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第 209 章
「自打消息傳回來,芝莉就沒出過門,誰勸都沒用。」
穆冰瑩微嘆一聲:「其他家屬呢?」
「都接去軍區了。」張婉掏出手絹擦着眼淚,「我原本打算趕去首都的,只是這三個孩子不好帶着走,老曹又來電話,讓我等在家裏,才沒趕過去,現在都不知道他到底傷的怎麼樣了。」
「我過兩天要回學校報道。」穆冰瑩將兒子抱起來,「你如果想去首都,我們可以一起過去,這趟我不打算帶陽陽過去,就是去學校處理點事情,處理完了就得趕回來。」
張婉眼睛一亮,「好啊,有你帶路太好使了,就是得麻煩你了。」
「麻煩什麼。」穆冰瑩嘆了一聲,抱著兒子往外走,「去看看芝莉。」
一群人跟着穆冰瑩出門,來到瓦爾和芝莉的家。
大門緊閉,菜園裏的菜因為沒有及時采,已經長老了,小菜苗之間也長了很多的草沒有鋤,顯得很是雜亂。
阿依熟門熟路推開大門,接着衝著窗戶喊道:「芝莉,冰瑩回來看你了,下來開門。」
「我們這兩天來,芝莉都不下來。」張婉敲了敲門,「不知道今天聽到你來了,會不會好起來。」
穆冰瑩等着,兩三分鐘后,門內傳來動靜。
堂屋的門被打開,消瘦的芝莉抱着熟睡的兒子,臉上沒了以往開朗的笑容,眼底掛着黑眼圈,胳膊上別著一塊黑布,與穆冰瑩對視的一瞬間,眼淚從她的眼眶裏流下。
外面的家屬們跟着紅了眼眶。
穆冰瑩抱着孩子走進去,屋子裏一股潮濕發悶的味道,一看就是好幾天沒通過風了。
阿依走到窗前,把窗子和後門都打開通風,去廚房看了看,發現沒有開火的痕迹,倒是廚台上放着衝過奶粉的碗,沒有說其他話,把碗放到水槽里,打開米缸,開始盛米燒火,其他家屬們幫忙去院子裏摘菜,回家裏拿些肉製品。
張婉想幫忙把芝莉懷裏的孩子抱過來,芝莉卻緊緊抱着不放。
「芝莉,你可以繼續住在島上,這裏就是你和日木永遠的家。」穆冰瑩直接說出重要的話,「軍區已經同意了,還會在島上給你安排工作,以後日木到了上學年齡,就直接可以在島上的學校上,想去好的中學,也可以到軍區的中學,考上大學后,一切費用都由營區來出,但目前,在日木上小學之前,你得堅強撐起來。」
芝莉無聲流着眼淚,過了好一會兒才出聲:「你你在戰場上,有沒有,有沒有見到瓦爾?」
穆冰瑩搖了搖頭,「我一直待在後方醫院,最後見到瓦爾的人,應該是曹指導員。」
「等我去了首都見到老曹,第一時間就幫你問問清楚,瓦爾給你留下什麼話沒有。」張婉端來洗臉盆,擰乾毛巾幫着芝莉擦臉,「芝莉,咱們都是當媽的人了,孩子已經沒了爸,不能再沒了媽,得為了孩子撐起來,好在以後能夠繼續生活在島上,凡事大傢伙都能給你幫得上忙。」
「是啊,芝莉,這事落在誰身上都痛苦,但是再怎麼不容易,都得咬着牙挺過去。」
「從咱們成為軍人家屬那一天起,就得和普通人不一樣,一旦有戰爭,就得做好了一人撐起一個家的準備,芝莉,你得想開點。」
「有組織,有大家,不會有你想像中那麼難,芝莉,孩子還小,不能這樣乾耗着,你得走出來。」
其他家屬流着眼淚勸芝莉,在大家一聲聲勸說下,芝莉抱緊兒子放聲大哭,日木聽到母親的哭喊聲,嚇得跟着哭起來。
