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第五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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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往事悠悠，歲悠悠，青春夢回遊。
曾記否，十年寒窗，榮歡沉浮。
為得風塵三兩篇，盡惹紅香千百袖。
自古是，多情如覆水，去難收。
但少年，才八斗，
取長鉤，破釜舟。
曾幾度，多少人物錦繡！
書生意氣當瀟洒，紅顏抱負更風流。
論成敗，日月照功名，漫客樓。
——寄調《滿江紅》
話說，往事如夢歲如風，人際熙攘世事朦。紅顏知己飛飄絮，春花秋月轉成空。時光倒回到上世紀末，那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年代，再看一回絕代風流故事，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都值青春年少，風華正茂，無奈天生情種，恨世成憂，一發而不可收拾。作者編輯成書，是因為曾親眼目睹了他們的卓世才華和絕世風情，常扼腕嘆息，汗顏淚流，僅希望剖開心扉，讓後世天涯學子和為人父母者能警醒或借鑒一二，則萬幸矣。
閑話少說，言歸正傳。且說那一年裏，在浮華縣虛渡鎮裏，有一位浪子哥們，姓聶，單名海，長得氣宇非凡，一表人才，正值才高得意，於縣最有名氣的鳴鹿一中高中畢業，可惜一回到家裏，就一蹶不振，徹底病倒了。
這還得先從他的家系說起。其實他本身並非生在大富大貴人家，充其量只算個沒落書香門第，其故祖父還算是位老先生，舊社會裏一直在私塾學堂教書。老夫子文章書法都遠近聞名，詩詞歌賦也非一般人難比；到了其先父手裏，門第漸漸冷落，新社會也不再吃香這一套，故其父終鬱郁不得志，抱病早逝；聶海從小就過繼給了叔父，因為叔父一直沒生育，家境相對也寬裕許多，特別是趕上了開放年代，叔父從南雜北貨小買小賣商一夜暴富，成了鎮上唯一的最大的一家雜貨批發商。因此，聶海雖然兄弟姊妹多，而他卻自小就沒吃過什麼苦，倒像獨子少爺般嬌生慣養，幸好他本性醇厚，天資聰明，也格外人見人愛，他能考上全縣最有名氣的中學，也見他並非一般，這也導致了他日後風流成性，浪不回頭的結果。
小時候的他很可愛，也在店裏餅乾糖果中感受到了童年豐衣足食的快樂。他本就生得虎頭虎腦，白白胖胖，笑起來眼睛脒成一線縫兒，很逗人。因此遠近鄉親或南北過客沒事就逗他樂，說他生來福氣，也不用讀書吃苦，將來娶房媳婦把店開下去就可以了。那時他自然不懂事，也不為店面的困窄齟齬而煩心。對孩童來說，一片垃圾堆，也是兒時的遊樂園。
沒想到長大讀書，就整個人都變樣了。用他嬸母的話來說，是白坐了十多年豬欄牛棚，滿身的騷味，都結識些什麼狐朋狗友，弄得身體都跨了，還不知以後成什麼結果。
第三節
單說他被送進縣人民醫院，檢查結果出來，好比晴天霹靂，全家人都嚇的目瞪口呆：乙型腦膜炎晚期。這無疑是富貴在天、生死由命了，而此刻躺在病床上的他，神志不清，臉色全無，一絲遊魂已到陰陽交界了。“怎麼會這樣命苦，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突然就、就……”母親莜子依搶先哭起來，“難道真應了小時候算命先生的話，真是水上浮萍，風中揚花，根基難穩，父母都看留不得……”母親如此啼哭，大姐聶茹、二姐聶芸和嬸娘崔宓都跟着哭起來。看到海兒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叔父聶培源也忍不住落淚。然而，醫生過來制止，說病人暫時沒脫離危險，不能打擾，必須準備三五個月的住院治療，以觀后狀。
接下來的日子，他全身高燒，一直昏迷不醒。仿彷彿佛中，他聽到叔父跟母親在說他的事，叔父說：“他病得這麼嚴重，一定考前就發病了，只怕這次高考是沒希望了。”母親哽噎着說：“醫生說他腦筋可能被燒壞，恐怕以後都難念書了。”這就是說他即使大難不死，也可能變白痴，變植物人。聶海腦子一片空白，溟溟中，他看到了他初中同學秋雲。她仍然是一腦整齊的學生髮，平額齊腮，烏黑柔和；一張粉白蘋果臉，眉目遮情，櫻桃含羞；更兼舉止文靜，身段婷婷，雖雅氣未脫，更見璞玉純清，嫣然暗生。聶海第一次見到這樣一位清秀可愛，溫婉動人的小女孩，就心旗揺曳，愛慕若狂。那時他們同在鳴鹿附中，因為他倆從初一就同時被學校推薦為縣級“三好學生”，又同是班幹部，並且倆人作文和字都寫得相當好，所以經常在一起撰稿出牆報，加之秋雲繪圖描畫很有天賦，倆人合作非常默契愉快。同學了三年，也相思相守了三年，正所謂三年同窗三年情，一寸相思一寸痴。直到初中畢業，聶海進了鳴鹿高中部，而秋雲直接被一家美術學院提前招生走了，從此秋高雲淡，雁去無蹤，徒讓倆小無猜含恨思懷。但是，聶海仍然情牽夢縈，不經意中常常夢回她。他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又在夢裏回蕩，只覺萬里晴空，白雲朵朵，一會兒，都化為五彩繽紛的長虹飛蝶，那是畫家的神筆，進行着異想天開的構思。畫面慢慢再變成一張清晰的臉蛋，那羞澀的神態，多麼的熟悉，那矜持的笑靨，那麼的如陽春三月，醉暖心窩。阿，秋雲！他喃喃地叫着她，費力地去牽她的手。啊，她蔥白的小手，多麼冰涼，她風柳般的身子，是那麼脆弱，他多麼想用他衝動的火山般的愛焰去溫暖她，誰知她小手兒，像一片雲一樣滑去，他喊呀追呀，無奈腳下無力，眼看就要跌入萬丈深淵……
