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肇事的石子
春末夏初,南州平江府城內外楊柳暖風,梨花似雪,卻是一年最好的光景。
位於城南采菱湖上的畢羅山更是美的令人心醉,這山並不算高,地勢平緩,林木吐翠,濃顏欲滴,粉桃白櫻點綴其中,深淺各異,姿態萬千,山的南側一座宏麗的山莊隱藏於翠樹繁華間,這山莊名喚碧羅庄,論規制之宏大,論構思之精巧,論建築之美輪美奐,莫不是平江首屈一指的所在,只是如此美景,卻跟尋常百姓無甚關係,這裏是平江望族蘇氏的私產,外人莫說登島進庄遊玩,就是靠近畢羅山也要冒着絕大的風險。
這一日天剛蒙蒙亮,城裏的居民便發現連接山莊內外的航道被切斷了,十數艘快船游弋在畢羅山周圍水域,數十名勁裝莊客持弓挾刀駕船封鎖了水道,一個個如臨大敵,嚴禁任何船隻靠近小島。
蘇家大總管顧山、二總管顧海昨天半夜就從城裏趕了過來,一大早哥倆親自督促家奴們把山莊內外打掃的乾乾淨淨,末了又來到後園的風來亭,兄弟倆親自動手將亭子裏裡外外重新擦拭了一遍,然後洗漱更衣,一起來到山莊西側門外的碼頭靜候。
湖面上的晨霧尚未散開,兩艘烏篷船便平靜地穿過水門駛入碼頭,前面一艘在內碼頭靠了岸,後面的一艘則滯留在水上。
顧家兄弟振衣迎上棧橋,顧海箭步向前接住繩索幫着船夫把船停穩,轉身肅立在橋頭,目光如炬,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顧山快步上千,躬下身,輕聲說了句:“夫人。”
擋簾打開,出來了一個二十齣頭的俊秀少婦,高鬢錦衣,姿容冷艷,一雙明眸帶着刀子似的,從兩位總管臉上逐次掃過,清冷地哼了一聲,對顧山說:“貴客蒞臨,閑雜人等一概不要留。”
話說的很不客氣,語氣也帶着幾分冷硬,顧海的眉頭微微蹙了一下,他和兄長顧山都是蘇家的家臣,打祖輩起就在蘇家效力,三代都是家主的親信,地位不可謂不尊,上上下下,里裡外外誰不給他們哥倆幾分顏面,這婦人說話着實不中聽,很令人討厭。
顧山的臉上卻是靜如古井之水,聽了婦人的話,只淡淡回了句:“知道了。”
轉過身來便將侍奉在碼頭上的下人們撤走,只留自己兩兄弟服侍。那少婦見他還算恭順,哼了一聲,又機警地掃視了四周,確認確無外人之後,這才回身將擋簾打開,說了句:“夫人。”
先出來兩個穿青衣百花裙的垂髫少女,又是兩個紫邊滾花群的少婦人,最後才迎出來一位儀態雍容、姿容絕美的貴婦人來。
“給夫人請安。”
兩位總管撩衣跪拜,態度極為恭敬。
貴婦人微微一笑:“兩位辛苦了。”
她就是江南蘇門門主蘇清河的夫人衣氏。
登岸之後衣夫人朝泊在水面上的小船看了一眼,便由西側門進了山莊,大總管顧山貼身隨行。
二總管顧海低着頭不遠不近地綴在後面,他偷偷瞄了眼仍停在水面上的那艘烏篷船,頗為不屑地哼了聲,來人行蹤好生詭秘,竟連他們兄弟都要隱瞞。
穿過一道小花門,來到一所四四方方的小院,莊裏的其他八位總管排成一列向女主人見禮,衣夫人面露微笑,微微頷首,有童子奉上清茶,衣夫人喝了一口,吐在痰盂中,繼續趕路。
穿過一扇垂花門便來到山莊內宅,前面是一條青磚鋪就的甬道,三層階梯,兩里多地,趁着這個空檔,大總管顧山陸續安排諸位總管向衣夫人稟報了自己分管的庶務。
衣夫人聽着,淡淡地笑着,時而頷首認可,時而秀眉微蹙。
顧山的臉上始終帶着微笑,隨行的其他總管則緊張的大氣也不敢多喘一口。
稟報完畢,顧山躬身言道:“請夫人示下。”
“劉順愈發能幹了,自今日起佐理內庫賬房。再傳我的話:上巳節內外加賞,米布多給一些,今春雨水多,入夏必然乾旱,多給些米布勝過錢鈔。假期也要給,城裏莊裏照着往年的例子辦,外面的多給幾天假,你們也輪班休息幾天,多孝順父母多陪伴妻兒。”最後又對顧山說:“叫越兒和振兒去書堂先生的門下跪一炷香時間,不讀書不上進還敢忤逆先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說話時,眾人已來到一座圓形月亮門前,此系內宅,諸位總管止住腳步,不敢再向前。一行女眷穿過月亮門,又走了一箭之地,前面是一座幽靜的小院,衣夫人止住腳步,對身邊的侍女、婆婦們說道:“你們也退下吧。”
