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第 168 章
“孩子們大多乖乖地在船上讀書學習,也有一小半都上去陸地了。弘暉也出去了。要微服私訪。”說到這裏,胤俄眉心緊皺:“我總擔心他們出去遇到事情。可四哥你總說要他們自己動一動。”
“不自己動一動,怎麼知道自己的能耐到底有多大?優點缺點?”四爺這樣說,可他也是擔心的。人朝礁石上一趟,胳膊枕在腦袋下方,只覺得頭頂蔚藍蔚藍的藍天、潔白潔白的白雲空曠高遠,如此玄妙,一隻鳥,一朵白雲,被不知從哪裏折射出來的光啊,渲染了,它們變得五顏六色。可是,四爺最近很少停下來去觀望天空。
“我昨天晚上,還幫弘暉寫了一封情書,送給他喜歡的浙江小姑娘。”
“!!!”
胤俄傻了眼。
張大了嘴巴看向四哥,小眼睛瞪大溜圓兒。
“四……四哥……四哥……”胤俄舌頭打結,瞧着四哥扔給他一個地雷,自己悠閑地欣賞藍天白雲,氣急敗壞地推着他的肩膀,着急道:“四哥,你怎麼能要弘暉去撩小姑娘?四哥,你還幫弘暉寫情書!”
四爺被他搖動的不舒坦,忙運內功緩一緩身體在凹凸不平的礁石動來動去的碰撞,猶自開心地笑:“這有什麼?少年嘛!慕少艾。”
“不是!不是!”胤俄急得額頭冒汗,語無倫次:“四哥……四哥……弘暉不一樣。弘暉不能亂來。”
“不是亂來。他只是喜歡。喜歡就去表達嘛。他不是要求娶。”四爺心大的很。
“不是求娶,表達什麼喜歡?”胤俄更懵了,恨不得搖着四哥站起來,“四哥!我們快回去,找弘暉。”
“哎~~”四爺擺擺手,看見一隻白色的小海鳥兒飛過來,一把抓住抱着逗弄:“你看這裏的鳥兒,都不知道怕人,將人當成草木礁石海水一樣親近,多好?我告訴弘暉,我信他的勇氣和智慧、擔當。他現在是男子漢了。男子漢要有擔當,身邊都要有一個圈,站在這個圈裏的人,才值得用生命來守護,至於誰內誰外,就要看自己的選擇和本事了。男子漢可以喜歡上一個女孩兒、很多很多女孩兒,但首先照顧好自己的衣食住行和心情智慧,只能愛上大清,愛上家族,愛上家人,愛上他要做的事情。”
“這鳥兒忒是沒有眼色。不就是溫柔鄉英雄冢?四哥你快起來!”胤俄急不可耐。“他現在只是小男子漢,他哪裏知道怎麼選擇?又能有什麼擔當的本事?大家閨秀,萬一鬧出來不雅的名聲,兩個孩子可怎麼辦?四哥!四哥!”
四爺被搖的無奈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手上撫摸鳥兒的羽毛,瞧着胤俄急切呼喚遠處侍衛們的聲音,還有心思安慰道:“少年人的喜歡就是大聲地說出來。四哥以前聽過幾句話,非常好。情書里也寫了。‘我喜歡你不是為了摟摟抱抱而是情不自禁地在乎你,關心你,惦記你想懂你不是因為我執着,而是因為你值得!我告訴你我喜歡你,並不是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只是希望今後的你在遭遇人生低谷的時候不要灰心,至少曾經有人被你的魅力所吸引,曾經是,以後也會是。’”
胤俄瞠目結舌地看着他四哥,上上下下打量他四哥,確定這是他四哥!越發震驚了。
“四哥!你居然還會說這樣的情話?”天了嚕,他四哥居然還有這樣的純真愛情情懷!
“怎麼不會?”四爺無辜納悶地看着他,海洋一般深邃沉靜的眼睛,滿是疑惑。
胤俄:“……”
胤俄憋了好一會兒,張張嘴巴,還是憋不出來一個字。就四哥這個木頭,不知道打哪裏聽來的兩句哄着女孩子的話,就和弘暉顯擺!還別說,這話說得那真是深情無限打動人心。
小海鳥在這個陌生生靈的懷裏開心地“嘰嘰喳喳“,好似在附和他四哥,在嘲笑他對四哥不夠了解。胤俄更鬱悶了。
侍衛們搖着小船過來,兄弟兩個跳上船,四爺放飛了懷裏的小海鳥,胤俄沖這隻在頭上打着圈兒不捨得離開的臭鳥愉快地揮揮手:“我們要走了,你別跟着。”一轉身,眼巴巴地看着四哥:“四哥,你真的幫弘暉寫情書?”
“真的。弘暉長大了,快要和我們一樣高了,就當他是小兄弟一樣。一起喝酒一起練功一起做飯畫畫玩樂欣賞漂亮姑娘,像兩個男子漢好友一樣,相對獨立,並肩生活,平等對話。”
咳咳咳。
胤俄實在受不住了,這都是什麼?自古以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四哥卻說“當弘暉是小兄弟!”
真真是懶得覺得弘暉可算長大了不用操心了!胤俄立即轉移話題:“四哥,我擔心弘暉他們的安全,我們快去看看。”
“……”四爺站在船上,仰頭望着碧藍的天空,天空中的白雲飄飄蕩蕩,眼裏頗有為人父親面對放飛孩子的憂鬱:“……可是十弟,我們有孩子,只因為我們需要、想要孩子。有了孩子,好生養着教導着,只要孩子們要,只要我有,我定盡我所能,傾盡我所有給他們,這是為人父的責任和擔當。但是我們呀,先孩子們一步長大,暫時替他們遮下風雨,如今他們長大了,我們就要儘可能地給予他們行動的自由。”
胤俄聽得愣住,傻傻地看着他四哥,確認他四哥是真的擔心孩子們,卻一直強撐着給孩子們自由,稍稍體會這份煎熬和擔憂,這要他不忍心再看四哥的俊臉,微微合上眼睛。
“他們還小着,四哥……”胤俄不忍說下去。
“小,才正好學着成長。趁着我們尚且年輕,能保護他們,儘可能地多鍛煉。”
“……”
胤俄跟着四哥抬頭眺望天空,聽着海風吹着蔚藍海水泛起陣陣浪花,一顆作為父親的心,酸酸澀澀。
“四哥,我們還年輕呀?好吧,弟弟還能稱得上年輕,你都過了三十了!好吧好吧,你比弟弟年輕~~我本來不想要他們做什麼,將來安心做一個富貴宗室。”說到最後,胤俄難免低落。他給予孩子們的人生,只是他能想到的最好。
“他們有自己的意願,不關乎原則事情,我們不能強行要求。”四爺笑着揮手和盤旋頭上的鳥兒道別,聲音理智到冷漠。“我們要孩子們的童年被愛的陽光照耀着,盡心教導、鼓勵、支持、陪伴。足以。人生是他們的,過去、現在、未來,都是和我們一樣,獨一無二的……”
仰望藍天啞然失笑,似乎是笑話自己:“我知道你的擔心,我又何嘗不擔心?我有時候會想,小的時候,汗阿瑪是不是也這樣擔心我們?”
胤俄陷入沉默。
汗阿瑪會擔心我們嗎?除了二哥之外的我們?
小的時候,他傻乎乎的。他的汗阿瑪、他的母親,太皇太后、舅舅們……所有人都要他傻乎乎的。他便是越來越傻。他跟着四哥,和八哥九哥親近着,聽話不沾染政事,聽話迎娶蒙古福晉,四哥給求來差事,他用心辦差萬分珍惜,謹慎地注意着分寸。
他就是這樣走過來的,一輩子的人生,都是長輩們給安排的好好的。
“四哥,你要我做戲曲藝術的差事,是因為,這不關乎原則問題嗎?”
“有點兒。”
“那為什麼,汗阿瑪不這樣想?”為什麼汗阿瑪,所有的人,就是要看着我傻乎乎的?