一隻偌大的美麗的火鳥，從雲海中飛出。啊，這分明是翩翩而來的美鳳凰。聶海跌入它寬寬的博大的背翼上，正感受錦緞般的豐羽傳遞的點點溫柔。漸漸地，那豐羽變成了薄薄的潔白的飄紗，那鳳凰頭的皇冠變成了一腦飄逸長發。聶海驚訝，莫非女娃轉世，仙姐下凡?他慶幸自己沒下地獄，也許靈魂就要神奇升天。突然，美娃回眸一笑，聶海更是驚訝不已，身子搖搖晃晃，險些再次跌下無底深淵。這不正是自己高中三年形影不離的沈夢姐姐嗎？！她的笑是那樣的刻骨銘心，回氣盪腸。這不是簡單的情人眼中百媚生，那是春天裏的陽光，百穀生暉；那是炎暑中的一絲清風，百骸舒坦；那更是黑暗中的火把，百折不饒，聶海在痛苦中感到欣慰和鼓勵。可是，轉瞬間，他便發現他和她手牽手，卻站在一塊孤立無援的單木板上。這塊仄仄的木板在高高的空中漂呀漂，他毛骨悚然，總感覺抓不牢她的手，隨時都可能萬劫不覆死無葬身之地。他寧願在深藍浩蕩的大海上漂流，也遠勝於這空空如夜的幽谷上虛漂浮。他渾身乏力，沒有什麼比在夢裏害怕栽跟頭更可怕的了。他自知人生如浮雲，生有何樂，死有何懼，可為什麼還要拉着花樣年華的她來一起陪葬呢？他心熾如焚，淚從悲來，過去的一切和她的一言一行，點點滴滴歷歷在目……
“看，海終於醒了，看，他眼角有眼淚了！”第一個驚極而叫的是聶海的乾妹妹——叔嬸的乾女兒唐芳。說實在的，也真難為她了，守得最多，照顧得最仔細也應數她了，可憐聶海並不知道。此時他已感覺到她的存在和滿病房親人喜極而泣的眼淚，但是，他不想睜開眼晴，他害怕只要眼皮一動，那止不住的悲傷淚水會更加放肆而流。
正是：眼下塵夢難釋懷，病上心魔不由己。
第四節
再說，數月之後，炎暑漸退，秋風徐來。聶海總算從奈何橋頭轉身回來，生命第一次向他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他醒來，什麼都沒有了，什麼也不是了，他的秋雲，他的沈夢，他的大學夢，他的中學時代……都一去不回頭。他不知道他的腦袋現在怎樣，他也不知道自己以後的路該怎麼走，他只能家裏，信天游命，每天吃飯睡覺，無聊時也翻翻雜書。雖然目前樓房寬敞明亮，他又有單獨的卧室和書房，可他總覺得樓下批發部里，人來人往，紛沉噪雜，想清凈都難。他開始酗酒吸煙，整日在醉夢和煙霧中麻木自己，他變得更深沉，也更嚇人了。幸好義妹唐芳，嫻熟大方，仍然主動幫他收拾房間，打掃衛生，還不時問寒問暖。雖然他們曾無數次上床做那事，可是現在他沒有一點感覺，甚至悔疚而厭惡；連他母親和親姐姐來問候一聲，也無動於衷。
叔父、嬸母眼看這樣下去不是法子，便暗地商量把他和芳妹的婚事提前辦了，好讓他安穩下心思來。這就不得不把唐芳的身世先穿插說明一下:
單表唐芳，來歷並不簡單。她本是鎮上唐書記的千金小姐，又被書記父親搞在鎮計生辦工作，條件可謂百里挑一。只因父親看中了聶家的財勢，她本人也愛慕聶海英俊瀟洒、風流倜儻的書生氣，早在兩小無猜讀小學的時候，她就暗暗發誓，長大后一定非他不嫁。可惜她趕不上班，初中沒能上完就草草離開了學校，所以她忒羨慕聶海會讀書。加上聶根源夫婦膝下無子，也圖書記照應，因此兩廂情願，名為認親，實則聯婚，獨聶海一人沒這份心思而已。
現在，聶海照樣沒在意，可以說無數次蹂躪，無數次釋放，卻從來還沒真正正眼看過她一眼。雖然一場大病，仿若隔世，但是曾與沈夢在一起的快樂時光，猶如昨日，他卻悲歡離合都記得。最近，他隱約察覺再也逃不脫了，更加彆扭，脾氣越發壞透，還經常跟嬸母頂嘴，漸漸有了搬出去住的念頭。一日，便對叔父說：“我想搬到老屋去住一段時間。”嬸母崔宓聽了搶着說：“什麼?你是嫌這屋子，還是嫌這屋裏的人？想當年我們還擠在一個平房裏，貨床不分也過來了，現在寬鬆了，你倒還是嫌池小養不了魚……”“你別碎米嘴又來了。”聶根源打斷她，接着對聶海說，“只是老屋都讓給了你母親，唯剩下一間剩空柴屋堆些雜物，哪裏還住得下人？”聶海不依，說他可以收拾好，在那圖個清凈，反正在這裏也幫不上什麽忙。叔父見他主意已定，更怕他舊病發狂，就默許了。唐芳欲說什麼，卻不好意思開口，只得說：“那我同你一起去收拾吧！”
這間柴房還算乾燥，只是很久沒有人來過，已有很重的霉氣，並且到處是蜘蛛網，聶海和唐芳費了大半天功夫，才挪出半間乾淨地面來。喜得西邊牆壁還有唯一一口透光窗子，他們在窗下擺個寫字桌。聶海便在桌上忙着整理書籍，唐芳則在對面擺開臨時休息床鋪，她比聶海更賣力，弄得灰頭灰面，憨態可笑。聶海忍禁不住，笑說；“又不是佈置什麼新房，何必哪么認真？”一句玩笑說得唐芳滿臉火燒，壓抑了幾個月的激情猛地迸發開來，不顧一切地抱緊他一陣亂親。他本沒這心思，但也許早就習慣成自然了，逃不脫這種誘惑，本能地又放任了自己的貪慾。激情過後，他又再一次為自己的荒唐懊惱。摧促她說：“你還是早點回去吧，我還要去見我媽，在那裏吃飯。”唐芳有些意猶未盡，戀戀不捨地扳着他說：“你若不習慣，就早點回去吧！”
