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 3 章
何疏瞪着眼前男人,一時分不清他在開玩笑還是在認真說話。
如果是開玩笑,對剛見面的人來說,換作性格暴烈點的老哥,足夠一拳轟上去了。
但地上的飯盒和掛件粉末,無不提醒他,這一切不尋常。
“你是,什麼意思?”何疏的聲音有點乾澀。
男人沒有再回答,只是深深看他一眼,伸手隨意一推,就把何疏推開,然後把門關上。
何疏眼明手快去擋,想再問清楚,卻發現那門似有千斤重,他居然沒能擋住,砰的一下門重重關上,直接吃了一鼻子灰。
門后隱約傳來咕呱咕呱的古怪聲音,跟他剛才在停車場聽見的十分類似。
咕呱咕呱之後,居然還有粗嘎類人的一連串嘀咕。
“別讓他走啊,讓他去給我買吃的,我可以考慮救他一命!”
諸如此類,沒頭沒腦的話。
何疏在門口站了大半天,聽着門口動靜從嘰嘰喳喳到被強力鎮壓瞭然無聲,只能返身回屋。
臨走前,他彎腰拎起掉在地上的膠袋和飯盒,發現袋子跟盒子的骯髒殘破程度,就像剛從垃圾桶里翻出來的陳年垃圾,但剛才自己從外賣員手裏接過時,居然沒有察覺異常。
難道自己剛剛被鬼遮了眼?
饒是何疏沒心沒肺,也覺一股寒意從背脊油然而生。
房子是何疏早兩年買下來的,兩房一廳,麻雀雖小俱全。
他畢業後跟同學在這裏合夥創業,小賺一筆,趁着當時本地房價還沒大漲,把這間房子買下來,之後何疏遇到一樁意外,生了場大病,病癒之後就離開原來的行業,當了一段時間鹹魚,最後還是房貸令他振作起來,乾脆將剩餘不多的存款買了輛二手車,成為網約車司機。
這一行起早貪黑,大富大貴幾乎是不可能的,想養活全家人也得拼盡全力,但何疏家裏不需要他養,他只要養活自己,順帶每月還個房貸就行,人生就此圓滿,除此別無他求。
何疏平時沒事的時候就喜歡宅在家裏,打打遊戲看看書,但今天他關上門環顧四周,入目不是熟悉安全的環境,腦海依舊鏡頭晃動停留在郊區裏的那一幕。
後來他也不知道自己渾渾噩噩,怎麼從冰箱裏隨便找了點東西填肚子,有沒有洗漱就上床睡覺,明明有些熱卻連空調都沒開就迷糊昏睡過去。
朦朧中,他感覺身體變輕,無形中似乎有一根線綁着自己向前漂浮,何疏似乎沒睜眼,卻能清楚“感覺”自己四周黑暗陰冷,霧氣氤氳,遠處依稀有光,由遠而近,紅艷晃動,竟是左右兩串長長的燈籠,游龍也似,迎風流動,還有人敲鑼打鼓吹嗩吶,拉長了腔調,聽不出是哪個地方的方言,詭異陰森,偏生何疏身體提不起半點力氣,軟綿綿的,直到那兩條燈籠來到近前,忽然有人怪叫一聲——
“新娘請上轎!”
何疏身不由己,只覺一股巨力忽然把自己扯向前,囫圇塞進黑乎乎的小轎子裏,逼仄狹窄,身上又被亂七八糟套上些綢衣綢帶,劈頭蓋臉蒙住,一股濃稠幾近化不開的香氣將鼻子塞住,差點就讓他窒息,饒是如此,他的身體居然也生不出半點反抗力氣,下意識老老實實受縛,唯獨心裏分明古怪又難以形容,絞盡腦汁也沒法想起自己到底遺忘了什麼。
“咕——呱!”
耳邊一聲似鳥非鳥的叫聲,直接如獅子吼震開混沌神思,何疏直接虎軀一震,打了個激靈,總算清醒一些。
“你死期將近了,嘻嘻嘻!”
早前停車場裏莫名出現的怪鳥在他膝蓋上蹦躂,還學之前那男人說話。
外面鑼鼓喧天,居然恍若不聞,繼續前進。
一內一外,竟有種鮮明詭異的熱鬧與寂靜。
也許是在夢境裏,何疏的恐懼感很少,朦朧中異常冷靜。
他看着膝蓋上的怪鳥:“是你把我拉進來的?”
怪鳥不屑:“我會玩這種低級把戲?這是你自己惹禍上身,我不過是跟進來看熱鬧的!”
何疏皺眉回想。
這一切怪異的起源,始於那個女乘客。
往年的中元節都很平靜,哪裏料到今年會出意外,他甚至沒想起這個特殊的日子。
“我不是在做夢嗎?”
