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以後的事
先生自顧自餵雞的時候,於心中一遍遍自問:
有些事總是不可逆轉的痛苦,當一步步走向越來越壞的結局卻無力為繼,轉身忘卻或者泣血對抗,到底哪個更好?
——
傳說,女神自大陸西方的無盡海中來,開闢新世后,又自無盡海中去,由此,廣袤無垠的綺瀾洲,人族大統,諸族下之。
離亂雖少了許多,卻仍不安寧,百國紛爭不斷,練強兵猛將開疆土,逐百姓子民墾荒蕪,漫史的英雄們吶喊着各自的大義,粉墨登場,直待枯骨歸冢,或捐於草野,后而復之,天地常換,來去之間,已一千八百年。
時值當下,似名國這般國泰民安自足一方者,不在多。
——
後半夜,老劍樓的總管,也是周厚端的親信之一,柳子爍,回來了。
此人武學非凡,西豐城常崖高學出身,面相粗糙而方正,豹眼劍眉,不怒自威,遇事雷厲風行,果斷老道,很得周厚端賞識。
此前他是親自去西豐城採辦一些食補的藥材的。
趙不雅與其交接了這幾日樓內的賬目明細后,便直接說起了明日要帶陸成去風過原上拜會雲先生的事。
“把這帶上,是掌柜囑託,本就是給雲先生帶回來的,你一去,省得我走一趟了。”
柳子爍一抖手,化出一物。
是一把殘破的黑傘,散發著濃重的血氣,傘骨折斷了好幾處,從斷面看,有的是被利刃削斷,有的是被鈍器砸斷,傘面大片灼燒的痕迹,捲曲焦糊,天知道這把傘受過什麼樣的磨難,傘都如此了,便不難想像它的主人的狀況,也不知道為何要把這樣一把傘送到雲先生那裏去。
傘一過手,趙不雅整條膀子都是往下一墜。
好重的傘。
還扎手。
其中殘存的源氣像崩堤了的江水一般亂轉四溢,卻只在傘中,未曾有絲毫外泄,這一上手,才直直刺痛了趙不雅。
再一細看那傘面,傘骨,傘柄,才知道不是凡品,都是絕好的煉材所成。
原來是一把致命的兵刃。
趙不雅定定地看着柳子爍,眼神平靜,其中沒有詢問的色彩,卻是在等待答案了。
柳子爍沉吟一聲,道:“據掌柜說,這是他在北陽國所得,就這樣,具體我也不知,你可以問雲老先生,至於掌柜,說是還要過些時候才回來,他生病了,很重,現在就在西豐城醫治,你不要去看他,這也是他的吩咐。”
“哦,我知道了,我與陸成先去了。”趙不雅輕輕點頭,神色無改。
卻是有一種不祥似的悲傷自心頭生出。
“不雅。”趙不雅剛要離去,柳子爍又叫住了他,似乎還有話說。
趙不雅停住腳步,定定地等待。
“也許是我多想了……萬事小心,不要急躁,雲老先生站得高,自然看得遠,到了以後,請教他一句以後的事,這只是我的想法,就這樣。”柳子爍嚴肅的語氣中透露着一絲頹喪。
趙不雅還沒有見過這樣的柳總管。
“我記着了,柳叔。”
於是,不待天亮,趙不雅便叫醒了住在一層僕役屋的陸成。
“帶你去拜師,我們此刻去,太陽升起后,大概便到。”趙不雅沉聲道。
“不是說明天一早才去嗎?”陸成睡眼惺忪,手上卻不慢,麻利地穿起了衣服。
“嗯,還有旁的事,你莫問,我不好說。”
陸成一愣,旋即快了起來,三下五除二便穿好了,跺跺腳,最後隨便抹抻了兩把,也不照鏡子。
“少當家的。”陸成一臉深沉的樣子,好似如臨大敵,要上沙場了一般,認認真真筆直筆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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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站在趙不雅的面前。