聶海已有些不耐煩，雙手把她推出門來。“誰稀罕留在這狐狸都不來的鬼地方！”唐芳佯裝生氣地反甩開他，回頭撒嬌地膘了他個白眼。聶海突然覺得她的嬌和美都是他的羞恥，連她臉上灌了蜜似的小酒窩都讓他想到下身剛流出的蜜，恨不得立即給自己一巴掌，便不再理會，復進屋繼續在牆壁上張貼字畫，不忘搬上《陋習銘》。然後，安心坐到桌前，貼近窗口光線，重翻“聊齋”，再讀“紅樓”，立即心靜神往，忘乎所以也，哪裏還記得去見母親？
第五節
回頭再說這葉西窗，還真不可多得。雖然靠深山觸高磡，藤徑雜草漫入窗檯，但是，滿屋的光線獨此別無它來，透過雜草，越過高山，依稀可見一線天緣。間或有幾隻小飛鳥窗前掠過，隱入深山幽林，亦或有兩隻米老鼠穿過牆角，追嬉着梭上高磡，鑽進草叢。真是：苔蘚上階綠，草色入簾青；小鳥才雙飛，老鼠又偷情。好一番別緻風景！聶海終日禁坐，査古典，閱新潮，或摘錄，或呤誦，耳聞目染，更瘋長了往日的詩心詞意，身外俗事全然忘得一乾二淨。
也許先前太放任而費盡精神，聶海看了一會兒書就疲倦了，伏在桌上迷迷糊糊便睡著了。有一老者，挹着一疊厚厚捲紙，叫他細細觀看。聶海當場急了，說：“我不看，我已害怕了考試。”老者笑了，說：“什麼考試？不過是幾卷相好同學的舊日情錄而已。”聶海起身欲劈奪，老者故意微笑不給。聶海復作靜定，懶然地說；“不看也罷，看也無益。”老者不悅，擲了捲紙，憤然喟唏：“何作清高？原是孽海情天，咎由自處。只可嘆大千世界，塵夢勞人。”聶海驚詫，隨手翻動，只見第一頁就寫着：“月投水，水抱月，風吹月落水如流，流水羞載風與月；雲駕志，志凌雲，雨打雲散志何從？壯志愧攬雨和雲。”是懂非懂，稀里糊塗。接下看去，還真恍然如夢，似曾相識，看着看着已潸然淚下，難以自己。有些張頁竟然蹦跳出自己曾經的**，他面紅心跳，趕緊用手壓住，害怕老者追查下去。不料老者坦然地說：“無需遮藏，公諸於世也無妨。雖然孽根未除，過於妄自菲薄，難免落入俗流，誤人子弟，但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再稍作整理，也算自我警醒，以求解脫，於人或可借鑒，或可消遣，不亦樂乎？”聶海還要分辨，忽一陣怪風驟起，老者不見了，稿卷被颳得滿地都是。
這一驚，夢便醒了。聶海揉開迷眼，只見滿桌亂七八糟，還真讓風吹得滿地是紙，有的還卷進了牆角柴堆里。一一拾起，有感想隨筆，回憶追記，或新歌、或陳詞，或歡樂、或悲傷，大多數是校園裏留下的蠶絲燭淚。其中有一首剛剛草書的詩歌，題為“面壁西窗，回首十年，窮歌詠志”。且看他所寫如何：
莫道書中美玉顏，少年糊塗貪榮歡。
才把風流托韶華，不期倜儻成勞燕。
幸喜貧寒空柴房，可憐荒唐續書香。
半間墨硯半間柴，一片蛛網一片窗。
雄心萬丈難破壁，鼠目寸步卻現眼。
試問高山百尺崖，可借小生一線天？
心灰意冷花已盡，峰迴路轉水何在？
巫山**曾放肆，海市蜃樓蓋收斂。
不慕田園遜桃園，何夢日邊超古賢！
落花殘夢隨卿去，斜風細雨伴柴眠。
洗盡鉛華無紈絝，煥然文章成新篇。
問君此置心事何？恰似柴扉半開掩。
單看這詩排，也不怎麼出奇，格侓和韻腳都略欠斟酌，只是才思尚可，敢於突出現代人的個性，字裏行間一看便知，他曾經放蕩不羈，如今仍然不拘一格，卻又心事重重，矛盾百出，在此不勞多費口舌。只說此時此際，聶海心事如潮，驚魂不定，回想夢中情景，那老者好像是自己中學的老師，又分辨不明；又似慈祥的先知，指點迷津。正是：
學海無涯舟何在？黃梁有夢情難還。
究不知聶海有何舊稿，能否整理登錄，權且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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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往事悠悠，歲悠悠，青春夢回遊。
曾記否，十年寒窗，榮歡沉浮。
為得風塵三兩篇，盡惹紅香千百袖。
自古是，多情如覆水，去難收。
但少年，才八斗，
取長鉤，破釜舟。
曾幾度，多少人物錦繡！
書生意氣當瀟洒，紅顏抱負更風流。
論成敗，日月照功名，漫客樓。
——寄調《滿江紅》
話說，往事如夢歲如風，人際熙攘世事朦。紅顏知己飛飄絮，春花秋月轉成空。時光倒回到上世紀末，那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年代，再看一回絕代風流故事，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都值青春年少，風華正茂，無奈天生情種，恨世成憂，一發而不可收拾。作者編輯成書，是因為曾親眼目睹了他們的卓世才華和絕世風情，常扼腕嘆息，汗顏淚流，僅希望剖開心扉，讓後世天涯學子和為人父母者能警醒或借鑒一二，則萬幸矣。
閑話少說，言歸正傳。且說那一年裏，在浮華縣虛渡鎮裏，有一位浪子哥們，姓聶，單名海，長得氣宇非凡，一表人才，正值才高得意，於縣最有名氣的鳴鹿一中高中畢業，可惜一回到家裏，就一蹶不振，徹底病倒了。