“人的精力有限。汗阿瑪多關心二哥,就沒有時間注意力關注我們。但這不是說,汗阿瑪不疼我們,不想要我們鍛煉成材。要不你看,我一提起來給你差事,汗阿瑪就答應了?我們每一個兄弟都是,妹妹們也是。汗阿瑪希望,他每一個孩子,都是人傑那。”
“……我沒有四哥的寬闊胸襟和思考。我好像真的笨笨的……”胤俄自苦地笑,嘴巴用力地扯動嘴角,雙眼睜大了瞳孔眺望天空。“四哥,你說得對。你知道庄王伯父最近喜歡聽戲?我們常常在一起研討戲曲,我問他,你將來要選誰做繼承人呀?你的侄子們幾方爭鬥厲害。他說,做人還是平常點好,爭這個爭那個,爭來爭去賠了自己的命。像我這樣,說起來是越混越沒出息,可壽命長,我認識的人一個挨着一個死去,我還活着。”
“都知道庄王沒有兒子都等着繼承王位,可他就是活着。他因為這份平常心要他沒有兒子也活得開心。偏偏汗阿瑪就信重他,幾次委任他重要差事,包括南海港口修建、出兵日本……這樣青史留名的大事。”
胤俄笑着,臉上肌肉逐漸放鬆,轉臉看向四哥,面對四哥包容散漫的目光,低頭,無聲一笑。眼前是庄王伯父好似混吃等死沒有出息的老頑童樣子。
“人生的際遇,誰能說得清那?可能就是因為他不爭不搶的這份平常心,汗阿瑪才信重他。當然,他沒有兒子,是關鍵。”胤俄一抬頭,抿緊了唇,眼睛發直:“還記得四哥大婚後,有好多年沒有孩子的事情嗎?我有孩子們,我不是庄王伯父,所以我只能要孩子們比我當年更傻乎乎……”
胤俄說不下去,他第一次發現,他連莊王伯父也是做不了的。他能做什麼那?原來他是這樣怨恨汗阿瑪,怨恨母親舅舅們,所有為了他好決定他人生的親人們。
“既然我是這樣不應該的存在,汗阿瑪和母親為什麼要生我那?”他張大了嘴巴大哭着,眼淚大顆大顆地掉着,被鹹鹹的海風吹成八瓣兒,吹到大海里,無聲無息地變成海水中的一滴。
他似乎是覺得年紀這麼大了還大哭很難為情,又試圖試探咧着嘴巴大笑,這要他的模樣越發奇怪,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他自己沒有發覺,四爺只覺得弟弟這個時候真是頑皮的可愛,可愛的頑皮,清亮的目光滿滿的鼓勵,似乎還有一絲絲寵溺。
於是胤俄便放心下來,鼻涕泡泡冒出來,傻乎乎地樂着,哽咽道:“四哥,弟弟想通了。弟弟就是一個吉祥物。你也莫要有壓力,弘暉是好的。侄子侄女們都是好的,都孝順着。朝廷上的事情你也莫要惦記,有些事情是你無能為力,你能做的都已經做了;還有的事情由不得你,何必和自個過不去呢?”四爺點點頭。
他搡了四哥一把,問:“只是點頭,我說話,你有沒有聽?雖然我傻乎乎的,但很多事情,我都知道。”四爺笑說:“不就是出來就要將心放在外頭嗎?知道了!”說著,把依舊盤旋不走的小鳥兒遞給他,“送你一隻小鳥。”他接過,撥弄了一下鳥兒光滑的羽毛,問:“我還帶回去養着?”
養着幹嗎?為什麼抱在懷裏一刻就要帶回去養着?不過是隨緣遇到了,隨緣抱一抱。四爺笑道:“放飛他。”發現他面露驚訝,略停頓,更是大笑:“因為你們都像這隻鳥兒,百般聰明、千般算計,只是為了要養着鳥兒,所以第一反應是養着鳥兒。”他臉色微變,盯着四哥笑說:“我並未要養着。”
四爺看着他笑道:“看!自個承認自個像這隻鳥兒。”說完立起拍了拍手上鳥兒掉落的羽毛道:“回去看弘暉回來沒有。”
他抱着鳥兒未動道:“好!不過船開得慢一點。”四爺一笑未語,正欲脫下來游水的衣服,他道:“剛收到來信,江南有官員要來見四哥。”四爺側頭看向他,他道:“噶禮和張伯行要來。”四爺握着脫到一半的游水衣服低頭默想了會,輕嘆口氣,進去船艙換上一件家常衣服。
*
四爺走到他在船上接待官員們的書房前,蘇培盛小碎步快走還未走到門口,裏面探頭的噶禮已經掀開簾驚喜道:“四爺回來了?”四爺向他點頭一笑,進了書房。噶禮和同樣驚喜的張伯行齊齊打着馬蹄袖打千兒行禮:“下官給四爺請安。”
四爺坐於几案前,道:“兩位都免禮,請坐。”噶禮再次躬身行禮,四爺忙道:“坐下來說話。”一面說著,一面吩咐蘇培盛:“上茶點。怎麼說來就來了?”“部堂大人擔心四爺不答應我們前來,故而來之前沒有敢上報。”張伯行恭敬地回答,一面起身,一面似笑非笑地睨着噶禮,噶禮騰地一下臉上尷尬。四爺含笑裝做沒看見。
凝視着蘇培盛領着小廝們上茶的背影,笑說:“畲族鄉親們送來的茶葉,不夠上佳,但是頗有情意,爺最近很是喜歡,兩位都嘗嘗。”噶禮聞茶而笑,忽地斂了笑意,臉色沉重地問:“四爺,吾等聽說了十三阿哥的凄苦,心急如焚,給皇上上摺子求情,皇上只說在審查中。如今卻不知道如何是好。”四爺不願他們多操這無益的心,老父親雖然有要釋放胤祥的意思,可噶禮這些人若老是記掛着十三也不妥當,說道:“傳聞之詞總是誇大的,他如今在府邸里,有人照顧。”噶禮問誰。
四爺將在京城的兄弟們、十三弟妹體貼孩子們孝順一起照顧十三前後約略告訴他,噶禮聽完,靜默了半晌,幽幽道:“世間幾人能做到潦倒不棄,同赴難?十三福晉配得起十三阿哥,十三阿哥是有福氣的,十三福晉也是有福氣的。”
四爺凝視着他未語,他抬頭道:“下官只是出於朋友的惦記,十三阿哥不嫌棄我們,當我們是朋友,我們以朋友論交淡如水,皇上知道。……我在母親去世后,也已經找到自己的知心人,我會珍惜的,我一定會和愛母親一樣愛她的。”四爺微微驚訝,不禁讚歎一聲,惜福的人才是真正聰明的人。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低頭品了一口茶,讚歎道:“這茶果然別有味道。橙紅色的湯水,味道醇正香濃,濃長溫潤,不但岩韻顯、杯底更是有一種余香,細觀那茶湯里的茶葉,隱約的紅邊微微透露出來,似美人輕輕掀開羞怯的面紗,露出一點內在的溫婉美來。”他誇了一通,又喝了一口。四爺笑道:“你們既然喜歡,蘇培盛,給兩位大臣帶走一些。還有那位老太太送的綠豆餅、九層粿、筍乾,都給帶上一些。”
手裏端着一個托盤剛好進來的蘇培盛笑着答應:“嗻。”
張伯行道:“感謝四爺厚賜,下官厚臉皮收下了。”
四爺笑笑:“都嘗嘗。畲族的美食別有滋味。”眼睛望着蘇培盛托盤裏的小碟子,笑問:“這是什麼?”
蘇培盛將小碟子擺放在几案一邊的小高几上,討巧地解釋:“畲族的清明糖、土家的薑糖,布依族的糍粑。三位族長送上船來不少,福晉用着好,要奴才給送來。”“哦~~”四爺伸手捏了一塊色澤金黃透亮的糖隨意地咬了一口,哪知道這一口咬下去,整個人有種回家的感覺,帶來無限溫暖快樂。舌尖上被一片香脆柔軟包裹,緊接着就是整個口腔蔓延着,香酥的口感,咸甜的味道,裏面有鮮美的果仁……按照四爺的口味會覺得有一點點甜,端起來茶杯用了一口茶,頓時那一絲絲甜膩解開了,五臟六腑都是茶水的清香甘冽。
四爺笑得眼睛眯眯着,眉眼一起彎彎着,示意蘇培盛:“將糖果給兩位大臣嘗嘗。”
“哎~”
蘇培盛麻利地下去,又端上來兩份,各自擺放在兩個大臣身邊的小茶几上。
噶禮鄭重答謝:“多謝四爺賞賜。”張伯行感激道:“跟着四爺,有口福了。”
“要謝謝這邊的父老鄉親們。”四爺笑着,瞅着手裏的糖有點納悶:“前幾次路過浙江,怎麼沒有吃到這樣的糖?”
蘇培盛道:“據說這是畲族的清明糖,過了清明就沒有了。前幾次皇上或者四爺路過浙江,都說不要老百姓折騰耗費,族長們就沒有送上來。這次是族長們自作主張做的,也不多,送給主子們嘗嘗。”
四爺點點頭,用完了手裏的一塊糖,蘇培盛捧着碟子示意他再用一口,四爺擺擺手:“告訴下去,糖好,不要多吃。容易蛀牙,尤其弘曈弘曦幾個在換牙期間的。”又問道:“將士們侍衛們船工們,你們都得了?”