看着他一絲不苟的樣子,趙不雅忽然就笑了。
“走。”他輕聲道。
……
陸成生平頭一次使上了這種名為“剎那印”的符咒,符紙印在額頭上瞬間便消失不見了,卻化作一個金色的米粒般的“兵”字,不細看的話就只是一小團金光,此印加身之後,他一個眨眼便可奔出六丈,使足如飛,且毫不費力,便是如此,也才堪堪追得上趙不雅的身影。
以這種速度,怪不得敢說是太陽升起后便能到呢,如果沒有這符,哪怕自己一路不停地跑着,從這裏到風過原最近處,也要半日呢,往日只聽說這是武生們都很少捨得用的昂貴物品,一張剎那符的實用時間僅有半刻鐘不到,是由符咒宗師凝結源氣於鎮氣紙上繪製而成,誰知今日不僅得見,還用上了。
他不由得更加嚮往成為一個武生了。
起初他還有想,便提議說:“這貴物讓我用實在是浪費了,如果少當家不嫌棄,不如您用了,駝我去,豈不是更快?或者,我以後再去也行,不必非要今日的。”
趙不雅卻回答道:“小玩意兒而已,它只對普通人和一般武生有用,到了我這一層,已經半點用處沒有了,況且,路途中,我也要以備不測,不可以全速耗費源氣,而這符也是我以前未用完的,擱置的話,和扔了無異,不如讓你用了,體驗一下也是好的,不過你要記得,這世上沒有什麼真正長久的外物,還是要強大己身,才是正途。”
陸成便嗯一聲,暗暗謹記,而且是鄭重地把這些話當成遠學裏的聖人教誨來記。
“武生,是天下第一的行當,決定過去如今與未來,更是天下第一的銷金窟,煉體淬氣,總要太多的外物,沒有錢,便很難精進,這雖是必經之路,但真到了某一步高處,這些卻不太重要了,真正的高學,容不得這些外物了,也很難從他人那裏學得,只能自己去走出一路,才最牢固,自此修心神,修魂魄,才有機會看到那個最高——我說的,都是我以為的和我知道的,你以後,也會有自己的想法的。”
於是陸成便對武生的理解更進了一步,也更敬仰這個小自己七歲的少當家。
鶴風第一啊。
——
光。
重明鎮,風過原。
風過原西北處接近鶴風鎮界有一小坳谷,名為青堂谷,中有一小村,名為青堂村,景色宜人,雞犬相聞,約五百戶人家,此間正是名國三位聖武生之一的雲往的居所所在。
老先生便是住在朝南村頭的第一戶。
老先生是名國唯一一個高學大成卻居於鄉俗者,所以,不得打擾雲先生的生活,一旦被認定,重罪不饒——這一條是記在名國國法中的,無人敢拂,所以絕大多數人都沒有見過這位傳說般的老先生聖武生,青堂谷便避免了門庭若市的場面。
趙不雅與陸成來時,便看到老先生已經拿着個小籃子撒着裏邊的碎菜豆餅餵雞,還唱着些奇怪的詞呢。
“……飲將去,夢裏逍遙談。
我曾聞天上應有廣寒宮,姮娥舒羽銀龍舞,一步一蓮華。
君曾見瀚海驚浮奇蜃景,縹緲仙蹤今何在,一眼一傳說……”
其時一身紫白色的長衣,一雙布鞋,中年模樣,平淡無奇的面貌,沒有蓄鬚,看着很不像個傳說。
陸成看着那鼎鼎大名的雲先生,小聲道:“老先生果然不老,還愛唱歌,還挺好聽呢,額……少當家,你先去說你的事情,我在這兒等你。”
趙不雅笑笑,“好。”
走至近前,趙不雅躬身,而後翻手取出了那柄置於心澗中的傘,“這是家父於北陽國所得。”
強大的武生,皆可於魂魄中修出一條心澗,以備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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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往還在不急不慢地撒着豆餅,沒有在意那傘。