這還得先從他的家系說起。其實他本身並非生在大富大貴人家，充其量只算個沒落書香門第，其故祖父還算是位老先生，舊社會裏一直在私塾學堂教書。老夫子文章書法都遠近聞名，詩詞歌賦也非一般人難比；到了其先父手裏，門第漸漸冷落，新社會也不再吃香這一套，故其父終鬱郁不得志，抱病早逝；聶海從小就過繼給了叔父，因為叔父一直沒生育，家境相對也寬裕許多，特別是趕上了開放年代，叔父從南雜北貨小買小賣商一夜暴富，成了鎮上唯一的最大的一家雜貨批發商。因此，聶海雖然兄弟姊妹多，而他卻自小就沒吃過什麼苦，倒像獨子少爺般嬌生慣養，幸好他本性醇厚，天資聰明，也格外人見人愛，他能考上全縣最有名氣的中學，也見他並非一般，這也導致了他日後風流成性，浪不回頭的結果。
小時候的他很可愛，也在店裏餅乾糖果中感受到了童年豐衣足食的快樂。他本就生得虎頭虎腦，白白胖胖，笑起來眼睛脒成一線縫兒，很逗人。因此遠近鄉親或南北過客沒事就逗他樂，說他生來福氣，也不用讀書吃苦，將來娶房媳婦把店開下去就可以了。那時他自然不懂事，也不為店面的困窄齟齬而煩心。對孩童來說，一片垃圾堆，也是兒時的遊樂園。
沒想到長大讀書，就整個人都變樣了。用他嬸母的話來說，是白坐了十多年豬欄牛棚，滿身的騷味，都結識些什麼狐朋狗友，弄得身體都跨了，還不知以後成什麼結果。
第三節
單說他被送進縣人民醫院，檢查結果出來，好比晴天霹靂，全家人都嚇的目瞪口呆：乙型腦膜炎晚期。這無疑是富貴在天、生死由命了，而此刻躺在病床上的他，神志不清，臉色全無，一絲遊魂已到陰陽交界了。“怎麼會這樣命苦，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突然就、就……”母親莜子依搶先哭起來，“難道真應了小時候算命先生的話，真是水上浮萍，風中揚花，根基難穩，父母都看留不得……”母親如此啼哭，大姐聶茹、二姐聶芸和嬸娘崔宓都跟着哭起來。看到海兒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叔父聶培源也忍不住落淚。然而，醫生過來制止，說病人暫時沒脫離危險，不能打擾，必須準備三五個月的住院治療，以觀后狀。
接下來的日子，他全身高燒，一直昏迷不醒。仿彷彿佛中，他聽到叔父跟母親在說他的事，叔父說：“他病得這麼嚴重，一定考前就發病了，只怕這次高考是沒希望了。”母親哽噎着說：“醫生說他腦筋可能被燒壞，恐怕以後都難念書了。”這就是說他即使大難不死，也可能變白痴，變植物人。聶海腦子一片空白，溟溟中，他看到了他初中同學秋雲。她仍然是一腦整齊的學生髮，平額齊腮，烏黑柔和；一張粉白蘋果臉，眉目遮情，櫻桃含羞；更兼舉止文靜，身段婷婷，雖雅氣未脫，更見璞玉純清，嫣然暗生。聶海第一次見到這樣一位清秀可愛，溫婉動人的小女孩，就心旗揺曳，愛慕若狂。那時他們同在鳴鹿附中，因為他倆從初一就同時被學校推薦為縣級“三好學生”，又同是班幹部，並且倆人作文和字都寫得相當好，所以經常在一起撰稿出牆報，加之秋雲繪圖描畫很有天賦，倆人合作非常默契愉快。同學了三年，也相思相守了三年，正所謂三年同窗三年情，一寸相思一寸痴。直到初中畢業，聶海進了鳴鹿高中部，而秋雲直接被一家美術學院提前招生走了，從此秋高雲淡，雁去無蹤，徒讓倆小無猜含恨思懷。但是，聶海仍然情牽夢縈，不經意中常常夢回她。他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又在夢裏回蕩，只覺萬里晴空，白雲朵朵，一會兒，都化為五彩繽紛的長虹飛蝶，那是畫家的神筆，進行着異想天開的構思。畫面慢慢再變成一張清晰的臉蛋，那羞澀的神態，多麼的熟悉，那矜持的笑靨，那麼的如陽春三月，醉暖心窩。阿，秋雲！他喃喃地叫着她，費力地去牽她的手。啊，她蔥白的小手，多麼冰涼，她風柳般的身子，是那麼脆弱，他多麼想用他衝動的火山般的愛焰去溫暖她，誰知她小手兒，像一片雲一樣滑去，他喊呀追呀，無奈腳下無力，眼看就要跌入萬丈深淵……
一隻偌大的美麗的火鳥，從雲海中飛出。啊，這分明是翩翩而來的美鳳凰。聶海跌入它寬寬的博大的背翼上，正感受錦緞般的豐羽傳遞的點點溫柔。漸漸地，那豐羽變成了薄薄的潔白的飄紗，那鳳凰頭的皇冠變成了一腦飄逸長發。聶海驚訝，莫非女娃轉世，仙姐下凡?他慶幸自己沒下地獄，也許靈魂就要神奇升天。突然，美娃回眸一笑，聶海更是驚訝不已，身子搖搖晃晃，險些再次跌下無底深淵。這不正是自己高中三年形影不離的沈夢姐姐嗎？！她的笑是那樣的刻骨銘心，回氣盪腸。這不是簡單的情人眼中百媚生，那是春天裏的陽光，百穀生暉；那是炎暑中的一絲清風，百骸舒坦；那更是黑暗中的火把，百折不饒，聶海在痛苦中感到欣慰和鼓勵。可是，轉瞬間，他便發現他和她手牽手，卻站在一塊孤立無援的單木板上。這塊仄仄的木板在高高的空中漂呀漂，他毛骨悚然，總感覺抓不牢她的手，隨時都可能萬劫不覆死無葬身之地。他寧願在深藍浩蕩的大海上漂流，也遠勝於這空空如夜的幽谷上虛漂浮。他渾身乏力，沒有什麼比在夢裏害怕栽跟頭更可怕的了。他自知人生如浮雲，生有何樂，死有何懼，可為什麼還要拉着花樣年華的她來一起陪葬呢？他心熾如焚，淚從悲來，過去的一切和她的一言一行，點點滴滴歷歷在目……
“看，海終於醒了，看，他眼角有眼淚了！”第一個驚極而叫的是聶海的乾妹妹——叔嬸的乾女兒唐芳。說實在的，也真難為她了，守得最多，照顧得最仔細也應數她了，可憐聶海並不知道。此時他已感覺到她的存在和滿病房親人喜極而泣的眼淚，但是，他不想睜開眼晴，他害怕只要眼皮一動，那止不住的悲傷淚水會更加放肆而流。