“奴才立即去傳話。回爺,都得了家常禮物。福晉也吩咐給回了綢緞等做禮物。將士們侍衛們船工們,所有伺候的人,有想要多一些特產寄送回家的,都給了銀子了。”去裏間水盆里絞了毛巾來給四爺擦擦手,恭敬地行禮退下。
噶禮和張伯行放下正在品嘗的糖果,感受嘴裏濃郁的香甜氣,藉著端茶杯用茶的時候互看一眼,大着膽子偷偷瞧瞧地打量四爺的面容,倒是不見了前頭官員們說的蒼白,臉上果真長有了肉,但是精神氣到底有哪裏不一樣了。再仔細觀察兩眼,恰好對上四爺無意間掃過來的目光,頓時不敢再看。
思及十三爺被關押,四爺和十三爺的感情,怎能不傷心?噶禮條件反射地起身,待要張口勸說,嘴巴無力地合上,可他到底是心疼四爺的孤單,臉上多出來幾份堪稱逾越的擔憂。“四爺……”這句忍了太久的話終於被他說出口:“聽說……皇上要您好生休養。”
四爺抬起右手,揉了揉眉心:“你可知道,大清水師入駐南海只有二十多年,而葡萄牙、西班牙、英吉利、法蘭西入駐南海達五十多年,更有當地前國王土司們無數,爺也得忌憚他們三分。”
噶禮聞言沉默,低頭看着紅木做的船上地板。
坐上上首的四爺卻突然發問,幽冷的一句:“你有沒有收到日本和朝鮮、西洋的消息?”
噶禮連忙回了聲是。
“官府的查探盡量不要打擾老百姓。”四爺緩緩摩擦雙掌:“我估計,他們會將目標放在船上。至於天地會方面,還是盡量招安吧。到底是自己人。他們裏面,也有不少拒絕外國人招攬,立場堅定的。”
噶禮詫異:“可是他們都是硬骨頭榆木腦袋,不接受日本和朝鮮、西洋乃至南海各方勢力的好處,也不接受朝廷的好處。”
“因為他們和這片土地一條心。”四爺低聲:“你回去后,聯繫他們,告訴他們,所有深愛這片土地的人,都是大清子民。我們要一致對外。”
聽到噶禮的訝異聲他垂下眼帘,端起茶杯在掌心旋轉把玩:“你沒聽錯,南下之前,爺和汗阿瑪請求了此事。汗阿瑪仁慈,雖然還是生氣,但到底是答應了。”
和四爺這樣對話,噶禮竟是有些緊張,不斷偷眼看他。
方是發覺,四爺神情很是倦怠,可卻不肯歇息的那種倦怠,雙眼穿過一切,似乎一直在看着某處的虛無。
噶禮條件反射地起身,愣了片刻,走到靠牆羅漢床上拿來一個靠枕,大着膽子走到几案後頭,放在四爺後背和椅子背之間,道:“四爺累了不妨休息會。”
“爺沒時間,有很多事要想。”四爺疊起雙手:“將來爺會有很多很多時間休息。”
噶禮也不敢多問,只好跟他一起沉默,商討推敲沿海新型貪污問題。
去年,江蘇布政使一職缺員,張伯行上疏推薦福建布政使李發甲、台灣道陳瑸、前任國子監祭酒余正健,而上摺子之前,康熙已將湖北按察使牟欽元提拔就任。牟欽元赴任江蘇,張伯行發現問題,彈劾牟欽元將通海盜的罪犯張令濤隱藏官署中,請求逮捕治罪。張令濤的哥哥張元隆住在上海縣,造海艙,出入海洋,擁有大量資產,交接豪貴。
趕上刑部下檄文搜緝海盜鄭盡心餘黨,崇明水師捕住一條漁船,此船的主人是福建人,卻假冒華亭籍,經過查驗船照,知是張元隆所代領。張伯行準備一追到底,當時張令濤在噶禮府內任職,張元隆託病逃避逮捕,案子未結卻死於家中。噶禮先前彈劾伯行,曾抓住這件事作為七條罪狀之一。正巧上海縣百姓顧協一起訴令濤佔據他的房屋,另外還有幾處水寨窩藏海賊,聲稱張令濤現在居住在牟欽元官署中。康熙命閩浙總督赫壽調查審理,赫壽庇護張令濤,以通賊事查無實據而上報。
康熙又命張鵬翮及副都御史阿錫鼐調查此案,張鵬翮等奏報張元隆、張令濤都是良民,請求奪去張伯行的官職。康熙命複查,並讓張伯行自己陳述。張伯行上疏說:“張元隆通賊,雖然上報已死,然而他財產豐厚,黨徒也多,人人可以冒名,處處可已領到執照。張令濤是顧協一首先告發的,如果顧協一舉報不實,照例應以誣陷治罪。由於牟欽元庇護,致使此案久懸未決。我作為地方長官,應該在事情剛剛發和時即加以防止,怎能不追究呢?”
事情到此,差不多水落石出。朝廷整頓吏治有了不菲成績,然貪慾是人的本能之一。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能搜刮百姓,我去走私成吧?於是官商勾連,牟欽元、張元隆、張令濤聯合起來,利用官場權利,做海上貿易的“承包商”向下發展商人黨羽,上下通聯壟斷一片港口貿易,甚至走私非法貿易物品火器。
但是此事牽扯太多,康熙也不能一下子全部抓了。更何況這只是大清國漫長的海岸線上官商聯合的冰山一角。自古以來皇權不下縣,再加上幾百年來沿海各個家族的私人港口多如牛毛,朝廷不斷擴建大型港口,打壓收攏私人港口,可實在力不從心。
有私人港口就有無數大型走私。人間是赤橙黃綠青藍紫黑白灰,什麼顏色都有的。張伯行是難得的大清官,他做的沒錯。康熙既要給這些官員們一個定心丸,穩住他們,又要保全張伯行。四爺知道老父親為難,噶禮最近協助朝廷穩住沿海官商們,張伯行很是不解憤怒。
四爺右手緩慢地轉動菩提佛珠,眼睛微合,眉眼間頗有一股憊懶的風流相。太陽光從窗戶外照射出來,落在他的身上半明半暗,長長卷翹的眼睫毛在臉上落下兩道鴉羽一般的小陰影,越發顯得他五官深邃立體、神清骨正。
“這一年,工部和地方上的匠人們研究一種大型船只有了突破性進展。大清目前的朝廷港口,私家港口,吃水不夠的,可能都無法通行。朝廷很快會有命令下達,汗阿瑪要全面整改朝廷八大港口。”
四爺的話裏帶着思考,好似他只是在自言自語。噶禮愣了一下,隨即眼睛一亮,亮得好比初夏天的大太陽。
張伯行還沒反應過來,怔怔地望着四爺,轉頭看向噶禮。
噶禮不想搭理張伯行,他已經在思考怎麼全力配合這次港口整改。
“四爺,臣有一件事。臣發現,沿海官員士紳們富商們,包括朝廷的鹽商銅商等等皇商們,都有轉移資產,……也可能不是轉移資產,反正都在日本、朝鮮、南海等地方佈置起來了,西洋雖然遠,但他們也開始涉及了。”
這是最關鍵的問題,康熙最為難的地方。因為朝廷只要一動彈要抓這些人,可能會有一時的打擊效果,可這些人會變成驚弓之鳥,越發地不顧一切貪污各方斂財,越發地積極轉移資產,隨時逃亡海外,或者乾脆要一家人分出來幾個出海去經營家族,提前打點海外生活。
但是,有了大船,朝廷才能建造的大船,朝廷才能建造的超大型配合大船的港口,所有的私家小港口都必將一一退出歷史舞台!
至於到時候的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還會有什麼樣的貪污走私新型問題,那就是後人的事情了。
噶禮放下壓在心口的一件大事,品茶品着糖果,等四爺從思考中回神,睜開了眼睛,粲然笑着露出來一口大白牙問道:“下官斗膽問問,四爺自己那?前段時間,我們隱約聽說四爺也有了知心痴情人?”四爺臉色一變,咳嗽一聲半晌未再做聲,噶禮納悶,轉而問道:“我和張伯行之前去給四福晉、九福晉、十福晉請安,我們看四福晉賢惠端莊,和四爺一樣容顏幾乎沒有變化那。四爺,您可是有什麼保養秘訣?”