眾人躬身施禮,如水一般退避出去。
瞧着四下無人,衣夫人重整了儀容,這才推開小院的黑門。
這處小院是她丈夫蘇清河的丹堂,清修之人最忌外人打攪,便是衣夫人造訪也需要通報。
為衣夫人通報的是蘇清河的侍葯童子仇髻。
“請夫人候着,我家師父正在做早課。”
童子冷腔冷調,透着一絲不耐煩。
仇髻只是蘇清河丹房的侍葯童子,撐死了一個得寵的家奴,但這小廝素來鬼心眼多,人前人後總是稱呼蘇清河為師父。
按照時下的宗門禮法,弟子視同宗主的子侄輩,絕非一般家臣可比。
這小廝拚命往自家臉上貼金,生性恬淡的蘇清河只當他是孩子氣,倒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外人看在眼裏卻就別有滋味在心頭了。
堂堂的女主人被一個家奴冷言冷語的擋在了門外,換做別人早就發作起來,衣夫人卻還是和顏瑞色地對仇髻說:“無妨,無妨,你自到裏面伺候着,我在外面靜候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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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輕移蓮步來到院中看花。
仇髻見逼退了衣夫人,鼻孔朝天地哼了一聲,倒背起雙手施施然走了。他並沒有進去稟報,一早他就得到蘇清河的吩咐,除非天塌了,否則任何人都不得打攪他,這個“任何人”仇髻給出的解釋當然也包括衣夫人在內。
蘇清河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水,喜滋滋地看着琉璃盤中的七粒紫金丹,這是遍采南嶺上七十二味珍稀藥材混合著龍骨粉耗費了三天三夜方才煉製而成的,看成色絕對是上上之品,吩咐仇髻裝入葯匣子,換了衣裳正要出門會客,這才得知夫人衣氏此刻就候在門外,他眉頭微蹙,面露厭惡之色,仇髻察言觀色道:“既然不想見,我回了她便是。”正要離去,卻聽背後蘇清河咳嗽了一聲,仇髻頓時面露不悅,身也不回,邁步出了內堂,尖着嗓子叫了聲:“莊主會客了。”
在門外足足等了一個時辰,衣夫人終於見到了自己的丈夫。
雖是內堂,也沒有外人,夫妻間還是鄭重行了禮,衣夫人這次告訴蘇清河她的哥哥衣蒓風來了。
聞聽內兄來了,有要事相商,蘇清河回身瞪了一眼仇髻,忙問衣夫人道:“他人在何處?為何不早報?”衣夫人嬌笑道:“他來的匆急,你總得容他用了早飯嘛。”見丈夫一臉的猴急,忙又道:“已安排在後園老地方等你了。”
衣夫人出身蘭亭望族,是江南盟總盟主衣鳳鳴的幼妹,此番來見蘇清河的神秘客名叫衣蒓風,衣鳳鳴的同胞兄弟。
衣蒓風不僅是蘇清河的內兄,也是他的謀逆之交。二人自幼相識,交情莫逆。正是在衣蒓風的一力撮合下,衣夫人才得以嫁入蘇家,成為蘇清河的妻子。
碧羅庄背依畢羅山,整座山其實都是山莊的後花園,園中最高處是一座涼亭,名曰望月。
衣蒓風已在此等候多時,他和蘇清河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也就省去了不必要的客套。
屏去左右,衣蒓風迫不及待地問道:“你這趟去西京府可曾聽到有什麼傳聞?”
蘇清河覺得這話問的蹊蹺,便道:“有話但說,此間又無六耳。”
衣蒓風盯着蘇清河的眼睛看了一會,卻是一嘆:“我也相信這件事與你無干,奈何神匠府的人不信啊。”說罷端起茶碗開始喝茶,目光閃躲,欲言又止。
衣蒓風此來究竟為了什麼,蘇清河還是能猜個八九分的,見他這番模樣,不覺怒火熊熊:
“什麼神匠府?跟我有何瓜葛?”
衣蒓風低着頭,細細琢磨了蘇清河的這番話,喝了口茶,慢條斯理道:
“南宮純這個名字你聽說過嗎?”