正是：眼下塵夢難釋懷，病上心魔不由己。
第四節
再說，數月之後，炎暑漸退，秋風徐來。聶海總算從奈何橋頭轉身回來，生命第一次向他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他醒來，什麼都沒有了，什麼也不是了，他的秋雲，他的沈夢，他的大學夢，他的中學時代……都一去不回頭。他不知道他的腦袋現在怎樣，他也不知道自己以後的路該怎麼走，他只能家裏，信天游命，每天吃飯睡覺，無聊時也翻翻雜書。雖然目前樓房寬敞明亮，他又有單獨的卧室和書房，可他總覺得樓下批發部里，人來人往，紛沉噪雜，想清凈都難。他開始酗酒吸煙，整日在醉夢和煙霧中麻木自己，他變得更深沉，也更嚇人了。幸好義妹唐芳，嫻熟大方，仍然主動幫他收拾房間，打掃衛生，還不時問寒問暖。雖然他們曾無數次上床做那事，可是現在他沒有一點感覺，甚至悔疚而厭惡；連他母親和親姐姐來問候一聲，也無動於衷。
叔父、嬸母眼看這樣下去不是法子，便暗地商量把他和芳妹的婚事提前辦了，好讓他安穩下心思來。這就不得不把唐芳的身世先穿插說明一下:
單表唐芳，來歷並不簡單。她本是鎮上唐書記的千金小姐，又被書記父親搞在鎮計生辦工作，條件可謂百里挑一。只因父親看中了聶家的財勢，她本人也愛慕聶海英俊瀟洒、風流倜儻的書生氣，早在兩小無猜讀小學的時候，她就暗暗發誓，長大后一定非他不嫁。可惜她趕不上班，初中沒能上完就草草離開了學校，所以她忒羨慕聶海會讀書。加上聶根源夫婦膝下無子，也圖書記照應，因此兩廂情願，名為認親，實則聯婚，獨聶海一人沒這份心思而已。
現在，聶海照樣沒在意，可以說無數次蹂躪，無數次釋放，卻從來還沒真正正眼看過她一眼。雖然一場大病，仿若隔世，但是曾與沈夢在一起的快樂時光，猶如昨日，他卻悲歡離合都記得。最近，他隱約察覺再也逃不脫了，更加彆扭，脾氣越發壞透，還經常跟嬸母頂嘴，漸漸有了搬出去住的念頭。一日，便對叔父說：“我想搬到老屋去住一段時間。”嬸母崔宓聽了搶着說：“什麼?你是嫌這屋子，還是嫌這屋裏的人？想當年我們還擠在一個平房裏，貨床不分也過來了，現在寬鬆了，你倒還是嫌池小養不了魚……”“你別碎米嘴又來了。”聶根源打斷她，接着對聶海說，“只是老屋都讓給了你母親，唯剩下一間剩空柴屋堆些雜物，哪裏還住得下人？”聶海不依，說他可以收拾好，在那圖個清凈，反正在這裏也幫不上什麽忙。叔父見他主意已定，更怕他舊病發狂，就默許了。唐芳欲說什麼，卻不好意思開口，只得說：“那我同你一起去收拾吧！”
這間柴房還算乾燥，只是很久沒有人來過，已有很重的霉氣，並且到處是蜘蛛網，聶海和唐芳費了大半天功夫，才挪出半間乾淨地面來。喜得西邊牆壁還有唯一一口透光窗子，他們在窗下擺個寫字桌。聶海便在桌上忙着整理書籍，唐芳則在對面擺開臨時休息床鋪，她比聶海更賣力，弄得灰頭灰面，憨態可笑。聶海忍禁不住，笑說；“又不是佈置什麼新房，何必哪么認真？”一句玩笑說得唐芳滿臉火燒，壓抑了幾個月的激情猛地迸發開來，不顧一切地抱緊他一陣亂親。他本沒這心思，但也許早就習慣成自然了，逃不脫這種誘惑，本能地又放任了自己的貪慾。激情過後，他又再一次為自己的荒唐懊惱。摧促她說：“你還是早點回去吧，我還要去見我媽，在那裏吃飯。”唐芳有些意猶未盡，戀戀不捨地扳着他說：“你若不習慣，就早點回去吧！”
聶海已有些不耐煩，雙手把她推出門來。“誰稀罕留在這狐狸都不來的鬼地方！”唐芳佯裝生氣地反甩開他，回頭撒嬌地膘了他個白眼。聶海突然覺得她的嬌和美都是他的羞恥，連她臉上灌了蜜似的小酒窩都讓他想到下身剛流出的蜜，恨不得立即給自己一巴掌，便不再理會，復進屋繼續在牆壁上張貼字畫，不忘搬上《陋習銘》。然後，安心坐到桌前，貼近窗口光線，重翻“聊齋”，再讀“紅樓”，立即心靜神往，忘乎所以也，哪裏還記得去見母親？
第五節
回頭再說這葉西窗，還真不可多得。雖然靠深山觸高磡，藤徑雜草漫入窗檯，但是，滿屋的光線獨此別無它來，透過雜草，越過高山，依稀可見一線天緣。間或有幾隻小飛鳥窗前掠過，隱入深山幽林，亦或有兩隻米老鼠穿過牆角，追嬉着梭上高磡，鑽進草叢。真是：苔蘚上階綠，草色入簾青；小鳥才雙飛，老鼠又偷情。好一番別緻風景！聶海終日禁坐，査古典，閱新潮，或摘錄，或呤誦，耳聞目染，更瘋長了往日的詩心詞意，身外俗事全然忘得一乾二淨。
也許先前太放任而費盡精神，聶海看了一會兒書就疲倦了，伏在桌上迷迷糊糊便睡著了。有一老者，挹着一疊厚厚捲紙，叫他細細觀看。聶海當場急了，說：“我不看，我已害怕了考試。”老者笑了，說：“什麼考試？不過是幾卷相好同學的舊日情錄而已。”聶海起身欲劈奪，老者故意微笑不給。聶海復作靜定，懶然地說；“不看也罷，看也無益。”老者不悅，擲了捲紙，憤然喟唏：“何作清高？原是孽海情天，咎由自處。只可嘆大千世界，塵夢勞人。”聶海驚詫，隨手翻動，只見第一頁就寫着：“月投水，水抱月，風吹月落水如流，流水羞載風與月；雲駕志，志凌雲，雨打雲散志何從？壯志愧攬雨和雲。”是懂非懂，稀里糊塗。接下看去，還真恍然如夢，似曾相識，看着看着已潸然淚下，難以自己。有些張頁竟然蹦跳出自己曾經的**，他面紅心跳，趕緊用手壓住，害怕老者追查下去。不料老者坦然地說：“無需遮藏，公諸於世也無妨。雖然孽根未除，過於妄自菲薄，難免落入俗流，誤人子弟，但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再稍作整理，也算自我警醒，以求解脫，於人或可借鑒，或可消遣，不亦樂乎？”聶海還要分辨，忽一陣怪風驟起，老者不見了，稿卷被颳得滿地都是。
