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始
冬至日,今年的冬至日貌似比往年都更冷些,成鑫坐在小暖扇旁邊,手裏搓着剛烤好的紅薯:爺,咱村好沒趣,你是咋一直呆下去的。暖扇的另一頭,正在烤着紅薯的老頭吧嗒吧嗒嘬了兩口旱煙,沙啞的聲音隨着煙氣噴出:我在這守着,你爹媽才能曉得回來啊。他們?哼,最好一直別回來,等我長大了,我就帶你去城裏,買個大房子,就咱兩個人,誰都不給住。成鑫倔強的剝着紅薯皮,雖然看爺爺從來都是連皮啃的。哈哈哈,爺爺被成鑫的話逗笑了,發出了老頭特有的笑聲,用成鑫的話講,就像到站的火車鳴笛聲,小子啊,說話可得算話。好。
那年,成鑫六歲,剛從學前班畢業
大雪就像幕布一樣,罩住了這個藏在山裏的小村子,目及之處,皆是白色,讓這個小村子和天地融在了一起,扯不開,分不清。成鑫不像別的小孩一樣,他不喜歡下雪,據爺爺說是小時候帶成鑫看病,一個趔趄把他扔雪坑裏了,本來燒的糊塗的小孩一下哭出了聲,那會可把爺爺嚇壞了,再抱起來的時候一路哭到醫院,中間沒停頓過,聲嘶力竭的那種。醫生摸着小孩的額頭,給嘴裏插着體溫計,嚯,這可真是奇事,孩子退燒了。成鑫對此倒毫無印象,他討厭雪僅僅是單純的覺得雪太白了,因為當年那個女人走的時候,穿的衣服就是白的,就像這雪一樣,飄忽忽的落下來,太陽一出來就化的沒得了,要不是那攤水漬,好像都沒存在過。將來我長大了,一定要發明一種火箭,發到天上,讓雪變個顏色。成鑫暗暗的想着。
日子一天天的過,冬天也慢慢的到了深處,眼看就要過年了,爺爺在集市上買了好多好東西,都是平時見不到的,放在廚房的灶台上,成鑫看着那紅色膠袋裝着的一大包,就像狼一樣,眼睛閃着綠光,爺爺拿着煙槍啪敲在成鑫頭上
把魂都勾走了?
走了,聞着有肉味,過年能吃餃子嗎,冬至都沒吃上,耳朵都凍掉了,你看。成鑫揪着耳朵給爺爺展示上面的凍瘡
那還怪餃子咯,給你縫的耳套也沒見你戴過。這麼說著,爺爺摸了摸那隻小耳朵,滿眼的心疼,趕緊去炕上,剛燒的
那餃子呢
想吃啥餡的
純肉的
不就點菜?
不,就要純肉的。
清晨一大早,霹靂啪啦的爆竹把成鑫從被窩裏溫柔的喚醒,睡眼惺忪的成鑫光着身子站在炕上,這小村今咋這熱鬧的,啥日子啊,朦朧的睡意讓成鑫的思緒飄着,忽然嘴裏舔到一個肉絲,順嘴挑出來,回味起昨晚的純肉餃子,喔!飄着雲裏霧裏的思緒被肉香拉了回來,今天過年了。
透過窗戶,老頭在外面掃雪,黃色的竹掃帚有節奏的律動着,唰唰幾下,掃走討厭的白色,露出黃土的地面,嘴裏還叼着那個古銅色的煙槍,一圈一圈的吐着白霧,成鑫忽然想到火車,那老頭就像到站的火車頭一樣,想到這成鑫噗嗤莫名笑出了聲。掃出的雪堆成兩座小山,成鑫看的出神,一股寒氣讓他打了個冷顫,還光着身子呢。
在成鑫心裏,這個老頭的形象就像俠客一般,能在半夜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攆賊三里地,厲害吧,更厲害的是三里地攆回來不僅拿回了被偷的搞把和簸箕,還有賊的一雙布鞋。老頭生的英俊,這點小時候的成鑫就知道,一米八的個子,有劍眉有星目,瘦削的臉上時常掛着不苟言笑的冷漠,村裏的大姨大娘大媽們見了老頭都是笑眯眯的,據說老頭年輕時是村裏的俏後生,說媒的能排滿整個村子,那會的老頭年輕氣盛,一腔熱血,懷着整個世界都是他的的狂妄,孤勇的背個包袱,裝上簡單的行李就踏着火車走了,老頭的爹媽,成鑫的姥姥姥爺提到這個兒子也只能搖頭嘆息嘬牙花。