四爺搖了搖頭道:“爺現在不想提這些,說說別的。”靜默了半晌,突然站起道:“在海洋上,要盡情享受大海的恩賜,我們游水去。”
噶禮和張伯行一起驚呼道:“我們不能拉着四爺游水。”說著臉上又尷尬起來。四爺納悶地坐了下來:“為何?可是一路奔波身體勞累?”噶禮撓着青瓜腦門,張伯行討饒一笑,無限哀求。
四爺猛地反應過來,大驚道:“是不是?福晉和你們說起來不要爺游水?爺居然沒有想起來。”噶禮笑吟吟地道:“正是那。爺您一貫不擅長女子心事,哪裏想得到這些?”四爺笑說:“出海后爺是越發被管束的嚴格了。幸好剛剛自己偷偷出去玩水了一會兒。”
“臣也是為了一些小愛好,天天和福晉捉迷藏那。”噶禮滿臉幸福的笑,他忽然鄭重地對四爺道:“四爺,這是大好事那。女子關心一個爺們,才會這樣。四爺,聽說弘暉阿哥弘時阿哥在選福晉?弘暖阿哥弘暻阿哥也都長大了,四爺,您看看我們董鄂家,可有合適的女孩兒?”四爺黯然苦笑道:“別說爺還沒注意弘暖弘暻都長大了呢!就是注意到也不敢隨便答應你,八旗阿哥女兒都要參加選秀。”
噶禮笑說:“四爺說的我們明白,我們看好了,和皇上提議等皇上決定。對了,給四爺說件事情之前,我的兒女們孫子孫女們也問過我,說四爺是孤王,還越發低調了,應該和皇上說不結親。我的一個親家張鵬翮也問過此事,你猜他和皇上怎麼回答?他說‘也就是四爺如今低調的情況,臣等才敢提出來結兒女親家,將來呀臣一旦退休養老,究竟還能不能夠得上結親還說不準。兒女們擔心什麼那?他們將來有什麼能力大出息站在朝堂那?’”
“正是這個話。”張伯行難得的,和噶禮、張鵬翮這些人有了一點共同語言,無奈道:“以前我也想不通,如今不得不想通了。將來呀,他們有吃一碗飯的能力,就吃一碗飯。有吃三碗飯的能力,就吃三碗飯。我們盡心給他們爭取,但總歸是兒孫自有兒孫福。”
噶禮可做不到這麼“豁達”。再說了,他身為滿洲八旗王公貴族董鄂家的人,和書香門第出身的張伯行到底不同。他很有底氣和信心,能要後人跟着四爺一系,好好地延續他的風光。
“四爺您不知道,赫壽那老小子,也想着和您結親那。我知道后,寫信大罵了他一通!他還不服氣。他跟着八爺,還想要和四爺結親,一隻腳要踏在兩條船上,也不怕掉到海里摔死他!……”
四爺靜坐未語,胤祥被關押於汗阿瑪而言,不過是他的一步棋子,把皇子們對皇位的窺視之心引開;既給老八吃了一顆定心丸,又籠絡了老十四;還是個風向標。可卻是自己生活中的一塊巨石,激起重重波浪,要自己痛苦不安。
但看着噶禮張伯行真心結親的笑顏,怨怪都只能拋開。四爺道:“身份不身份的都罷了。其實最緊要的是孩子們過的幸福。你們自己經歷過感情,應該知道婚姻之事最是妙不可言,卻又玄之又玄。當然,爺也不阻止孩子們之間來往,這次南下,給孩子盡情結交朋友們。”
噶禮一呆,隨即大喜道:“四爺說的是,四爺是我們最敬重的人,我只想着要和四爺兩家好上加好,而且四爺的阿哥們定是數一數二的人,我們能結親,是我們的福氣。可卻忘了孩子們自己的心思。”他腦袋裏已經開始琢磨,怎麼要自家的孩子和弘暉阿哥等偶遇,張伯行皺眉想了會道:“那隨孩子們。將來若不能結親,要他們跟着弘暉阿哥一起玩耍,也是有福氣的。”腦袋裏也在琢磨着,哪個女孩子最有文采,和阿哥爺們以文會友。
四爺心想不管什麼都是緣分,父母交好,孩子卻不投機的事情也很多,政見不合反目成仇的也有。但不願再掃噶禮和張伯行的一番心意,遂笑應道:“甚好。希望將來,孩子們之間,就如同我們一樣肝膽相照。”噶禮擊掌大喜道:“好!”
出行的日子總是過得份外快,不知不覺間夏季已過去。噶禮、張伯行等人和四爺依依相別,每次分別都會疑問此一別不知再見是何時。不過這幾個月讓四爺徹底對噶禮、張伯行等人放心,江南土地改革完美落幕,山東和浙江土地改革開始。汗阿瑪心裏的確有權利政治的考慮將噶禮當成一把刀,但他對噶禮的感情也是誠摯的。如今更是“千古君臣佳話”,噶禮不用面對一個男子在權利和以死謝罪之間的選擇,君臣之間不存在捨棄或犧牲,因為噶禮對汗阿瑪而言,就代表着改革模範。
四爺一行人到達小琉球后,住進了安排好的當地宅子。隔着不遠就是福建tai灣巡撫衙門。衙門周圍建築是當年鄭氏家族處理政務的豪華園子,四爺這幾天偶爾也會到衙門周圍轉轉遊玩。
今日四爺本來隨意來園中散步,蘇培盛認為出門在外要注意形象,更有四福晉管束嚴格認為這裏氣候環境大不同不拉不拉,硬是給安排了車駕。待到衙門,tai灣當地士紳們早已恭候在門口,車馬還未到,已經跪了一地。四爺下車笑說:“爺一時興起,來看看。聽說你們在討論開荒事情?”眾人忙起身,陪着四爺慢步逛園子。
四爺記得,上輩子,施琅貪的是tai灣的大半個土地。三百年後,tai灣歷經百年戰火紛爭,施琅的後人在tai灣依舊擁有廣闊的私有財富。
施琅主任tai灣期間,在逐步進行耕地開發的過程中,通過各種手段,以私有財產名義佔據了大量耕地,tai灣本身人口又稀少,為其個人的耕地佔有提供了條件。
所有租賃施琅土地的tai灣百姓稱這些土地為“施侯租田園”,收上來的租金被稱為“施侯大租”,可見其數量之巨。堪比山東曲阜的孔家百萬畝祭田。
鑒於施琅收復tai灣功勞巨大,康熙對施琅這些貪污行為基本視若無睹。更何況,施琅藉此大面積開墾荒蕪土地是有積極作用的。更有施琅雖然貪得無厭,他的兒子卻不同,特別是施世綸,一生能力卓著、為官清廉,擁有當時“江南第一清官”的美譽。
四爺慢慢地回憶,聽着這一任侯爵施世范講解開荒:
“四爺,因為前些年,不少北方人來南海小琉球討生活,不少南海人來小琉球試圖靠近內陸,tai灣目前不光是本地人開荒,外來人也開荒,tai灣的荒地開發到了一定程度,吾等認為,可以稍稍緩一緩,主要做作坊。當然,農耕是最基礎保證,要百姓們吃飽穿暖,糧田桑田還是要繼續開墾一部分。”
臉上微紅,尷尬道:“兄長施世綸來信說,一些田地,應該歸還給朝廷和百姓,我們也在陸續實施,參照江南土地改革,……”撓撓頭皮,尷尬的有點說不下去。
四爺只一笑。
這輩子,因為姚啟聖跟着上船,一起作為攻克tai灣的大功臣,從一開始朝廷和所有功臣們一起建設tai灣。施琅雖然不甘不忿,但到底收斂很多,不再是上輩子世人口中的“半個tai灣”。再加上南海開發,tai灣變成內陸島嶼,其他地方來人增多,朝廷管控越發清明,如今的tai灣,對比上輩子這個時候,是經濟、文化都上升兩個層次。
“爺記得,施琅當年為什麼被逼着逃離tai灣?又為什麼打回來tai灣。一個人遇到一個昏聵貪財弒殺的上官,會有什麼樣不同的結果,我們都可以想像。官員將軍們尚且如此倉皇無助被逼逃離起事,普通老百姓如果遇到貪官、魚肉鄉里的權貴士紳土司,會怎麼樣?想一想。這次來tai灣之前,汗阿瑪來信說,施琅有大功勞,要記着。後人們享受一二,應該的。爺也明白。爺也有兒女們。”
拍拍他的肩膀,感受到他因為失去偌大土地激動複雜哀痛的情緒,抬頭望着tai灣碧藍碧藍的天空,四爺頗多感慨:“聽到施世綸和你都有商討,並且做了決定,爺的心情也是複雜。你的父親施琅,是世人口中毀譽參半。世人罵他身為漢人,反了鄭氏家族打回來,是反臣。朝廷認為他是收復tai灣的大功臣,尤其如今南海港口越發興旺,tai灣的位置日益重要。”
“有人罵他貪婪斂財,有人認為他都是為了子孫後代做得很好。”四爺搖搖頭,轉臉看着眼睛發紅要哭出來的施世范:“他是一個好父親。他為了你們收斂土地,教育你們正直做人,對於身為子女的你們而言,勝過一切。”
“其他的,都有歷史評說。爺相信,歷史和時間會給他一個最公平的評價。”人把自己從危險貧困中提拔出,可是到現在人還把自己的同類驅逐到危險貧困里去。無權無勢的時候被權勢欺壓,有權有勢的時候欺壓其他人。
可能這就是人生吧。
四爺領着大隊人馬,走走逛逛,跟着的人俱是沉默。
施世范剋制不住地用手帕擦着眼淚,卻是眼淚越擦越多。後頭蘇培盛小碎步上前,稟告道:“四爺,八爺也來逛園子。”
四爺聞言一樂:“快請過來。早上問他,他說要去看日月潭,這麼快回來了?”