這一驚，夢便醒了。聶海揉開迷眼，只見滿桌亂七八糟，還真讓風吹得滿地是紙，有的還卷進了牆角柴堆里。一一拾起，有感想隨筆，回憶追記，或新歌、或陳詞，或歡樂、或悲傷，大多數是校園裏留下的蠶絲燭淚。其中有一首剛剛草書的詩歌，題為“面壁西窗，回首十年，窮歌詠志”。且看他所寫如何：
莫道書中美玉顏，少年糊塗貪榮歡。
才把風流托韶華，不期倜儻成勞燕。
幸喜貧寒空柴房，可憐荒唐續書香。
半間墨硯半間柴，一片蛛網一片窗。
雄心萬丈難破壁，鼠目寸步卻現眼。
試問高山百尺崖，可借小生一線天？
心灰意冷花已盡，峰迴路轉水何在？
巫山**曾放肆，海市蜃樓蓋收斂。
不慕田園遜桃園，何夢日邊超古賢！
落花殘夢隨卿去，斜風細雨伴柴眠。
洗盡鉛華無紈絝，煥然文章成新篇。
問君此置心事何？恰似柴扉半開掩。
單看這詩排，也不怎麼出奇，格侓和韻腳都略欠斟酌，只是才思尚可，敢於突出現代人的個性，字裏行間一看便知，他曾經放蕩不羈，如今仍然不拘一格，卻又心事重重，矛盾百出，在此不勞多費口舌。只說此時此際，聶海心事如潮，驚魂不定，回想夢中情景，那老者好像是自己中學的老師，又分辨不明；又似慈祥的先知，指點迷津。正是：
學海無涯舟何在？黃梁有夢情難還。
究不知聶海有何舊稿，能否整理登錄，權且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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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往事悠悠，歲悠悠，青春夢回遊。
曾記否，十年寒窗，榮歡沉浮。
為得風塵三兩篇，盡惹紅香千百袖。
自古是，多情如覆水，去難收。
但少年，才八斗，
取長鉤，破釜舟。
曾幾度，多少人物錦繡！
書生意氣當瀟洒，紅顏抱負更風流。
論成敗，日月照功名，漫客樓。
——寄調《滿江紅》
話說，往事如夢歲如風，人際熙攘世事朦。紅顏知己飛飄絮，春花秋月轉成空。時光倒回到上世紀末，那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年代，再看一回絕代風流故事，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都值青春年少，風華正茂，無奈天生情種，恨世成憂，一發而不可收拾。作者編輯成書，是因為曾親眼目睹了他們的卓世才華和絕世風情，常扼腕嘆息，汗顏淚流，僅希望剖開心扉，讓後世天涯學子和為人父母者能警醒或借鑒一二，則萬幸矣。
閑話少說，言歸正傳。且說那一年裏，在浮華縣虛渡鎮裏，有一位浪子哥們，姓聶，單名海，長得氣宇非凡，一表人才，正值才高得意，於縣最有名氣的鳴鹿一中高中畢業，可惜一回到家裏，就一蹶不振，徹底病倒了。
這還得先從他的家系說起。其實他本身並非生在大富大貴人家，充其量只算個沒落書香門第，其故祖父還算是位老先生，舊社會裏一直在私塾學堂教書。老夫子文章書法都遠近聞名，詩詞歌賦也非一般人難比；到了其先父手裏，門第漸漸冷落，新社會也不再吃香這一套，故其父終鬱郁不得志，抱病早逝；聶海從小就過繼給了叔父，因為叔父一直沒生育，家境相對也寬裕許多，特別是趕上了開放年代，叔父從南雜北貨小買小賣商一夜暴富，成了鎮上唯一的最大的一家雜貨批發商。因此，聶海雖然兄弟姊妹多，而他卻自小就沒吃過什麼苦，倒像獨子少爺般嬌生慣養，幸好他本性醇厚，天資聰明，也格外人見人愛，他能考上全縣最有名氣的中學，也見他並非一般，這也導致了他日後風流成性，浪不回頭的結果。
小時候的他很可愛，也在店裏餅乾糖果中感受到了童年豐衣足食的快樂。他本就生得虎頭虎腦，白白胖胖，笑起來眼睛脒成一線縫兒，很逗人。因此遠近鄉親或南北過客沒事就逗他樂，說他生來福氣，也不用讀書吃苦，將來娶房媳婦把店開下去就可以了。那時他自然不懂事，也不為店面的困窄齟齬而煩心。對孩童來說，一片垃圾堆，也是兒時的遊樂園。
沒想到長大讀書，就整個人都變樣了。用他嬸母的話來說，是白坐了十多年豬欄牛棚，滿身的騷味，都結識些什麼狐朋狗友，弄得身體都跨了，還不知以後成什麼結果。
第三節
單說他被送進縣人民醫院，檢查結果出來，好比晴天霹靂，全家人都嚇的目瞪口呆：乙型腦膜炎晚期。這無疑是富貴在天、生死由命了，而此刻躺在病床上的他，神志不清，臉色全無，一絲遊魂已到陰陽交界了。“怎麼會這樣命苦，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突然就、就……”母親莜子依搶先哭起來，“難道真應了小時候算命先生的話，真是水上浮萍，風中揚花，根基難穩，父母都看留不得……”母親如此啼哭，大姐聶茹、二姐聶芸和嬸娘崔宓都跟着哭起來。看到海兒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叔父聶培源也忍不住落淚。然而，醫生過來制止，說病人暫時沒脫離危險，不能打擾，必須準備三五個月的住院治療，以觀后狀。
