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下一步

塵囂四起，黑煙彌散，耳邊的轟鳴漸漸歸於平靜，黃隊長緩緩的從地上站了起來，抖了抖防護衣和面罩上的粉塵，抬頭朝北方向，望着直升飛機離去的軌跡。

博康放下了護住腦袋的雙手，他抹開了面罩上滿布的灰塵，期望的眼神跟隨着天空那個遠去的黑點，卻漸漸的失望。

救援直升飛機離開了。

“對不起。。。”李於攤開了雙手，停機坪坍塌的那一瞬間，他下意識的用自己的雙手護住了身側的陳小雲。此刻他站了起來，伸出手，想要拉起蹲在地上顫抖的她。然而，陳小雲卻只是獨自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她的視線越過了李於，望着天台對側火光和黑煙籠罩的大樓。尷尬的李於縮回了伸出去的手。

他正想開口詢問她是否無恙，黃隊長卻回頭開口搶先了一步。

“都沒事吧。”黃隊長回頭問道。

“沒事。。。應該沒事。。。”博康低頭查看自己的防護服。

“李於，你們呢？”黃隊長問道。

“我沒事。。。”他回答完，看了一眼陳小雲，陳小雲默不做聲，黃隊長上下打量了一遍，也不期望得到這個方才失去親人的女人的回答，他自言道：“看來，都沒有大礙。”

黃隊長的目光聚焦在眼前那一堆倒塌的廢墟上，粉塵中，他看見了一個人影。

“這小子，命真大。”黃隊長嚴肅的表情里終於有了一絲笑容。

“的確。。。這都塌了，也算死裏逃生了。”博康也看見了那個身影。

李於朝着曼龍揮手，曼龍正從廢墟的底部鋼筋，踏上了天台的水泥地。

他看見了自己的隊友，疲倦的咧嘴笑着，揚起了自己的右手臂打了個招呼。踉踉蹌蹌的朝着他們走來，只是那咧嘴笑着的面罩破了一個蛛網的縫隙，防護服上也掛着多條裂縫。

他就像一個乞丐一樣，一步一個踉蹌的走了過來。

李於急忙迎了過去，扶住了他。

“呵呵呵。。。”面罩里的曼龍咧着嘴笑着，這樣莫名其妙的笑，讓李於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曼龍，你沒事吧？”他關心的問道，目光掃過了他破了洞的面罩還有渾身多處破損的防護服。

“我沒事。。。我只是開心，因為我妹妹，離開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回頭看着早已經沒有直升飛機蹤影的天空。

“你沒事吧？”黃隊長快步走了過來，一手搭着曼龍的肩膀，面罩下的眼神查看着他的狀況：“腿腳有沒有什麼不適？或者哪裏受傷？”

“我沒事。。。”曼龍喘了口氣：“我剛好在外沿，坍塌的時候並沒有傾斜我這裏，如果朝着我這裏，我早就成了肉泥了。。。”

“沒有大礙那就好，這也算死裏逃生了。”李於說道。

“既然大家都沒有大礙，這裏不能久留，身後的入口可能還有更多的感染者，我們必須跨過這堆廢墟，到另一側，那裏有一間機房，從那裏離開這裏。”黃隊長朝着前方指着：“這也許是最好的後路。”

“就是那間機房？”博康問道。

黃隊長點了點頭：“就是那間機房。攀過這些鋼筋不算難事，而且那些菌絲也隨着那個感染者的消失而消失，但是還是必須留意自己的每一步以及落手的每一寸角落，我走前面開路。”

說完，他走在前面，開始攀爬那些歪斜的鋼筋，李於示意博康拉着曼龍，他則走回身後拉着那個站在那裏盯着遠處某一具屍體的女人。

李於轉頭看去，那一堆血肉模糊的屍體裏，有着一具裹着白色的防護服。

“別看，走吧。。。”李於拉着她。

安慰別人，原本就不是他的擅長，他以為會像登上停機坪一樣，必須使勁的拽着這個想要逃離的女人，然而，陳小雲甩開了他的手，面罩下的眼睛只是靜靜地看了他一眼，沒有任何的波瀾起伏，彷彿這一個小時之內發生的所有痛徹心扉的事情，都沒有真正的發生過。

她越過了李於，跟在了隊伍的後面。

這下，李於撓着腦袋，也想不透，這個脾氣的古怪的實習醫生心裏究竟是什麼想法。

他只能默默的跟在她的身後，料想着，經歷了這麼大打擊的人，心裏該有多少不確定性，他必須盯着她，以防她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

她真的只是跟在博康和曼龍的身後，攀爬着倒塌的鋼筋廢墟，當翻過了傾斜的鋼條，黃隊長指着前面的建築說道：“這東西坍塌得真是時候。”