四爺和八爺領着越來越多的人,一面看當年汗阿瑪在小琉球親手栽種下的三顆果樹,一面聽果農講各種果樹不同的栽培方法,以及栽種大片果林時鬧的趣事兒,一群人相談甚歡,一時間讓人忘了他們彼此的身份差距。
四爺在興頭上,已經走了不少的路,蘇培盛和王之鼎、施世范等人相視一眼,蹙了蹙眉頭,他是在琢磨如何即不掃四爺興緻,又提醒四爺休息一會。八爺正立在樹下和一個果農說話,恰好側朝他們,蘇培盛向他做了個坐下休息的姿勢,他彷若未見,仍舊繼續笑應着四哥的問話。待四哥一番話問完,還有上手試試給果樹除草的架勢,他笑說:“前面涼亭周圍種了很多四哥喜歡的蝴蝶蘭。今天一定要去賞一賞,好幾個品種都是四哥親口誇過的。”
四爺一聽,笑說好,兩人邁步向涼亭行去,蘇培盛和王之鼎、施世范等人感激地笑看了我一眼,眾人隨在四爺身後而去。一旁衙門裏當值的官員早看到施世范的手勢,飛快的離去叫人準備。
待四爺在藤椅上坐定,施世范立在一旁一一指出幾顆蝴蝶蘭,並把品種來歷習性都說得極其分明,四爺邊聽邊點頭。不大會功夫,有人奉了茶點而來。蘇培盛忙接過,拿出事先準備的工具一一試毒,王之鼎依次全部嘗試后,捧給了四爺。
這不是蘇培盛和王之鼎矯情,而是四爺這次被流放南下危險重重。不光康熙擔心一些小人認為看到機會行刺暗殺派了很多侍衛暗衛,沿海地方官士紳們也是害怕,跟在四爺身邊的人更是時刻小心着。
四爺本人倒是渾然未覺,一面看着涼亭四周景緻,一面隨意地品茶,八爺相陪於一旁聊天,眾人連同照顧花卉的花農從蝴蝶蘭說到南方花卉和北方不同,從漢唐時期的小琉球談到如今的小琉球,最後又回到了tai彎最出名的“蘭花之後”蝴蝶蘭。四爺談興大發,細細點評了各首吟誦菊花的詩詞。跟隨的侍衛們很長時間未見四爺如此高興,也是滿面笑容地立在一旁。亭子裏笑意融融。
四爺茶倒是喝了一些,可點心卻未動一塊。飲完茶,休息夠了,幾人起身又繼續慢慢逛着。途中一些人更衣而去。八爺和施世范默默跟隨着四爺,其餘隨從隔着一段距離站着。
八爺頭未動,漫無焦距地看着遠處低聲道:“四哥剛才沒吃點心,過一會肯定會餓的。只看看你們親手種的農物瓜果,會嘗一點。”他靜立了一瞬,轉身招手叫了僕從,低聲吩咐了好一會後,僕從立即快步跑走。
因為康熙和四爺的帶動,如今大清國每一個衙門都有專門的一塊地,官員們親自伺候莊稼瓜果蔬菜。小琉球島上自然也有。待得眾人都回來,四爺領着人又轉了一會,施世范看四爺興緻已盡,恭請四爺進廳堂稍微休息一下,再坐車返回。四爺笑着點頭同意。
四爺坐定后,九阿哥胤禟居然親手捧着茶點進來,八爺臉上帶笑,心下滋味複雜地從胤禟手中接過托盤。八爺正在幫着蘇培盛試毒,胤禟躬身向四哥八哥請安,一面笑回:“不知道四哥和八哥也在,我今天來是有點事情那。這幾味糕點水果肯定不如宮中的,不過都是當地官員們親手所做,是對四哥和八哥的一點孝心,所以只好請四哥和八哥勉為其難嘗一嘗了。”
四爺聽后,興緻大增,笑着從蘇培盛手中接過,嘗了一片,點頭道:“很好。很是清香。”胤糖一面隨着他四哥拿起不同的糕點小吃,一面道:“這香腸是tai灣巡撫親自養的豬肉灌的烤的。這超大雞排是菜園子裏養的雞殺了炸的,這胡椒餅,是用東邊菜園子外長的胡椒磨粉才做的熱乎乎的,……”四爺大為喜悅,竟一一把所有的點心小吃都嘗了一遍。
兄友弟恭的胤禟,聲音愉悅地說著。八爺撇過頭,淡淡看向窗外。
四爺用完糕點小吃后,丫頭端了水盆來,八爺剛欲挽袖,胤禟已經親自服侍四哥凈手,四哥看了他一眼笑說:“八弟提議要用瓜果點心,怎麼突然不說話了?”八爺躬身,裝做一臉委屈地說:“四哥有了乖巧的九弟,就不要八弟了。”胤禟略微不安地半真半假道:“八哥,你跟着四哥小半天了,弟弟才來,照顧你們一二,八哥就吃醋了?”四爺笑對九弟道:“你八哥呀,可能真吃醋了。你快去照顧你八哥用點心小吃。”
八爺:“……”
胤禟樂得哈哈哈笑出來一口大白牙,黑胖臉上一臉陽光燦爛:“原來八哥是吃弟弟的醋?弟弟馬上照顧八哥用點心小吃。”
眾人齊齊一樂,八爺還有這麼可愛一面?四爺也笑,胤禟真舉着一塊胡椒餅要親手喂他八哥。八爺怒瞪老九,大咬一口,一張臉比他的大黑臉還黑。身邊眾人的笑聲更大,胤禟越發殷勤,八爺的臉越發地黑。
四爺凈完手后,又和施世范等人笑說了幾句,側頭問蘇培盛:“汗阿瑪御賜的,西洋進上的寶劍可還有?”蘇培盛回道:“一共十柄寶劍。在山東送出三把,在江蘇送出三把,在浙江送出三把,還有一把。”四爺道:“回頭送過來,送給靖海侯施世范。”施世范聞言,忙跪下謝恩。四爺笑道:“好久未如此暢意閑適,東西再矜貴都比不上親手種植養育的用心。誰說官員們就是天天大魚大肉山珍海味?爺今日可和平常百姓家的親友上門一樣了,吃的是你們親手種,廚師們親手做的點心小吃。”
四爺又略微坐了一會,才帶着笑意離開衙門。八爺、施世范領着人跪送,四爺坐於車上,初秋的風微掀簾角,四爺凝視着站於眾人之前的他。馬車起動,漸行漸遠,正欲放下帘子,他忽地直直看過來,盯向馬車,目光有如實質,生生地釘在四爺心上。四爺全身愣住,定定看着他,他身形越來越模糊,直至消失無蹤,可他的目光卻仍舊無處不在地籠罩着自己。
四爺放下帘子,雙手疲憊地搓搓臉,太陽穴突突地疼着跳動着,不着痕迹地鼓動他的耳膜腦神經,瞬間無跡可尋,彷若從未有過。
*
大船離開小琉球,朝南海進發。所有人都發現八爺最近越發古怪,有人說八爺是因為要回去京城不捨得分離。胤禟胤俄卻知道不是。四爺聽胤禟胤俄念叨幾回,也不管他。因四爺到了秋天喜桂花,每到桂花開時,蘇培盛等人每年都注意着,屋內總供着新鮮桂花供四爺賞玩。
四爺今年卻要爬樹親自操剪刀一番。
大半個藤籃已插滿菊花,手握剪刀,看着開得最大最燦爛的一枝桂花,黃黃嫩嫩的實在開的太好,要四爺猶豫摘或不摘?罷了!讓它獨自釋放完自己的美麗吧!正欲扔下籃子給弘暉下樹,有人問:“怎麼不剪那一枝?”四爺笑了一下,扔下籃子跳下樹來緩緩轉身向立在樹下的老八。
八爺走到四哥身邊,兩人靜靜立了一會,四爺正要離開,他仰頭凝視着那枝桂花淡淡問:“為什麼?”四爺道:“花兒開的太好了,不捨得剪下來。”他道:“南方的桂花樹和北方桂花樹不一樣,也不是無逸齋的那一顆——四哥為什麼不怨恨我?”