接下來的日子，他全身高燒，一直昏迷不醒。仿彷彿佛中，他聽到叔父跟母親在說他的事，叔父說：“他病得這麼嚴重，一定考前就發病了，只怕這次高考是沒希望了。”母親哽噎着說：“醫生說他腦筋可能被燒壞，恐怕以後都難念書了。”這就是說他即使大難不死，也可能變白痴，變植物人。聶海腦子一片空白，溟溟中，他看到了他初中同學秋雲。她仍然是一腦整齊的學生髮，平額齊腮，烏黑柔和；一張粉白蘋果臉，眉目遮情，櫻桃含羞；更兼舉止文靜，身段婷婷，雖雅氣未脫，更見璞玉純清，嫣然暗生。聶海第一次見到這樣一位清秀可愛，溫婉動人的小女孩，就心旗揺曳，愛慕若狂。那時他們同在鳴鹿附中，因為他倆從初一就同時被學校推薦為縣級“三好學生”，又同是班幹部，並且倆人作文和字都寫得相當好，所以經常在一起撰稿出牆報，加之秋雲繪圖描畫很有天賦，倆人合作非常默契愉快。同學了三年，也相思相守了三年，正所謂三年同窗三年情，一寸相思一寸痴。直到初中畢業，聶海進了鳴鹿高中部，而秋雲直接被一家美術學院提前招生走了，從此秋高雲淡，雁去無蹤，徒讓倆小無猜含恨思懷。但是，聶海仍然情牽夢縈，不經意中常常夢回她。他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又在夢裏回蕩，只覺萬里晴空，白雲朵朵，一會兒，都化為五彩繽紛的長虹飛蝶，那是畫家的神筆，進行着異想天開的構思。畫面慢慢再變成一張清晰的臉蛋，那羞澀的神態，多麼的熟悉，那矜持的笑靨，那麼的如陽春三月，醉暖心窩。阿，秋雲！他喃喃地叫着她，費力地去牽她的手。啊，她蔥白的小手，多麼冰涼，她風柳般的身子，是那麼脆弱，他多麼想用他衝動的火山般的愛焰去溫暖她，誰知她小手兒，像一片雲一樣滑去，他喊呀追呀，無奈腳下無力，眼看就要跌入萬丈深淵……
一隻偌大的美麗的火鳥，從雲海中飛出。啊，這分明是翩翩而來的美鳳凰。聶海跌入它寬寬的博大的背翼上，正感受錦緞般的豐羽傳遞的點點溫柔。漸漸地，那豐羽變成了薄薄的潔白的飄紗，那鳳凰頭的皇冠變成了一腦飄逸長發。聶海驚訝，莫非女娃轉世，仙姐下凡?他慶幸自己沒下地獄，也許靈魂就要神奇升天。突然，美娃回眸一笑，聶海更是驚訝不已，身子搖搖晃晃，險些再次跌下無底深淵。這不正是自己高中三年形影不離的沈夢姐姐嗎？！她的笑是那樣的刻骨銘心，回氣盪腸。這不是簡單的情人眼中百媚生，那是春天裏的陽光，百穀生暉；那是炎暑中的一絲清風，百骸舒坦；那更是黑暗中的火把，百折不饒，聶海在痛苦中感到欣慰和鼓勵。可是，轉瞬間，他便發現他和她手牽手，卻站在一塊孤立無援的單木板上。這塊仄仄的木板在高高的空中漂呀漂，他毛骨悚然，總感覺抓不牢她的手，隨時都可能萬劫不覆死無葬身之地。他寧願在深藍浩蕩的大海上漂流，也遠勝於這空空如夜的幽谷上虛漂浮。他渾身乏力，沒有什麼比在夢裏害怕栽跟頭更可怕的了。他自知人生如浮雲，生有何樂，死有何懼，可為什麼還要拉着花樣年華的她來一起陪葬呢？他心熾如焚，淚從悲來，過去的一切和她的一言一行，點點滴滴歷歷在目……
“看，海終於醒了，看，他眼角有眼淚了！”第一個驚極而叫的是聶海的乾妹妹——叔嬸的乾女兒唐芳。說實在的，也真難為她了，守得最多，照顧得最仔細也應數她了，可憐聶海並不知道。此時他已感覺到她的存在和滿病房親人喜極而泣的眼淚，但是，他不想睜開眼晴，他害怕只要眼皮一動，那止不住的悲傷淚水會更加放肆而流。
正是：眼下塵夢難釋懷，病上心魔不由己。
第四節
再說，數月之後，炎暑漸退，秋風徐來。聶海總算從奈何橋頭轉身回來，生命第一次向他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他醒來，什麼都沒有了，什麼也不是了，他的秋雲，他的沈夢，他的大學夢，他的中學時代……都一去不回頭。他不知道他的腦袋現在怎樣，他也不知道自己以後的路該怎麼走，他只能家裏，信天游命，每天吃飯睡覺，無聊時也翻翻雜書。雖然目前樓房寬敞明亮，他又有單獨的卧室和書房，可他總覺得樓下批發部里，人來人往，紛沉噪雜，想清凈都難。他開始酗酒吸煙，整日在醉夢和煙霧中麻木自己，他變得更深沉，也更嚇人了。幸好義妹唐芳，嫻熟大方，仍然主動幫他收拾房間，打掃衛生，還不時問寒問暖。雖然他們曾無數次上床做那事，可是現在他沒有一點感覺，甚至悔疚而厭惡；連他母親和親姐姐來問候一聲，也無動於衷。
叔父、嬸母眼看這樣下去不是法子，便暗地商量把他和芳妹的婚事提前辦了，好讓他安穩下心思來。這就不得不把唐芳的身世先穿插說明一下:
單表唐芳，來歷並不簡單。她本是鎮上唐書記的千金小姐，又被書記父親搞在鎮計生辦工作，條件可謂百里挑一。只因父親看中了聶家的財勢，她本人也愛慕聶海英俊瀟洒、風流倜儻的書生氣，早在兩小無猜讀小學的時候，她就暗暗發誓，長大后一定非他不嫁。可惜她趕不上班，初中沒能上完就草草離開了學校，所以她忒羨慕聶海會讀書。加上聶根源夫婦膝下無子，也圖書記照應，因此兩廂情願，名為認親，實則聯婚，獨聶海一人沒這份心思而已。