博康急忙朝着那間機房看去，原本裹着的玻璃已經蕩然無存，一根鋼條直直的穿過，敲在了機房的機器上，也順便省去了他們打破玻璃的時間。

而此時，遠處一陣急促的防空警報響了起來。

黃隊長抬頭朝着背後的天空看去，南邊的天空稍顯渾濁濃厚，不似這裏雲淡風輕，但是此時的視線並不能看清那些藏在空中的東西。

“我們得趕緊找地方躲起來，天空裏藏着不好的東西。”他皺着眉頭說完，一行人跟着他一起越過了廢墟，跨進了那間機房裏，卻唯獨一人立在窗外門口。

此時，曼龍正站在機房的玻璃窗外，他的目光投向了那冒着濃黑煙霧缺角的對側大樓。

“曼龍。”黃隊長在裏頭叫道：“還不進來，你想讓天上的東西鑽入你的身體裏嗎？”

李於急忙迎過去，伸手拉了曼龍一把，他知道曼龍在想什麼。

然而，這裏依然不夠安全。

狹小的機房堆積着廢棄的醫療器械，牆壁上一台台儀器亮着稀稀拉拉的紅綠燈，那被鋼筋砸中的儀錶，冒着青煙，不時的閃着絲絲的火光。

黃隊長俯身穿過了傾斜砸中儀器的鋼筋橫樑，他旋開了門鎖，探出了頭去。

走廊破舊的窗帘隨着微風輕輕的起伏，若干破碎的玻璃散落在地上，光線充足，視線之下並無任何異常。

“如果我沒有記錯，這是陳醫生之前說的門診舊樓，我剛才瞄了一眼，門外安全，這個機房一側開放，不安全，我們得先找一個完好安全的房間過渡一下。”

“隊長，這個警報？”博康問道。

“天空中的水母。。。”他回答。

“這麼說，還有人留在三山裡？”博康接着問道：“我的意思是，三山政府還有人留在裏面繼續工作，要不，哪來的警報？”

“我不清楚，但是即使三山政府真的撤離，也還會有人留下，或許留下的人才是英雄，默默的守護着三山的市民。現在，這些警報也許真的能幫到很多人。走吧。”

說完，黃隊長再次推開了門，快速的沿着走廊一側前行，輕輕的推開了走廊處的門，看見了導診台，背後的亞克力背景板上寫着：心理--精神科

“所以。。。”博康終於松下了口氣：“這裏會安全點。”

但是當他看見了亞克力背景牆上的樓層科室，他有點不確信的說道：“但我感覺，又好像不那麼安全。”

“你們兩個分開兩條走廊檢查一下，看一下還有沒有人。”黃隊長輕聲的命令道。

“隊長，如果真是人的話，那麼這一層的人可能更危險。。。”博康也輕聲回答。

“趕緊。”黃隊長又下了命令，李於博康急忙持槍警戒的分頭查看四周的診室和病房，門診舊樓的面積不大，一個導診大廳，四周也就只有5間診室，兩條走廊也就共有8個房間，而且房間是空的，他們發現其中3個診室還是空置的。

黃隊長則轉身面對着導診台一側的聯排窗戶，那窗戶越過牆高，就在頭頂上，玻璃完好，他認真的觀察着天空，警報聲停止了。

接着另一個節奏的防空警報像咆哮一樣襲入眾人的耳朵，他們清楚，這一次不是預警，而是是真正的空襲警報聲。

黃隊長注視着的窗戶上空，那遠處渾濁的天空越發渾濁，一抹淡淡的紅色衝破了這層渾濁的天色，出現在他的視線里。

“它們來了。”黃隊長一邊說著，一邊後退。

“隊長，這裏！”博康拉開了一扇門：“這間是內室，四周只有牆壁，沒有窗戶。”

李於正要走上前，把坐在等待區的陳小雲醫生拉過來，陳醫生卻自己起身，先進了房間，當黃隊長最後一個進入后，他關上了門。

房間裏一片漆黑，只有他們幾個人窸窸窣窣的防護服摩擦的聲響。

李於和博康打開了燈光，朝着四周掃了一遍，除了白牆，什麼都沒有。

很快的，發現了牆上的開關，李於按了下去，白熾燈竟然亮了。

沒有人發出聲音，只有房間外那像嗚咽一樣的警報，雖然微弱，但依然能聽見。

黃隊長沒有說話，他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曼龍依靠在牆壁，眼睛盯着木門，博康和李於放下槍，也跟着曼龍盯着木門，彷彿他們能看見聲音來源的方向。