這句話在內心回蕩,並沒有問出口,怪鳥卻聽見了。
“莊周夢蝶,你總該聽過,似夢也非夢,如果你沒法從這裏離開,就會被永遠留下來。”
何疏問:“那你呢?”
怪鳥嗤之以鼻:“剛才就已經和你說過了,我不屬於這裏,也不會被困住。”
話音方落,轎子搖搖晃晃,底下吱呀作響,何疏透過轎簾晃動的縫隙往外窺去,隊伍似乎正在過一座橋,橋下混沌難辨,迷霧重重,竟看不出是河水,還是萬丈深淵。
橋通體透白,似玉非玉,卻輕飄飄的,在前面車馬路過時劇烈搖晃,彷彿不堪其重,等何疏的轎子也上橋,他才發現這橋哪裏是什麼玉,分明是一座紙橋!
遙遙的,幾道人影飄過來。
的確是飄的,他們腳不沾地,走路慢悠悠,前面兩人手裏分別牽着一根繩索,同時纏繞在後面那人腰上,走路間繩索晃動撞擊,竟是兩條鐵鏈。
三人逕自走來,錯身而過,車隊像看不見他們,兀自敲鑼打鼓前進,熱鬧得死氣沉沉。
何疏在轎子裏,清清楚楚聽見前面兩人的對話。
“它又在抓替身了?”
“看着是,也不知從哪兒找來的倒霉鬼。”
“上面是中元節,這裏每年都有新魂。”
“許久不回陽間,倒是真忘了。”
二人邊走邊說,其中一人側頭往轎子何疏這邊看了眼。
四目相對,何疏只覺那人雙眼獃滯無神,像蒙上一層舊霧,對方卻咦了一聲,微微站住腳。
“怎麼?”旁邊同伴問。
“可惜了,這人原是天生陰神體質,他約莫是想抓了這個以後就一勞永逸。”
“走吧走吧,莫要多管閑事,一會發起瘋來,我們合力都擋不住,沒必要去出頭!”
何疏再想豎起耳朵的時候,那兩人已經加快腳步,漸行漸遠。
他回頭看怪鳥:“這是陰間,奈何橋?”
“陰陽生死交界,分屬混沌,非人間地府,乃三不管,閑人莫入。也就是說,陽間管不了,陰間也管不到!”
怪鳥在他膝蓋上跳來跳去,有點幸災樂禍。
“你也算倒霉,被窅魔盯上,一般人撞見了,只有死路一條。”
何疏:“什麼是窅魔?”
怪鳥不耐煩:“所謂靈長,皆有七情六慾,求之不得為怨,人有己無為恨,死後怨恨不消,經久凝聚,眾多合一,就叫窅魔!”
何疏伸手去摸那絢爛顏色的羽毛,居然能摸着,軟乎乎的觸感,不像在夢裏。
怪鳥原想跳開,不意被對方撓着下巴腮幫那裏的絨毛,似乎感覺很舒適,身體誠實背叛了意志,不由仰起腦袋,示意他再接再厲。
“剛才那兩人,是陰差?”
“不算,陰差也分入籍和未入籍的,緝拿差事繁重,那幾個陰差常年忙不過來,怎麼可能事事親自出面,總要抓些人手幫忙,那兩人便是如此,他們能耐與尋常人差不多,怎麼可能招惹窅魔?”
何疏繼續給它撓下巴:“但你能耐肯定比他們大,你能自由出入,也能帶我離開。”
“那當然!”怪鳥驕傲說完,反應過來,怒道,“你在套我的話?!”
何疏尋思你這半天才反應過來,真不容易。
“你在停車場幾次找上我,是不是想碰瓷,讓我收留你?”
怪鳥暴跳如雷:“什麼叫碰瓷!能撞見我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要不然你現在早就涼透了,之前在郊外樹林,也是我救了你!”
何疏若有所悟:“難怪當時我昏迷前好像聽見鳥叫。”
怪鳥:“我是鳳凰,鳳凰懂嗎?”
就它的體形羽毛而言,與其說是鳳凰,倒更像鸚鵡,特別是一種叫金剛鸚鵡的動物。
何疏從善如流:“好的,鳳鳳,既然你一直跟着我,又能自由進入這裏,想必也能幫我一起離開?”
怪鳥抖了抖翅膀,對這個臨時稱呼並無異議。
“有個問題,先問問你。”
何疏正襟危坐,以為它要問自己招惹窅魔的過程。
誰知對方扭捏一下,卻突然問:“你前天晚上吃的是什麼?”
何疏:???
怪鳥:“不能說?”
何疏:“不不,讓我回想一下……好像是,土豆燒牛肉吧,怎麼了?”
怪鳥:“好香。”
何疏:“鳥是不是不能吃土豆燒牛肉?”