這一走就是二十年,家裏的兩個老老人已經只剩一個,天天趴在門頭子上,眼神已經混濁,但依然直射着遠方,就像是看穿所有一樣,想看到那個挺拔的身影,以每天的清晨朝陽的希望帶着黃昏時的失望收尾,蹣跚的步伐搖搖晃晃的回家去,日復一日。
老頭回來了,在一個平常的日子,背着走時背着的包袱,身後帶着一個女人和孩子,二十年了,老頭沒變,又好像變了,身形不再挺拔,目光也不復之前的鋒利,臉上平添了几絲滄桑,沒有了年輕的熱血,整個人都沉澱了下來,姥爺看着時隔多年沒見的兒子,沒有激動,反而平淡的像潭水,拄着拐杖的手輕微的抖着,另一隻手拍了拍老頭的胳膊:回家,飯燒好了。就像家長叫剛從外面玩完的小孩。老頭終究沒忍住,扔下了包袱,砰一下跪了下來,結結實實磕了頭,頭卻抬不起來,再抬起時,眼淚和着黃土稀黏着粘在臉上,旁邊的小孩哈哈哈哈的笑着:爹的臉成了大花貓了。姥爺沒有回頭,拄着拐顫巍巍的在前面走着,背影彷彿舒展了開,甚至微微的哼起了戲曲
曲部風流鬥巧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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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要回頭看下場
那背影倒顯得雄偉起來。
晚上,女人帶着孩子出去溜達,屋裏的煤油燈搖搖曳曳的倒影着兩個身影,老頭和姥爺在炕上擺着小桌,酒盅里倒着從村裡商店買的二兩半,兩人說的歡快時便仰脖肆意的笑着,老頭臉色微紅,大着舌頭:爹,這都多少年了,你還這麼邋遢,我娘要是在的話……提及姥姥,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姥爺端起酒盅,美美的仰頭喝下,嘴巴一張一合,好像說了什麼,老頭揉了揉眼睛,沒聽清姥爺說了什麼,就看到姥爺放下酒盅,揉起了臉上的褶子,笑了起來,這笑卻笑的悲涼,聲音嗚嗚的,像到站的火車。
小酒喝完,老頭收拾完桌子,抱着眼前的爹沉沉的睡去,夢裏他終於看清了老爹一張一合的嘴裏說了什麼:你娘走的時候讓我一定要等到你再去找她,要不然到了那邊,還要挂念着你。
清晨,陽光映着樹葉的影子照進屋裏,老頭早都醒了,但他不願動,緊緊的抱着懷裏的老人,就像溺水者抓着脆弱的稻草,不肯鬆手。女人敲門走了進來,輕聲叫老頭,老頭抬頭,臉上早已掛滿了淚,旁邊的老人安詳的躺在老頭懷裏,嘴角留着一絲笑容,老頭有些沙啞的嗓子自言自語着:我爹睡覺沉,以前打雷都吵不醒他,那呼嚕打的比雷聲還大,老頭說著聲音慢慢變的斷斷續續,這咋時間長沒見,睡覺都安寧了,一點聲音都沒了。到最後,老頭已經說不下去,低着頭嚎啕大哭,那樣子就像個失去心愛之物的小孩,無助的不知所措。
姥爺去世了,就在老頭回來的第二天,這個老人等的太久了,看見兒子不缺胳膊腿的回來他就松下了心裏的那根弦,放心的撒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