“趁着這個時候，打個盹，眯個眼睛，休息一下。。。”黃隊長的聲音還沒有說完。

“呵呵呵呵。。。”

房間裏傳來了一陣詭異的銀鈴般的笑聲。

這笑聲就在李於，博康的背後，曼龍的身側，黃隊長的前頭，那個站在房間中心的實習醫生陳小雲。

那笑聲，讓黃隊長從牆角站了起來，也讓李於和博康的背後脊梁骨感受到了寒風凌冽，也讓曼龍不得不放下搭在牆上的一隻腳。

“呵呵呵呵呵呵。。。。”陳小雲繼續笑着。

博康碰了碰李於，輕聲說道：“她。。。是不是瘋了。”

李於搖了搖頭，轉過身，看着那個面罩下早已經笑出眼淚的人。

“陳醫生，你沒事吧。。。”李於輕聲問道：“你這樣笑，你可別嚇我們啊？”

李於的目光越過了陳小雲的肩膀，看見了身後的黃隊長默默的抬起了槍。

“你們不覺得很好笑嗎？剛才漆黑一片，就像在電梯裏一樣，大家都挨在一起，假裝正經。”她說完，又呵呵呵的笑着。

聽她說話，身後的黃隊長鬆了口氣，放下了槍，繼續坐在角落裏，只是眼睛抬眼已然看着這個女人的背影。

“陳醫生，我不覺得好笑，我覺得有點詭異。。。”博康輕聲的說道：“外面的警報聲已經很緊張了。。。你讓我們更加緊張。”

“真的嗎？”她的嗓門本來就尖，壓低了嗓門更加詭異：“親愛的，人家一個弱女子，還能讓你們幾個男人覺得緊張，好好笑啊，要緊張的，應該是人家才對。”

博康面罩下的眼神對上了李於投來的眼神，然後他們兩個人的眼神對上了斜對面投來的曼龍的眼神，最後眼神落在了角落裏抬眼的黃隊長。

他們都沒有聽錯，眼前這個陳醫生，講話表生表氣，用詞詭異，比如親愛的，人家，還有疊詞，好好笑。。。

而且她的聲音已經不是那個嚴肅的實習醫生陳小雲的聲音，倒是有幾分扭捏幾份嬌嗔。

黃隊長在陳小雲的背後，輕輕的抬起了手，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然後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李於算是明白了，他點了點頭，他知道受了刺激的人會改變性格，何況，他和黃隊長碰見了這個女人，在服用違禁藥品。

只有曼龍有些緊張，畢竟，他看不明白黃隊長的手勢，也從來沒有和精神有問題的人在同一個房間過。

“所以說。。。”博康又碰了碰李於的胳膊：“我們來到這一層樓是天意。。。”

“什麼意思？”李於輕聲問道。

“這裏是精神科。。。”博康輕聲回答。

“討厭！”陳小雲嬌嗔道：“這裏很安靜，你們戴着面罩說人家壞話也不要太小聲好不好！人家才是不是神經病！討厭討厭，討。。。厭！！！”

曼龍的腳步移到了牆角位置，博康後退了一步。

“兄弟，說真的。。。現在這種情況，我想開門出去，我覺得外面那些東西。。。反而沒有那麼可怕，你懂我的意思？就是精神上的震懾。。。”

“陳醫生，我知道你心裏肯定不好受，但是我們，所有人，這個房間的所有人，都會陪你一起度過這個難關。。。怎麼說呢？”李於回頭看了一眼博康，他不知道怎麼安慰下去。

“對，陳醫生，你要是想哭，你就哭，大聲的哭，反正這一層現在很安全，外面也有警報干擾。我們都不會在意。”博康說道：“對不對，曼龍。”

曼龍不知道博康為什麼會突然說他，也許自己因為手術室開門的事情在眾人面前落淚過，但此時，他卻不自在的接過話說道：“對，我也在大家面前哭過嗎，哭后總會好受一點。我是男人，你是個女人，就更沒有關係，我的意思是，總要有宣洩痛苦的方法。”角落裏的曼龍語無倫次的說道。

此時，陳小雲突然轉過了身子，她盯着這個灰頭土臉的高個。

“奇怪。。。”她自言自語着，然後卸下了背在身後的背包，一邊拉開，一邊說道：“真是奇怪耶，我為什麼哭？還有。。。你們以為你們在這個樓層，在這個診室，你們就是精神科醫生了？好好笑。。。我，才是醫生！”