看着痛哭的母子倆,穆冰瑩眼淚也跟着嘩嘩流下,如果當時她沒有趕到,眼前這幅畫面的主角,可能就得換成她和陽陽了,一直避免去想這件事,但每次受感染想到,她都感到一陣后怕。
芝莉哭了很久很久。
再被大家安撫下來之後,吃了阿依煮的白粥小菜,答應了穆冰瑩明天去軍區,便抱着日木去樓上睡了。
正當眾人幫着收拾完房子,準備離開的時候,突然發現日木正站在樓梯拐彎中間的梯台上。
「日木,你怎麼站那不去睡覺?」張婉怕孩子摔下來,急忙往上走。
日木看着穆冰瑩,奶聲奶氣問道:「姨,我爸去天上了嗎?」
穆冰瑩一怔,牽着顧蔚陽往上走,走到日木面前蹲下,撫住他的小肩膀,斟酌語言:「是的,你爸爸變成天上最亮的星星了,白天藏到雲朵里看着你,晚上再出來,保護你和媽媽睡覺。」
日木搖了搖小腦袋,「姨,爸爸說了,他去天上了,是去,繼續,保衛國家,等我長大了,要像他,以前一樣,在地上,保衛國家。」
穆冰瑩微怔,這才發現兩歲的日木,不但口齒清晰,思想還超越兒童的「成熟」,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摸了摸他黑黢黢的小臉,「姨相信日木一定能做到,在你保衛國家之前,要先保護好媽媽,照顧好媽媽,好不好?」
日木又點了點頭,「我會的。」
穆冰瑩忍住即將湧出的眼淚,抱了抱孩子,「日木真棒,真聰明,真懂事,真是一個特別好的乖孩子。」
看到孩子這麼懂事,底下的婦女們都跟着擦眼淚。
第二天早上,芝莉帶着孩子跟穆冰瑩一起出島,張婉也收拾好行李,準備跟着穆冰瑩去首都。
到了軍區,看到瓦爾的骨灰盒,芝莉沒再流淚,只是說希望和瓦爾單獨待一晚上,之後照着瓦爾的意願,將他帶回家鄉安葬。
顧長逸沉默后,同意了,幫芝莉和孩子安排在軍區招待所。
「芝莉一下子像是長大了。」
回到家裏洗完澡,穆冰瑩感慨道:「以前總感覺阿依成熟,芝莉就像是妹妹,今天感覺芝莉比阿依還要成熟。」
顧長逸哄著兒子入睡,「生死最能讓人產生變化。」
穆冰瑩抹上雪花膏,轉身抱住顧長逸的腰,貼在他的後背上,「你好好養傷,我去學校報個道就回來。」
顧長逸將被子蓋在兒子身上,回身抱住媳婦,「推遲這麼久沒去報道,會耽誤學業嗎?」
「不會,我們上戰場的學生,都被學校重點表揚,聽說名字都寫到校園牆上了,再說我本來就選好了專業,找好了導師,比其他學生早完成了很多課程,不用擔心。」穆冰瑩小心避開他的左邊胸口,「我聽李如說,軍區已經安排好了戰後心理醫生,你和特戰營的戰士們是不是要儘早去看一看。」
顧長逸剛「恩」完,突然一頓,「我?」
穆冰瑩坐直身體,正視他的雙眼,「你最近的心理狀態,有多不樂觀,不需要我說明白吧?」
作為枕邊人,怎麼會發覺不到他的心理問題,早就發現他不敢入睡了。
每天晚上剛躺到床上的那幾個小時,他要驚醒幾十次,這都是少說了的,就像是不敢入睡,一入睡就要醒不過來似的,跟她當初在夢裏的夢魘完全兩回事。
他這種比她那種更折磨人。
顧長逸緊繃的雙肩沒有鬆懈,他是有心理問題,但他知道,這不是戰後創傷,去看戰後心理輔導沒有半點作用,但為了安撫媳婦,還是道:「戰士們已經開始安排了,很快就會輪到我,等你回來,你也要去看一下。」