原來問的是這個,四爺苦笑一下,如今說這些有什麼意思呢?提步就走。他在身後叫道:“四哥,告訴我。”四爺腳步微微一滯,繼續前行,感覺他的目光一直膠着在背上,絲絲縷縷牽絆不絕,心裏越發悲哀起來,腳步猛地頓住,回身看着他。他的目光固執無奈,還有几絲酸楚。
弘暉鬼機靈地抱着花籃拿着剪刀跑走了,四爺低頭輕嘆口氣,走回他身邊道:“上輩子恨過你,報復過你。這輩子突然有一天想通了,你要打壓的是我,胤祥是為了我。如果要恨,我應該恨自己。”
他默了一會,沉聲說:“我福晉經常去看望十三福晉,都和我鬧着,都恨着我。”四爺道:“我知道。嫂子弟妹們沒有想那麼多,只看到十三受罪了,難免的。”他道:“自十三弟被關押后,我從未去看過他的妻兒。我不敢。”四爺道:“我也沒有去看過。離開京城那一天,路過胤祥府邸門口,望着府門口好久,也走不進去。”
說完兩人陷入沉默,他盯着身側的桂花樹,手臂僵直,緊握着拳頭。四爺道:“人非聖賢沒有真正的寬心原諒。只是我知道,十三弟總是念着兄弟情意。我若說你無需愧疚,說不出來。四哥還是希望八弟有點點愧疚。”
說完,轉身欲走,他叫道:“等等!”說著猛地提起跳上樹伸手掐下四爺未忍心剪的那隻桂花,放在四爺手裏冷冷道:“我不會愧疚!我知道你的兄弟情意都是為了十三弟!我會忘記這輩子在無逸齋的一切!”說完轉身就走,四爺朝着他背影,一腳踹出去。踹的他直接撲倒在泥土地上,臉親吻大地。
四爺吹着口哨,愉快地轉身施施然而去,好似一個痞子紈絝。幾個方位偷看的幾個孩子都心疼同情地看着地上的八叔,崇拜地看着四伯/四叔/阿瑪。
八爺摔倒在地上,身上的疼痛是其次的,關鍵是混賬雍正一言不合就動手的刻薄寡恩,要他額頭冒出來冷汗,腦袋疼心口都絲絲地疼着密密麻麻疼得他直接趴在地上起不來!
總是這樣!
總是這樣!
在汗阿瑪駕崩,兄弟們爭鬥皇位的時候,他要隆科多和胤祥帶兵包圍了暢春園,直接登基為帝。
在他冊封你做總理王大臣,厚待於你,要你日日夜夜不安不知道何時被圈禁,要你在青海大戰勝利后以為雍正不會再報復的時候,他直接圈禁了你!吩咐人送自己的福晉回去盛京娘家!送弘旺去關外,要你孤零零的一個人被圈禁在院子裏,沒有希望,沒有溫暖,自己絕望徹底冰冷死去。
混賬雍正總是這樣!
他不算計你,他給你一刀致命!
八爺的眼淚落到乾燥鬆軟的泥土地上,形成了一顆一顆小泥球,待那標準性的慢吞吞烏龜挪步的腳步聲走遠了,才緩了疼痛,失神落魄地爬起來慢走着。一遍遍對自己說,你肯定能忘掉的!
你只是上輩子那個在無逸齋無人搭理備受欺凌的老八!你要記得,你要報仇,你要報仇!
四爺大約知道老八的仇恨。這仇恨要報復出來,他的認知里,就是奪取皇位,圈禁自己。
流放的大船隊到了馬六甲市,馬來群島馬六甲州的首府,馬來語:BandarMelaka,位於馬六甲海峽北岸,戰略位置極為重要,是馬來群島歷史最悠久的古城之一。終年氣候宜人,人口不到二十萬,馬來人佔五成、華裔佔四成,此外還有印度裔、葡萄牙裔及歐亞混血兒等,建築亦分別呈現出馬來、大清、荷蘭、葡萄牙等多種風格。
這裏盛產橡膠、椰子、水果與稻米等。馬六甲港口為橡膠出口和大米、白糖等雜貨的進口港。此外,馬六甲還有着獨特的“娘惹文化”,“娘惹文化”既有馬來族文化影響,如膳食、服飾、語言,也有華人傳統,如信仰、名字、種族認同。
這裏將是四爺要定居一年或者更久的地方。
這裏的桂花開始謝落,四爺立在花圃中,對着滿眼乾巴巴的樹枝才驚覺已是深秋。
有關張伯行彈劾牟欽元事件,康熙對調查結果不予評價,看似認同。張伯行變成虛假彈劾,牟欽元大勝。張伯行解任之後,牟欽元、張鵬翮等仍以他誣陷良民,挾私報復,要求斬首。刑部和大理寺討論同意這一建議,而康熙卻免了張伯行的罪,調他到京城來,在南書房任職,兼代理倉場侍郎,並充當順天鄉試的正考官。
張伯行去京城,滿朝堂又是一個明爭暗鬥的場面。既然四爺出來了京城,也不願去湊熱鬧,本想再摘幾枝桂花,卻已經無花可摘。遂沒精打采地轉回。
漫步花間慢吞吞地走着,忽看到弘昱迎面而來,看見了他忙過來行禮,四爺含笑應着,他走了卻又轉身走回,站到四爺身前。弘昱再次行禮,低聲糯糯道:“四叔……”
四爺納悶。他說:“侄兒陪着四叔走一走?”“好。”說完,舉步就行,弘昱小步跟上,微微落後一步隨着四叔。四爺走了一會,停在一棵大馬六甲樹下,樹榦足要四五人方能合抱。前馬六甲國王·現在的馬六甲親王正一隻手搭在樹榦上,繞着樹榦無意地繞着圈子,四爺默默地看着他走着,隨着他轉着。
過了好一會,他忽然笑起來,站定,側靠着樹榦用半生的大清官話問:“四爺第一次出這樣的遠門?我經常聽說當年四爺在邊境打仗是多麼精彩。”想起當年之事,何等暢快淋漓,四爺帶笑回道:“你也可以。”弘昱詫異地看着四叔,四爺凝視着馬六甲親王,笑說:“精彩,不光是打仗才有的。”馬六甲親王點點頭道:“大清文風鼎盛!不過……”他上下打量了四爺一下道:“你的庄王伯父可不是你。”四爺一笑未語。
他道:“當年恨得要死,可如今想來,倒真是命運。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和四爺在馬六甲的地面上說話。我已經知道,大皇帝當年要出兵南海,和西班牙打架佔據馬六甲,是因為四爺想要吃南海的海鮮水果。”四爺笑道:“當年是爺太頑皮了。”他笑搖搖頭:“我也不比你好,我應該去和大清求救。”四爺道:“我應該和你道歉。”他道:“好了!我們都是各自為了家國,說不上誰對誰錯,立場不同而已。”
提起家國,不禁輕嘆了口氣,他也嘆了口氣,兩人看着對方,都無奈地苦笑起來。他靜默了一會道:“明面上好似我們當地佔上風,其實朝廷水師才是佔了上風的那個。大清水師什麼都沒做,只要在海上巡邏,西洋各國凡事都不敢冒頭,我們怎麼能不怕?但凡我們有的,什麼好東西絕不會落下進貢朝廷。”四爺嘆道:“大清有什麼可怕的?朝廷對這裏目前不還是什麼也不管嗎?”
他輕嘆道:“我們怕也不怕。大哥自小聰慧不凡,健談,行事不讓西洋人和大清人,因此極得父親疼寵。父親議論朝事時,經常抱他在膝頭,讓他旁聽。且大哥確不令父親失望,時有驚人之語。後來大哥登基,一心要振作家國實行了很多政策,還派人去大清進貢,當年的馬六甲國王絕不只是個虛名。”他看向四爺道:“四爺沒有見過我大哥,如果見過了就會知道,如今的馬六甲貴族們面對他,都是秀氣好看有餘,實用大氣不足!”
馬六甲親王是標準的東南亞長相,大約三四十歲,比普通東南亞膚色更白凈保養得好,毛髮旺盛粗黑有健康活力感,從眉毛、睫毛到頭髮都是濃密,野生感很強。鼻子扁、嘴唇厚,搭配上眉眼距離近,眼眶骨發達,眼窩深,眉眼立體度很高,聚焦又強勢,給鈍和憨的氣質里注入貴氣,一身華麗鮮艷的回族白袍,顯得整個人明亮幾分。
弘昱看着他,目光里透着警惕和防備。他察覺到了。
四爺不以為然地挑挑眉毛,他道:“你別不信。我大哥在第一批西洋人攻打馬六甲的時候,英勇奮戰。即使我們沒有火器。我大哥即使失敗了,也是不屈服的,碾轉三十年發誓要保持,一直到他病逝。”四爺嘆服道:“你這一說,我是信的。”
他驕傲得意之色忽逝,沮喪地道:“可那有什麼用?葡萄牙人來了,西班牙人來了,荷蘭人來了,英吉利人也來了,……每一次我們都激烈的戰鬥,每一次,西洋軍隊佔領馬六甲城后,都下達搶掠命令,並屠城,搶掠持續一整天,劫掠珍寶數以萬計。……我們沒有火器,越來越貧窮,再英勇也是沒有用的。可我們還是不屈服!”