蘇清河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皮笑肉不笑道:
“笑話,她的大名誰人不知?趙大神仙最寵愛的侍婢嘛,神仙封神,把她遺留在了人間,二十多年前嫁給了神匠府的牛大當家,可憐的老牛,昔日何等的一個英雄人物,自打娶了這個女人,一腔英雄氣盡被消磨,硬是活成了個笑話。”說到這,蘇清河眸中閃過一絲寒芒:“這跟我有什麼干係?”
衣蒓風並不急着回答這個問題,他很大聲地喝了口茶,咂咂嘴,細細品味了一番,道:“今春雨水太多,這茶,滋味不及往年。”
說著蓋了茶,放在桌上,直視着蘇清河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南宮純的兒子在冥州讓人給殺了!”
“牛烈陽?那個盜賣幼/童,生吃人肝的混世魔王?!哈,真是天道無雙,報應不爽啊。該,早該輪到他了。”
謙謙君子蘇清河說出這樣的話,若讓外人聽了去必然要驚詫萬分,衣蒓風卻只是淡淡一笑,他對蘇清河太了解了,老友表面溫和隨性實則內心常揣着一團熊熊之火。
牛烈陽作惡多端,當然該死,衣蒓風早就想破口痛罵了,但他處境微妙,顧慮太多,終難出口,如今聽至交好友破口痛罵,那心裏別提有多痛快了。
蘇清河罵完,只覺得面頰通紅,取熱毛巾擦了把臉,喝了口熱茶,卻又是一聲長嘆:
“老牛半世英雄,何等的風光豪邁,可惜一步走錯步步錯,生子如此,真當羞死。對了,他的死活與我有什麼干係?我們素來井水不犯河水的。”
衣蒓風的神色突然變得十分凝重,他瞅了眼四周,探過身去,壓低了嗓音道:
“此事真的與你無關?”
蘇清河苦笑着搖了搖手:“我倒是想有點干係,可惜我不夠格,她的兒子,我哪有本事去殺?”衣蒓風卻目光灼灼,仍然不肯放過蘇清河。
蘇清河不得不辯解道:“我跟老牛也有一點交情,跟這個牛烈陽卻沒有深仇大恨,犯不着去招惹他,再說我一人去的西京,我的能耐別人不知道你還不清楚嗎,我能動得了他嗎?”
望月亭陷入了一段死寂,良久,衣蒓風鬆了口氣,說道:“這我就放心了,牛百歲耳根子軟,他一定會派人來江南查訪,你又恰巧去過冥州,萬事當心,千萬不要跟他們起衝突。”
蘇清河聞聽此言,額頭青筋暴跳,擊案而起道:“豈有此理,我蘇家是紙糊泥捏的嗎,憑他想來就來,想查就查?”
蘇清河武技修為也是殿堂級,激憤之下,一掌將石桌切下一個角來。
“哎呀,先別動怒,你聽我說。”衣蒓風起身想按蘇清河坐下,後者余怒未消,挺立不肯動,衣蒓風只要軟語勸慰:“天武會鑒證在即,連總盟的意思,不要節外生枝。”
“連總盟”三個字到底有些與眾不同,蘇清河怒氣稍平。
“這就對了嘛,讓他們查查也好,查了她就沒話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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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沒話說了,我的臉往哪擱?憑什麼?只因我去了一趟冥州?我去冥州還不是為了……”
蘇清河的話還沒說完,衣蒓風卻忽然緊張了起來,他游目四周,警惕地打量着周圍,蘇清河也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忙把後半句話給吞了回去。
二人重新落座,蘇清河低頭思忖片刻,鐵黑的臉稍稍舒展,然後自嘲地笑了笑:“既然連總盟說話了,我遵命便是,但若查不出什麼來,我希望能給我個交代。”
衣蒓風將身子向前探了探,壓着嗓音:“已經定了,明年江南鑒證大會由曹鑄主持,我也過來。十月一過就會在平江建旗,到時候我請他到你莊上住些日子,你多少捐點,里裡外外都有個說法,另外連總盟對他也有交代,越兒和振兒的事你就只管放心吧。”
蘇清河聽了這話,鬱結在心的那口氣方才慢慢消散。
天武會執掌天下武者的評定大權,蘇清河的兩個兒子蘇越和蘇振都已經長大成人,若能得到一點特殊關照,評個高等武士,對他們的前途肯定是大有裨益。而曹鑄不僅是天武會的七長老之一,更是此次江南鑒證大會的主事人。此人綽號“屋山竹”,背地裏人家都叫他“屋山豬”,豬嘛,又貪又混又兇狠,蘇清河為了籠絡這頭“豬”可沒少花心思,但這頭“豬”就是不接招,衣蒓風和他背後的人這回下的本錢可不小啊。
被人無端懷疑當然很不痛快,讓人搜家更是奇恥大辱,但這些跟兩個兒子的前程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呢?