穆冰瑩沒有反對,很多時候當下經歷逝去的反應,都會深藏一大半起來,事後會慢慢泄露出來,折磨精神與情緒,讓人一遍遍回想當時,以及感受逝去后的一次次落空,更重要的是,會腐蝕人的潛意識,讓人在經歷大事時,產生退縮。
因為面對死亡,人會有本能的求生慾望。
「好,等我回來,我們一起去看。」
兩人晚上才商量好這事,早上就收到了穆炎精神和心理出現問題,需要單獨隔離訓練治療的消息。
顧長逸和穆冰瑩趕到的時候,穆炎已經被打了鎮定劑熟睡。
葉豐解釋道:「第一次上戰場,目睹了大量傷亡慘狀,又一下子失去那麼多朝夕相處的戰友,追根溯源,他認為特戰營犧牲那麼多人,是因為他急功好利,沒聯繫上你,聽了指揮部的命令,帶人直接上高地,才會造成這麼多的傷亡,沒安葬好戰友,心裏還有安葬戰友的念頭撐着,一確定好安葬了,心魔就出來了,目前已經嚴重到影響他的聽力。」
顧長逸面色微變,穆冰瑩心裏也跟着着急,「那目前的訓練治療辦法能讓他恢復正常嗎?」
葉豐搖頭,「還不確定,解除心魔得靠他自己,外界用的辦法都是輔助。」
「跟他沒關係。」顧長逸站在病床前道:「就算聯繫上我,直到敵軍高地,不可能不傷一人下來。」
葉豐點了點頭,「人死不能復生,他暫時邁不過去這一關。」
正當顧長逸眉頭緊皺時,龍海從外面快步走進來,「團長,瓦爾的家屬已經帶着他的骨灰走了。」
「芝莉?」穆冰瑩驚問:「去哪裏了?回島上了?」
龍海搖頭,「不是,是去火車站,我已經派人去跟着了。」
顧長逸抬步往外走,穆冰瑩迅速跟上。
出了病房,走廊上經過一群穿着藍白病號服的女病人,擦肩而過時,穆冰瑩突然發現童馨就在其中,驚訝停住腳步,「童馨?你怎麼了?」
童馨沒有任何反應,就跟失了魂似的,跟着其他病人往前走。
葉豐出來后看到,解釋:「這些都是從戰場上下來的軍人,因為經歷大量傷亡,精神受到刺激,導致精神狀態失常,正在這裏接受心理治療。」
穆冰瑩皺了皺眉,沒時間停留,跟着顧長逸一起先去找芝莉。
顧長逸身上有傷,車子不能開得過快,即便這樣,還是追上了芝莉,因為芝莉背着裝着瓦爾骨灰盒的背包,前面又掛着日木,沒有擠上公交車,選擇步行去火車站。
追上芝莉的時候,已經到了火車站門口,顧長逸與穆冰瑩看着汗如雨下的芝莉,突然默契的沒有下車。
他們在芝莉身上,看到了彝族人的韌性與堅強,明白了芝莉不想麻煩組織和島上的人,不想後半生帶著兒子活在大家的同情里。
最終顧長逸安排了兩個人,讓他們默默護送芝莉回鄉。
軍區撫恤金和補助費用今天才會下來,穆冰瑩將包里的現金都拿出來,一共有六百多塊,交給護送芝莉回鄉的人,讓他們到了以後,務必交給芝莉再走。
回去路上,穆冰瑩握住了顧長逸的手。
顧長逸又握緊她的手道:「媳婦,謝謝你,謝謝你陪着我一起處理戰後的事情。」
穆冰瑩笑了笑,「你忘啦,以前你總說,我們夫妻之間,不用說謝。」
顧長逸露出這些天第一個笑容,笑容很淺。
去首都前一天晚上,一家三口又度過了非常難得團聚的一夜,穆冰瑩刻意沒將顧蔚陽送去穆溪村,也沒交給婆婆,就是為了讓兒子分散顧長逸的注意力,讓他晚上回來有事可做。