四爺道:“大清不是你們想像的那樣。大清從來沒有想過,要殖民馬六甲。大清當馬六甲是一家人。”
他重重嘆口氣說:“這才是讓我大哥最恨的地方。他寧可大清和西洋國家一樣。”他往四爺身邊湊了湊低聲說:“大哥本來是要聯繫大清前太子殿下和大皇子的,也曾要聯繫四皇子。從來沒有想過聯繫出身低微的八皇子。可是除了八爺,三位爺都不搭理我們。”四爺瞭然地點點頭,先子以母貴,兒子建功立業后,才有可能母以子貴。除非只有一個兒子怎麼都是寶。
他低聲說:“我們想要靠攏朝廷,做朝廷的親兒子。可是……”他忽然驚覺收了聲,四爺微微一笑道:“明白。”他點頭道:“做大清的親兒子嫡系才不至於委屈了大哥和馬六甲。可相較其他皇子的出身,八爺實在……”
他搖搖頭說:“後來也不知道怎麼的,大哥就忠心於八爺,臨終遺言,也是要孩子們聽八爺的話。還要我做親王,不要他兒子做親王。”
他默了會,臉上盪起幾分笑意:“以前我不明白,如今才明白。他知道我重視出身,不贊同投靠八爺。他要他兒子投靠八爺,要我來投靠其他皇子爺。”
馬六甲親王側頭看着四爺緩緩道:“三百年前,馬六甲是東南亞第一個對明朝進貢的皇帝,還親自去了一趟北京城。永樂皇帝冊封當時的馬六甲國王,馬六甲與明王朝建立同盟關係,以政治上的讓步,換來馬六甲一百年的和平與繁榮。與此同時,馬六甲歷代國王勵精圖治,特別是第四代國王·穆扎法爾·沙繼承王位,拒絕向信奉印度教的暹羅繼續納貢,領着馬六甲軍隊先後兩次從海陸擊敗暹羅軍隊,他加強軍隊建設,擴充艦隊,控制了馬六甲的海岸,並派兵從西北攫取雪蘭莪作為糧食基地,又控制了蘇門答臘海岸的戰略要衝,成為南海霸主。”
“在貿易上,當鄭和大船隊絕跡於亞洲海域之後,馬六甲充分運用明王朝建立起的貿易網。穆扎法爾·沙精心治理國家,利用地理位置,鑄造統一的貨幣,馬六甲迎來了它鼎盛的時代。每年吸引好幾百艘船隻順着季風前來貿易,明朝人、印度人、阿拉伯人、歐洲人擠滿了港口。從明朝來的樟腦、絲綢以及陶瓷,從印度來的織品,菲律賓蔗糖,摩鹿加群島的檀香、丁香、豆蔻等香料,蘇門答臘的金子以及胡椒,婆羅州的樟腦,帝汶的檀香,以及馬來西亞西部所盛產的錫,統統彙集到馬六甲,再轉運到世界各地。可是,當馬六甲一躍成為地方霸主之時,明朝出來嚴厲的海禁政策,不僅停止政府龐大船隊出海的計劃,而且嚴厲制裁私自到東南亞等地的貿易商人。當明帝國自動放棄海洋,放棄馬六甲海峽的控制權之時,西方勢力已經來到家門口,傳統的伊si蘭王國走向滅亡,我們都以為,華夏政權真正退出馬六甲海峽了,大清來了。”
四爺聽得半晌回不過神來,這些事情都是幾百年前發生的,他知道馬六甲也是有輝煌的,只是,老八插手馬六甲多深了?馬六甲親王推了四爺一把:“四爺,您請說話。”四爺“哦”的一聲,回過神來:“我想像馬六甲曾經輝煌的樣子。”馬六甲點頭笑說:“是呀!我們很難想像在歐洲,香料曾經多麼珍貴,多麼讓人魂牽夢縈,甚至無數人為其失去生命。這使得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英國人,荷蘭人,法國人非常希望能夠找到一條新的航線到達香料群島。貪慾驅動的行動力有多大,只看他們的能力多大。盛極一時的馬六甲……”
四爺輕輕道:“盛極一時的馬六甲海峽,很快引起了西方新興海權國家的覬覦,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國相繼來到馬六甲。葡萄牙走在了向東方前進的前列。而馬六甲是他們前進東亞這片土地——最近的橋頭堡。”
馬六甲親王笑道:“難怪八爺和大哥也老說四爺最是聰明,我讀書不多,聽着你好似和大哥當年說的話一摸一樣。”四爺微搖了下頭道:“我不過是隨口重複了汗阿瑪的一句話,拾取汗阿瑪的牙慧。”
他垂目靜默了半晌,輕嘆道:“自從大清進入馬六甲,一直是八爺和我們聯繫。我不認同八爺的身份的,但是,八爺當我們是心腹。四爺那?大哥臨終拉着我的手,叮囑說,如果四爺來馬六甲,一定要保證四爺的安全。我知道很多人要殺四爺,但我不懂我大哥。”
四爺長嘆口氣,無話可說。兩人靜默了半晌,四爺道:“我能理解你大哥的心情,可他想差了。”他冷哼道:“想差?哪裏想查差?難道沒有人要殺四爺?小琉球的靖海侯都跟八爺一條心,四爺作為孤臣,孤王,哪裏知道我們拚命保全付出多少?”
四爺又憫又氣,道:“我作為孤臣,孤王,也是汗阿瑪的兒子。我在這裏蹭破一點油皮,汗阿瑪的大軍就會開過來,不會再如此仁慈!”他瞪着四爺,四爺回視着他,兩人對視了一會,都無奈地笑。他扭頭道:“兔子急了還咬人那。何況我們已經很克制了。四爺要在馬六甲清查土地嗎?還是要辦學?四爺,您真要保重自己不要折騰,這裏的貴族們和大清貴族們一樣恨你。”
四爺輕嘆道:“你說的我都明白,只是我做我想做的事情,即使這事情得罪馬六甲所有貴族,也是不能退縮的。”
他道:“我明白了。我會避開四爺的。反正我不敢行刺四爺。”四爺好笑地看着他問:“哦?怎麼你怕爺啊?”他笑白了四爺一眼,道:“四爺外號活閻王,人人知道。四爺裝什麼溫和?”四爺“哈哈”笑起來。世事多變,誰能想到我們兩個也有相對而笑的一天?
在兩人的笑聲中,聞得鳥兒飛落於樹上,唧唧啾啾地與笑聲相和。笑了一會,他站直身子,向外行去,一回頭,一面繞樹而行,一面向四爺笑說:“其實,我沒想到四爺會被流放來……”話音未落,弘暉的聲音傳來:“在這裏!”四爺正要抬頭隨聲望去,眼前一花,一道黑影直撲眼前,四爺條件反射扣住對方的腰快速攬着滾到一邊,就聽到馬六甲親王的驚叫聲。忙定了定神,才發覺自己緊緊抱着的是居然是胤禩,兩人面面相對。
四爺怔怔看着他,他也是一臉怔愣。彼此凝視了一會,又都驀然反應過來,四爺急急地看向弘暉和刺客打起來的戰場,他也猛地掙脫開來擁抱。
還是精神恍惚,無意識地打量四周。樹榦上釘着一隻袖箭,箭尾的紅纓還在迎風而動。馬六甲親王被九阿哥胤禟和弘昱側摟着趴倒在地上,胤禟臉帶驚恐扶他站起。遠處站着弘暖領着幾個侍衛,手握弓箭火銃,面色憤怒,緊繃神經。
馬六甲親王起身後,一面拍着衣服,一面怒聲問:“怎麼回事?”胤禟三分驚三分怕三分擔憂,帶着怨氣瞪着還在打架的弘暉,強忍着怒道:“你阿瑪都在,你小子還要打到什麼時候?”