現在，聶海照樣沒在意，可以說無數次蹂躪，無數次釋放，卻從來還沒真正正眼看過她一眼。雖然一場大病，仿若隔世，但是曾與沈夢在一起的快樂時光，猶如昨日，他卻悲歡離合都記得。最近，他隱約察覺再也逃不脫了，更加彆扭，脾氣越發壞透，還經常跟嬸母頂嘴，漸漸有了搬出去住的念頭。一日，便對叔父說：“我想搬到老屋去住一段時間。”嬸母崔宓聽了搶着說：“什麼?你是嫌這屋子，還是嫌這屋裏的人？想當年我們還擠在一個平房裏，貨床不分也過來了，現在寬鬆了，你倒還是嫌池小養不了魚……”“你別碎米嘴又來了。”聶根源打斷她，接着對聶海說，“只是老屋都讓給了你母親，唯剩下一間剩空柴屋堆些雜物，哪裏還住得下人？”聶海不依，說他可以收拾好，在那圖個清凈，反正在這裏也幫不上什麽忙。叔父見他主意已定，更怕他舊病發狂，就默許了。唐芳欲說什麼，卻不好意思開口，只得說：“那我同你一起去收拾吧！”
這間柴房還算乾燥，只是很久沒有人來過，已有很重的霉氣，並且到處是蜘蛛網，聶海和唐芳費了大半天功夫，才挪出半間乾淨地面來。喜得西邊牆壁還有唯一一口透光窗子，他們在窗下擺個寫字桌。聶海便在桌上忙着整理書籍，唐芳則在對面擺開臨時休息床鋪，她比聶海更賣力，弄得灰頭灰面，憨態可笑。聶海忍禁不住，笑說；“又不是佈置什麼新房，何必哪么認真？”一句玩笑說得唐芳滿臉火燒，壓抑了幾個月的激情猛地迸發開來，不顧一切地抱緊他一陣亂親。他本沒這心思，但也許早就習慣成自然了，逃不脫這種誘惑，本能地又放任了自己的貪慾。激情過後，他又再一次為自己的荒唐懊惱。摧促她說：“你還是早點回去吧，我還要去見我媽，在那裏吃飯。”唐芳有些意猶未盡，戀戀不捨地扳着他說：“你若不習慣，就早點回去吧！”
聶海已有些不耐煩，雙手把她推出門來。“誰稀罕留在這狐狸都不來的鬼地方！”唐芳佯裝生氣地反甩開他，回頭撒嬌地膘了他個白眼。聶海突然覺得她的嬌和美都是他的羞恥，連她臉上灌了蜜似的小酒窩都讓他想到下身剛流出的蜜，恨不得立即給自己一巴掌，便不再理會，復進屋繼續在牆壁上張貼字畫，不忘搬上《陋習銘》。然後，安心坐到桌前，貼近窗口光線，重翻“聊齋”，再讀“紅樓”，立即心靜神往，忘乎所以也，哪裏還記得去見母親？
第五節
回頭再說這葉西窗，還真不可多得。雖然靠深山觸高磡，藤徑雜草漫入窗檯，但是，滿屋的光線獨此別無它來，透過雜草，越過高山，依稀可見一線天緣。間或有幾隻小飛鳥窗前掠過，隱入深山幽林，亦或有兩隻米老鼠穿過牆角，追嬉着梭上高磡，鑽進草叢。真是：苔蘚上階綠，草色入簾青；小鳥才雙飛，老鼠又偷情。好一番別緻風景！聶海終日禁坐，査古典，閱新潮，或摘錄，或呤誦，耳聞目染，更瘋長了往日的詩心詞意，身外俗事全然忘得一乾二淨。
也許先前太放任而費盡精神，聶海看了一會兒書就疲倦了，伏在桌上迷迷糊糊便睡著了。有一老者，挹着一疊厚厚捲紙，叫他細細觀看。聶海當場急了，說：“我不看，我已害怕了考試。”老者笑了，說：“什麼考試？不過是幾卷相好同學的舊日情錄而已。”聶海起身欲劈奪，老者故意微笑不給。聶海復作靜定，懶然地說；“不看也罷，看也無益。”老者不悅，擲了捲紙，憤然喟唏：“何作清高？原是孽海情天，咎由自處。只可嘆大千世界，塵夢勞人。”聶海驚詫，隨手翻動，只見第一頁就寫着：“月投水，水抱月，風吹月落水如流，流水羞載風與月；雲駕志，志凌雲，雨打雲散志何從？壯志愧攬雨和雲。”是懂非懂，稀里糊塗。接下看去，還真恍然如夢，似曾相識，看着看着已潸然淚下，難以自己。有些張頁竟然蹦跳出自己曾經的**，他面紅心跳，趕緊用手壓住，害怕老者追查下去。不料老者坦然地說：“無需遮藏，公諸於世也無妨。雖然孽根未除，過於妄自菲薄，難免落入俗流，誤人子弟，但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再稍作整理，也算自我警醒，以求解脫，於人或可借鑒，或可消遣，不亦樂乎？”聶海還要分辨，忽一陣怪風驟起，老者不見了，稿卷被颳得滿地都是。
這一驚，夢便醒了。聶海揉開迷眼，只見滿桌亂七八糟，還真讓風吹得滿地是紙，有的還卷進了牆角柴堆里。一一拾起，有感想隨筆，回憶追記，或新歌、或陳詞，或歡樂、或悲傷，大多數是校園裏留下的蠶絲燭淚。其中有一首剛剛草書的詩歌，題為“面壁西窗，回首十年，窮歌詠志”。且看他所寫如何：
莫道書中美玉顏，少年糊塗貪榮歡。
才把風流托韶華，不期倜儻成勞燕。
幸喜貧寒空柴房，可憐荒唐續書香。
半間墨硯半間柴，一片蛛網一片窗。
雄心萬丈難破壁，鼠目寸步卻現眼。
試問高山百尺崖，可借小生一線天？
心灰意冷花已盡，峰迴路轉水何在？
巫山**曾放肆，海市蜃樓蓋收斂。
不慕田園遜桃園，何夢日邊超古賢！
落花殘夢隨卿去，斜風細雨伴柴眠。
洗盡鉛華無紈絝，煥然文章成新篇。
問君此置心事何？恰似柴扉半開掩。
單看這詩排，也不怎麼出奇，格侓和韻腳都略欠斟酌，只是才思尚可，敢於突出現代人的個性，字裏行間一看便知，他曾經放蕩不羈，如今仍然不拘一格，卻又心事重重，矛盾百出，在此不勞多費口舌。只說此時此際，聶海心事如潮，驚魂不定，回想夢中情景，那老者好像是自己中學的老師，又分辨不明；又似慈祥的先知，指點迷津。正是：
學海無涯舟何在？黃梁有夢情難還。
究不知聶海有何舊稿，能否整理登錄，權且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