穆冰瑩幫兒子扣好扣子,「陽陽,要照顧好爸爸,知道嗎?」
顧蔚陽小同志自己扣着紐扣,認真點着小下巴,「知道,要保護好,爸爸。」
穆冰瑩捧起兒子的小臉親了親,「陽陽真乖,你保護爸爸,爸爸也要保護你,你們互相保護,等着媽媽回來。」
看着母子倆的互動,顧長逸扯了扯嘴角,走到媳婦旁邊吻了吻她的額角,「不用擔心家裏,首都曹丑牛和老二那邊,還得麻煩你過去看看。」
穆冰瑩抱了抱他,「放心吧。」
本來張婉想省錢買坐票,穆冰瑩直接都訂了卧鋪,張婉家的老大已經大了,正好可以湊三張卧鋪票,都待在一間房間裏,一路睡着去首都,大人也不會覺得累。
到了首都,沒有先回家,直接去了首都軍區總院,找到了曹丑牛的病房,一家子抱在一起激動哭了一頓,確定完曹丑牛中彈傷口已經恢復了,沒有其他問題之後,張婉提着好些日子的心才踏實下來。
軍區情況,張婉都很清楚,穆冰瑩沒有在這影響一家人團聚,去了顧飛躍所在病房。
顧飛躍在戰場上受了刀傷,還沒有好好休養,就遇上了特戰營戰士,那幾天也是在日夜不分的幫忙,天氣炎熱,導致傷口發膿惡化,當時沒有跟着一起回軍區,而是跟着回到了首都軍區總院。
穆冰瑩一推門進去,看到床上腿部裹滿紗布的人嚇了一跳,「你怎麼了!不是就胳膊受了刀傷嗎?!」
顧飛躍僵硬轉着頭,看到穆冰瑩后一笑,抬起手揮了揮,「大嫂,你來了。」
聽到他說話精神十足,穆冰瑩眉頭擰起,走過去詳細檢查一番,確定他的腿沒有任何問題,疑惑道:「你這是幹什麼?」
「沒什麼事,放心。」顧飛躍拿起旁邊剪刀,剪掉腿上的紗布,「我懶得應付別人的邀約,就想出了腿斷了,走不了路的招數,讓別人少來約我出去,打算靜一靜。」
穆冰瑩長鬆一口氣,「你嚇我一跳,還以為我們走了以後,你又被敵軍傷到了,好好的,想這種招數做什麼,不是咒自己嗎。」
顧飛躍扔掉紗布,倒在床上嘆了口氣,「是啊,好好的,想這種招數做什麼。」
穆冰瑩察覺他的聲音不對,「你怎麼了?沒人來約你出去玩兒了,又覺得無聊了?」
「不是。」顧飛躍搖了搖頭,「人啊,還是經不起試探。」
穆冰瑩眉頭擰得更緊,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靜靜看着他。
看到大嫂的眼神,顧飛躍自嘲一笑,「就我那個,爸和大哥都不支持的女朋友,我本來是為了應付其他人,誰知道那天她也來了,自打知道我腿不一定好得了后,人就再也沒來看過我。」
穆冰瑩驚訝「啊」了一聲,「怎麼這樣」
顧飛躍又嘆了口氣,單手枕在腦後,漂亮的眼底藏着一絲落寞,「現在只能往好的方向想,幸好大哥反對后,我心裏就有了準備,感情沒那麼深,否則真是要了命了。」
穆冰瑩沒做聲。
過了好一會兒,顧飛躍又低聲道:「其實也要了半條命。」
「我去問問她?或許人家遇上了什麼事。」
穆冰瑩說完,顧飛躍雖搖頭了,卻沒說什麼反對的話,大概知道了他的意思。
當天下午回到家裏,放下東西后,洗了頭髮和澡,沒有耽擱時間,當即就去首都財經大學門口找到了戈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