直到此時此刻,趙不雅才終於真正的平靜下來。
看到師傅的樣子,便覺得也許真的是想多了。
“李璨剛走,你便又來了,那個小丫頭,又強了許多,也更肆無忌憚不懂敬畏了,見我開頭便是一句‘雲老頭,我又來打擾你了’,打擾就打擾吧,反正也習慣了,但這次為什麼要加個前綴雲老頭呢?我有那麼顯老嗎?”雲往樂呵呵地說,根本就沒有絲毫生氣的樣子。
趙不雅微微錯愕,猛然間想起幾日前李璨那一笑,“是么……”
“不提她了,說說你吧,不雅,差不多一年沒見了吧。”
“嗯。”
然後便就是說了這麼一句就久久無言了。
趙不雅就安安靜靜持傘看着師傅一把一把撒餅餵雞,也不厭煩。
漸漸的,伴隨着群雞啄地進食的密集的窸窸窣窣聲,籃子終於是空了。
“消磨,消磨啊。”雲往感慨了一下,拿過了那傘。
凝視一番,不露悲喜,便收去了。
“這是你師姐明燁的傘,是我送給她的結業禮物,看樣子,這把傘開源過,不過現在已經死掉了,她是我平生第十九個徒弟,而你,正是第二十個,她很聰明,天賦甚至在你之上,心也很大,結業后便離開了名國,至今恰好是三十年了,這把傘已經如此,想必她人也已經去了,其他的事,知道與不知道的,也就那樣,便不說了,世事如棋,看着各有各的熱鬧,其實從來就沒什麼新鮮的。”雲往說得很隨意。
對於這傘,趙不雅總算瞭然,而對於一個從未謀面的師姐的故去,他說不上什麼太大的思緒波瀾,只有一種淡淡的因同學於雲門而相系的悵然若失。
逐去雜想,趙不雅恭恭敬敬地說出了此行他最關切的事。
“柳總管外出採藥,帶回消息,說是家父病了,很重,也不要我去看望,臨行前,柳總管囑咐我問您一句以後的事,嗯,這也本就是我想問的。”
雲往一笑而道:“以後的事?這你該問王朝峰王大先生啊,他人漂亮,算命更是鶴風一絕,他不是還揚言要算我哪天死呢?算算這以後的事,還不是簡簡單單?”
趙不雅一陣無言。
“我是很上心家父的,師傅高學巨才,是我望也望不到盡頭的,但此刻也請莫要講旁的事,再者說,王先生嘛,誰不知道他那樣,而且他那天說完這話就被‘請’進鎮司衙門‘喝茶’了,師傅就不要恥笑他了吧,況且他又不在這兒。”趙不雅說得一本正經。
雲往一拍額,“不雅你還和以前一樣,太乖了,不好開玩笑啊。”
“不是開玩笑的時候。”趙不雅秉實而言。
“嗯。”雲往收斂了笑意,神情冰冷了許多,“應該是死不了,只是一個開端而已,暫時還沒到徹底翻臉的時候,周氏先祖周立功餘蔭至今,薄是薄了許多,卻還沒有消磨殆盡,何況,名國開國之後三百年,大小戰爭中,周氏也是屢立戰功,最重要的是,你是我的弟子。”
“多謝先生,可這事,是為什麼呢?”趙不雅又問。
“名國建立的時候,被准許擁有私軍的開國名將,有十一位,如今,其後人仍在,而十一支私軍,卻有九支在不同時期因不同緣由歸入名國正統軍之列,還剩下兩支,其中一支,便是你父親周厚端手下的蝴蝶軍。”
雲往深深看了趙不雅一眼,說出了結論般的話,“最初的私軍是信任,可時間慢慢地讓信任褪色成為變數,而當代國主,是個不甘守成的人,戰爭之前,他一定要把國中一切緊握手中,安寧百年的名國,恐怕又要亂了。”
“原來最近幾天的傳聞是真的。”趙不雅眸光閃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