怪鳥:“我說了我是鳳凰,要我說幾遍!我聞見那個牛肉的香氣,就能感覺到它的肉味是多麼鮮嫩,一點都不韌,土豆番茄的鮮甜已經完全浸入肉里,我已經許多許多年沒吃過這道菜了!”
說到最後,它竟還閉上眼睛,狀若陶醉。
何疏無語片刻:“也沒什麼秘方,就是燉久一點,放點冰糖讓牛肉更加柔嫩,你要想吃,等出去了我給你做。”
怪鳥立馬睜開眼,灼灼盯住他:“你說的,不能反悔。”
何疏:“不就是土豆燒牛肉么,天天給你做都行。”
怪鳥高興起來,終於不在他膝蓋上跳,居然還扇動翅膀在狹小的轎子裏飛了一圈。
“你拔我一根羽毛,不能多,只能一根。”
何疏伸手,從外面透進來的幽光里,拔下鳥翅膀上一根淺綠色的羽毛,把怪鳥疼得一哆嗦。
“然後呢,需要做什麼?”
“你把它捏在手裏,別鬆開,一會兒下轎,他們會帶你去拜天地,窅魔肯定要現身,你把羽毛拍在它額頭上就行。”
聽上去好像很簡單,何疏記下了。
怪鳥歪頭看他,嘀咕道:“你這樣的體質,從小到大沒人教過你嗎?沒見過豬也該吃過豬肉。”
何疏嘴角往下抿了抿,扯出一點苦笑弧度。
他伸出手指撓撓怪鳥下巴,輕聲道:“出去了就給你做土豆燉牛肉吃。”
怪鳥對這個回答很滿意。
這條路不知行了多久,車隊終於停下,喧囂的鑼鼓也止於一時。
“新娘下轎——”
尖利的嗓子拖着長調子,打破這種近乎詭異的寂靜。
轎簾無風自動,一左一右兩雙手從外面伸進來,扯起何疏!
後者幾乎毫無反抗之力,只能任由對方拉扯自己往前走,兩旁紅彤彤的燈籠成了迷霧裏唯一的光源,但這種光源卻照亮不了周圍分毫,何疏看什麼東西都是輪廓模糊的,連帶那兩個扯着自己走的“人”,也分不清男女,只能依稀辨認他們身上古舊的服飾,也不知是哪朝哪代流傳下來的,早已發黃破損,卻在這混沌之界凝固了時間。
一行人似乎進了樹林,前方隱隱約約有塊牌子,何疏覺得有些熟悉,定睛看去,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那牌子上的字倒是能看見,分明寫着桃花流水山莊。
而周圍景物,可不正是他今晚最後一單的目的地嗎?!
一股陰冷氣息從脖子後面噴上,毒蛇般纏繞上來,貼在耳邊,竊竊私語。
“你不是很熱心嗎?你想幫他,不如就留下來,陪我。”
何疏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他甚至不知道聲音從哪裏傳來,那個窅魔又在哪裏,那一刻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要擺脫困境,趕緊逃出生天,他不管不顧張開手掌,露出汗水黏濕的羽毛朝聲音來源處拍出!
砰!
耳朵似有驚天轟雷巨響炸開,震得周遭左右頓時寂靜,連帶那聲音氣息也都消失不見。
可還沒等何疏鬆一口氣,那聲音竟又響起來,還帶了譏誚嘲諷。
“你就這點本事?”
何疏心下一沉。
“跑!!!”
與此同時,怪鳥也大叫起來。
何疏想也不想就拔腿狂奔!
“一直向前跑,別回頭!”怪鳥撲騰翅膀在他頭頂道。
但何疏感覺腳下像踩進沼澤地,每一步都跋涉艱難,甚至於越來越慢。
而身後的追逐動靜,也距離越來越近。
“跑快點啊,再快一點!”怪鳥還在催促。
可何疏實在是跑不動了,他雙腿灌了鉛似的,再抬一步都要使出渾身意志。
這怪鳥剛還豪情萬丈高深莫測,現在卻只會在頭頂拍着翅膀咕呱亂叫,對後面的窅魔束手無策。
身後陰氣越來越重,重到何疏覺得自己背上好像多負了個人,壓得喘不過氣來。
再這樣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咕喔——喔喔喔!”
怪鳥捏着嗓子裝雞叫!
雄雞一唱天下白,所有妖魔鬼怪都要退避三舍,所以古代作法經常會抓大公雞殺雞頭放血,就是想用公雞的陽氣祛邪避凶。
陰氣確實陡然為之一滯,像被怪鳥嚇住,可還沒等它得意邀功,那陰氣又猛地狂浪怒濤席捲而來,如被激怒的凶獸撲向自己覬覦已久卻屢屢被打斷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