她一邊掏着背包，一邊朝着曼龍走去，曼龍縮在牆角，無路可退，只能眼神求助。

“那個。。。誰。。。醫生。。。你要幹什麼？”曼龍慌了。

“叫姐姐。。。”陳小雲輕聲說道。

“不是。。。黃隊長。。。博康。。。”曼龍求助道。

李於急忙上前，正想伸手阻止眼前這個嬌小的女人，誰料，她從包里掏出了醫療膠帶。

“噹，噹，噹！！！！”她在空中揚着膠帶：“你的面罩還有防護服，我都必須檢查一下。”

眾人停止了一切行動，目光隨着陳小雲的舉動而聚集，無助的曼龍就像小白鼠一樣站在牆角一動不敢動，而他們就像看戲一樣，想看看被刺激的女人，究竟能對他們做出多荒唐的事情，或者多危險的事情。

陳小雲嫻熟的撕扯着膠帶，面罩縫隙很快被處理完成，然後就是隔離服。

“有感覺發燒什麼的？”她一邊纏繞一邊問，古曼龍見狀也就開始默默的配合起來。

“沒有。。。”他回答。

“轉過來，這裏我纏不到。”陳小雲說道：“我看你有傷口，如果暴露的話，他們可是會一槍斃了你哦。”

曼龍抬眼看了看黃隊長，被她講得有點心慌和心虛。

“我沒有任何不適，如果真是，我被斃了我也不怪他們。”曼龍回答。

“好了。”她轉身面對着眾人：“現在輪到你們了，我要檢查一下你們的防護服。”

所有人乖乖的站直，等着這個瘋癲的女人靠近。

不知道過了多久，眾人已經聽不見外面的警報聲了。

他們靠在牆角，或者乾脆躺在地上，現在那個獨自一人靠在牆上閉目養神的女人，已經不讓他們害怕了，至少感覺她雖然受了刺激，但是並沒有威脅。

黃隊長拿着衛星電話，他看上去很隨意，但是博康卻看出了，黃隊長心神不寧。他不斷地在撥打一個號碼，卻不斷地自己按掛。

“隊長。。。”博康問道：“我們要在這裏呆多久？”

黃隊長搖了搖頭：“水母雲過境也不知道需要多久，陸陸續續，還是成片成片。。。如果像服務區那樣，應該是很快。”

他顯然有點疲倦，並且心不在焉。

“我的意思是，接下來我們要去哪裏？”博康問道。

他再次搖了搖頭，然後嘆了一口氣：“對不起，沒有帶你們離開，如果不是這個該死的水母雲過境，也許直升飛機還能為我們爭取一點時間。。。”

“隊長，這不怪你。”李於說道。

“是啊，我們都知道。”博康說道：“反正隊長說去哪，就去哪，如果不是你們帶着我，我可能也在雨花石就出不來了。”

“你倒是越來越有樣子。”李於對着博康說道：“我的意思是，你現在警戒持槍的時候，真像那麼一回事。”

“至少，任務算成功了一半，曼龍的妹妹應該已經到基地了。”博康說道，曼龍此刻正靠在牆角閉着眼睛，估計睡著了。

“衛星電話號碼已經打不通了，我想李將軍應該已經回泉水基地了，他說過這也許是他幫我們最後一次機會了。”黃隊長說道。

“號碼不是雙向的嗎？”博康問道。

“任務失敗就是單向，關門計劃后，泉水本不應摻乎這件事，直升飛機能來也是因為。。。”

他輕聲的說著，沒有說出是誰，但是卻把下巴給了曼龍。

“所以，這背後的人不是泉水基地的李將軍，而是別人。這個人現在失去了聯繫，而李將軍也將在今天回到泉水。。。”

“那不是還有機會？”博康追問。

“也許吧。。。暫時可能沒有特殊照顧，畢竟，據我說知，紅燈城市的支援已經少得可憐，那些綠燈城市都忙着保住自己的地位，哪怕一隻蚊子飛進去，都得檢查半天，何況借一架直升飛機。。。”說完黃隊長自己冷嘲了兩聲。

“所以現在我們必須得靠自己了。”李於說道：“只是我幾乎沒有子彈了。”

“我也是。”博康翻找着彈夾。

此時，手裏的衛星電話突然閃了三聲。

黃隊長急忙拾起了手機，只見上方提示一條隱藏號碼的信息。

“撤離地點：翡翠公園-礦石博物館。時間：1月8日12點-23點。”

黃隊長念了出來。

“翡翠公園？”博康和李於急忙湊了過去，這一窸窸窣窣的舉動，吵醒了正在閉目養身的曼龍和陳小雲。

“隊長，這是。。。”李於問道。

“我聽機長提起過這個地方，但是我不確定，剛才腦海里也一直在想，這裏究竟有什麼？現在看起來，我們必須得去翡翠公園一趟。”黃隊長說道：“這是撤離地點。”

“所以說？”博康問道：“翡翠公園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