送走衣蒓風,蘇清河則獨自一人來到後院的祠堂,拜了列祖列宗,然後打開一側的密室走了進去。
這間密室里存放着一些蘇家最私隱的東西,很多是連衣夫人都要瞞着的,但現在它們已經不再安全,神匠府的牛百歲是個極為精細的人,他一定會查到這裏來!
想到這些私隱即將暴露於眾目睽睽下,一股強烈的羞辱感直涌腦門,讓他面紅耳赤,胸悶難當。他強壓胸中的憤懣,走到牆壁前,轉動古董架上的一隻青花瓷瓶,咯咯咯的一聲轟響后,陳列架向左側移開,一扇藏在密室里的密室門出現在眼前。
蘇清河徑直走向一個木櫃,從一堆名貴的書畫中翻出一隻破舊的木盒,掀開盒蓋,裏面是一串價值連城的珠花,但這只是掩飾,他真正要找的東西此刻正藏在珠花下的夾層里。
那是一顆圓溜溜的灰褐色石子。
扶風郡城外的那個少年臨死前委託他把此物交到天寧院,他也曾答應要幫這個忙,但現在這個忙卻幫不成了。
上古末期,人族崛起,一時間宗門林立,千族百門,互競雄長,至三百年前,天下僅餘四大強宗,近世天寧宗一家獨秀,門內高手如雲,絕非江南蘇家可以得罪的起的。天寧院是天寧宗設在山下的接待驛站,只接待拜山的貴客和行走天下的天寧宗弟子。
扶風城外偶遇的少年多半與天寧宗有關,那晚他身受重傷,偏偏牛烈陽也死在了冥州,誰敢說這二者之間全無干係?神仙打架,咱一個凡人犯不着湊上去找不痛快。石頭或者無辜,但也可能是個禍患,事關一門興衰,蘇清河不容有半點閃失,他必須清除一切隱患。
他攥着石頭離開祠堂,穿過一道偏門,來到側院的鑄劍室。
江南世家子弟大都有兩件嗜好:煉丹和鑄劍。蘇清河兩樣都占,煉丹之外他最愛做的事就是鑄劍。碧羅庄的鑄劍室很大,光十丈高的大熔爐就有三座,精鋼銅金動輒以百斤計,連珍稀的博浪海赤鐵也有四五十斤,這裏爐火終年不息,叮噹之聲徹夜可聞,然而此刻這裏卻空無一人——蘇清河在進密室之前已吩咐仇髻把人都支了出去。
蘇清河掏出那塊圓溜溜的石頭,在手中把玩了一陣,直覺告訴他這是一件罕見的異寶,假以時日他一定能參透其中的奧妙。
但現在,也只能怨自己福運淺薄,無福受用了。
石頭被放在了鐵砧上,蘇清河挑了一把趁手的鐵鎚,丹田叫力,運於雙臂,猛然間手起錘落,本該在鐵鎚和鐵砧間粉身碎骨的小石頭卻激射而去,渺無蹤跡。
幾乎是同時間,就聽得外間院子裏傳來一聲慘叫。
蘇清河手提鐵鎚,躍身而出。
一個青衣少年昏倒在院子中央,他手裏提着一個竹籃,籃子裏裝的是上等的木炭,一灘殷紅的血正從少年身下漫出來,那枚肇事的石子此刻就停落在血水中。
確認四下無人後,蘇清河箭步向前,撿起石子,用手帕包裹着,閃身就回到了鑄劍室內,血水擦乾,他發現石頭的表面已經出現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真是一件好寶貝啊。”
蘇清河獰笑着,將帶血的手帕扔進了炭火爐,取了一副鐵鉗夾住石頭放在炭火爐中煅燒了一盞茶的功夫,找了一塊有凹槽的鐵砧小心翼翼地放好,重新取了一柄鐵鎚,凝神運氣,灌全力於右臂,操起鐵鎚連擊十數次……
石子徹底粉碎。
他小心翼翼地將石屑收集起來,分投進三個炭火爐中,再用袍袖將鐵砧和鐵鎚擦拭乾凈,一切用過的東西都放回原處。
做完這一切,蘇清河沿原路還回祠堂密室,然後再從密室回到祠堂,然後再離開祠堂回到丹房。一切都像沒發生過一樣。
……
午後與夫人對弈時,大總管顧山報告說鑄劍室有個叫蘇浪的燒火小廝,早上搬運焦炭時不慎摔了一跤,把腦袋磕破了,此刻仍舊昏迷不醒。
蘇清河搶在夫人之前說了句:“打發去蘭溪鎮,別污了庭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