兒,他沒想到閨女還記得這麼清楚。
“噢呀,我想起來了,”梁奎說,“也不曉得那人後來……”
梁奎話沒說完,紅隼突然問:“爹,你覺沒覺得宗小天跟那人長得很像?”
梁奎搖搖頭:“我不記得了,一點也不記得了呢。”
不過,從那天起,梁奎就明白,閨女並非率性而為,對自己的終身大事,是真的拿定主意了。這樣一想,他心裏也踏實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