隨侍的弘暉貼身太監張居翰跪行着上前,回道:“這個刺客,是主子前幾天在街上救助的一個奴僕,主子以為他是一個練武的好苗子愛惜,哪知道這人是刺客還要行刺主子。主子一直謹慎着哪知道還是上了當,忍不住火氣就親自動手了。請爺和九爺贖罪,他剛剛敢對爺動手,主子一定要親手打殺了他的!”說著頻頻磕頭。
四爺看着弘暖冷聲斥道:“還不過來賠罪?”弘暖一個激靈,忙上前給馬六甲親王身前行禮,行禮告罪。四爺看着真誠道歉的弘暖,肅聲道:“做事不周,出來差錯,回去后自己領罪。”
馬六甲親王向八爺和九爺請安后說:“他很勇敢。刺客逃跑到這裏,他也不知道我們在這裏。”四爺道:“親王雖然不計較,但該有的處罰和反省要有。”頓了頓,喝道:“還不快道謝。”弘暖忙向馬六甲親王道謝,再次行禮,站起來一溜煙地跑去大哥那邊撩陣。
四爺又對地上跪着的張居翰道:“回去后找蘇培盛領罰!”太監忙磕了頭,站起躬身倒退着緩步離開。
胤禩靜立於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幕,心思卻全在別處。忽看到眼前一隻手在晃,才回過神來。胤禟擔憂地問:“八哥?”胤禩忙一笑道:“我很好。有點驚嚇而已。”馬六甲親王笑說:“真真是沒有想到今天會見到如此兄弟情意,八爺奮不顧身救四爺,四爺反應過來要保護八爺。”
胤禟詫異地看向馬六甲親王,馬六甲親王不好意思地瞪了他一眼道:“我和四爺親近說話。這很正常。我最是佩服四爺八爺的兄弟義氣。我最是敬重兄弟關係好的男兒郎。我今天很感動,我要去給大哥上香,告訴大哥。”胤禟震驚地看着他,這位不是最恨四哥的嗎?四爺“噗”一聲笑出來,馬六甲親王回過神來,臉色越發訕訕,撓了撓頭道:“人都會變的!”說完向一旁的四爺匆匆行了個禮,“以前誤會四爺,在此道歉。”胤禟痛快大笑:“我們兄弟當然是好的,四哥八哥最是有兄弟情意。”馬六甲親王看了八爺一眼,行禮慢步而去,可越走步子卻越快,漸漸消失在視線中。
弘暉一劍殺了刺客,刺客臨終說了一句話,弘暉又抱着他嚎啕大哭,等他咽氣了都不捨得鬆手。
四爺看着,八爺也看着,弘昱和弘暖有點慌。胤禟心疼弘暉,上前抱住弘暉,細聲安慰着,八爺提步而去,四爺叫道:“八弟等等。”八爺聽了腳步,人卻沒有轉身。四爺繞到他身前,看着他問:“為什麼?”他靜默了好半晌,苦笑一下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腦袋現在還不能思考。”
四爺凝視着樹榦上的袖箭,心裏酸酸楚楚、又喜又傷,覺得原來老八也是自己兄弟的。在那一剎那,他選擇了擋在自己身前。一剎那,已經足夠!
八爺冷冷道:“四哥不用多想。如果我腦袋能用,我一定不會這樣做的。”四爺收回目光,笑笑地說:“你做了。我記住了。”他目光沉沉地看了弘暉和胤禟一會,從四爺身邊快步走開。
四爺轉身笑看着他的背影,待他身影消失不見后。走到樹邊,輕輕撫過袖箭上的紅纓穗子,謝謝你!要爺終於看明白和相信了一些東西。
試着拔箭,入木很深,四爺運了內力,還是紋絲不動,又不能太用力氣斷了樹木。要蘇培盛去找來一把小刀,自己折騰半晌,終於把袖箭撬了出來。
四爺喜悅地收好袖箭在袖筒里,聽着弘暉的哽咽聲,彎腰隨手從荷包里掏出來一張銀票,遞給蘇培盛:“你們和侍衛們今天好生喝一杯。”轉身看向弘暉的方向。
弘暉還在流淚哭着,臉憋的通紅,驀然他似乎承受不住一般,仰頭對着藍天白雲大聲地喊着:“啊——他殺我和阿瑪是他的任務,我殺他是應該。他告訴我機密當我是胖友,他死了我要哭————”
“對對對……哭完了就好了。乖……”胤禟心疼地抱着細細地幫忙分析耐心哄着。弘暉又哭了。“哇”的一聲,響徹馬六甲的天地。
小孩子嘛,都這樣,感情豐沛,一點事情就驚天動地,好似他哭了整個世界都哭了,他笑了整個世界都笑了。
四爺瞅着弘暉眼淚鼻涕的一臉,無聲一樂。
流放隊伍的馬六甲生活,開始了。八爺正猶豫不舍哪天離開的時候,北京來信,良妃娘娘病了。
四爺正領着一群孩子在開發園子角落的荒地,打算種一些瓜果蔬菜,當地貴族們也都知道小琉球靖海侯的那塊菜園子地,對於四爺來到馬六甲的第一件,雖然很不樂意做農活,卻只能積極跟風模仿。
換了粗布衣服拿着鐮刀鋤頭挖地鬆土除草……這裏是南方,秋天可以很好地種一茬白菜、菠菜、柑橘、石榴、葡萄……等季節性果蔬。當然,還有馬六甲當地的蔬菜瓜果。
胤俄快步從遠處走過來,瞧着四哥和孩子們一樣汗流浹背的模樣,樂得見牙不見眼,略一思索后沖四哥笑道:“四哥,我能這裏開始戲曲嗎?”
四爺笑說:“你認為那?”說完,一手拎着鋤頭,轉到另外一片地除草,那草很大很是茂盛,根不用看就很粗,四爺的鋤頭和草根比劃半晌,才決定,換了鐮刀先割下來上面的草葉子。
又去尋來一把鐵杴,四爺一面挖着,一面問一直跟隨而行的胤俄:“你不是要去發展戲曲?”他驚訝道:“四哥你答應了?我有點不敢。”
四爺道:“答應了。先畫圖建造一個大劇院。崑曲、徽州小調、秦腔……都可以。好的音樂是也沒有語言地域障礙的。”指着一株降香黃檀問:“這裏的紫檀黃檀是不是很多?”胤俄細看道:“確實是黃檀。很多。越南、老撾那一帶更多。”四爺看了一會道:“王之鼎去查查,這些年朝廷砍伐紫檀、黃檀情況。當地維護樹林情況。”
站在地頭正着急轉圈圈的王之鼎答應一聲跑走了。四爺無奈笑說:“這些都是長得慢的樹木,真不能一口氣砍伐。現在海參崴的海參要被吃光無法繁衍了,東北江里的東珠、皮毛越來越稀少,北京幾次大規模種樹,堪堪維持住目前的風沙情況。南方的樹木,不能犯這樣的錯誤。”胤俄一笑未語,靜靜看了會,吩咐太監取來毛巾給四哥擦汗。
弘暉和弘暖一人抱着一捆雜草送到地邊上,聽到阿瑪的話,對視一眼,弘暉道:“阿瑪,您和十叔去說話,這裏的活兒兒子們和妹妹們來做就成。”
四爺點點頭,他的身體確實還是有點虛着,做點兒活計就滿身滿頭的汗。四爺也沒有勉強。放下鐵杴又看着有一株不知名的野花開得好,小荔枝上看下看的,不捨得動手挖掉,便含笑道:“小荔枝,不捨得挖就不挖。等看看給移到其他地方。”
小荔枝一回頭,歡喜地喊一聲:“謝謝阿瑪。”再一低頭,胖手輕柔地撫摸野花紫色的花朵兒,滿是愛惜:“不怕不怕哦。阿瑪說不挖你了哦。”
一邊小湯圓在撒種子,看到妹妹的舉動咧着嘴巴大笑:“妹妹,花兒開的再好,也是妨礙種菜,到了明年春天要移到其他地方。”
小荔枝驚嚇地看着姐姐,一把抱住花兒:“那要等明年春天的。”
一家兄弟姐妹寵溺地笑,小荔枝也笑。
兄弟兩個出來地里,四爺看地頭還有一束野花兒開得好,弘曦正在悶頭挖啊挖花根,吩咐剛回來的王之鼎:“去找個瓶子插花。”
王之鼎一看,弘曦阿哥是懶得沒有惜花之心的,忙答應着先拿剪刀去剪花枝。
等到四爺洗漱沐浴換了衣服,和十弟在書房裏喝茶商量着,在什麼地方建造大劇院,還是找一個已經有的戲園子買下來改建,一陣馬鳴聲響起,外頭有人翻身下馬,倉皇衝進來。
“四哥,十弟,我額涅病了。我要馬上回去北京。”
四爺一驚。
胤俄更是震驚。
“四哥!”
胤禩又喊了一聲,滿是無助傷痛。
四爺輕輕一閉眼,再睜開眼睛,六目相對,俱是掩飾不住的凝重。人年紀大了生病很正常,可無端的,兄弟三個都有不妙的預感,這要他們都預感到,有大事要發生了。
胤禩身體一晃,雙腿軟軟的站不穩,他哀戚地靠在門框上,雙手抱頭,淚水打濕了十指,流在指尖無聲無息。
春去夏來,秋走冬臨,時間流逝中,四爺安排胤俄繼續做戲曲,引領南海文化發展;安排胤禟在這裏建造作坊,打造作坊文化,孩子們也都各有差事做着,任由胤禩結交貴族們精英們,自己在馬六甲彷若一切與己無關,什麼都不知道,每日在馬六甲城裏逛着提籠子遛鳥兒休養身體和心情,聽戲聽曲的,所談很少涉及國事,清心寡欲莫過於他。
可是很顯然,他是躲不開的。
八爺緊急安排離開,離開的前一天晚上來見他,夜風習習,兩個人躺在草地上,望着滿天星斗,思緒紛雜。四爺自己從外至內的憊懶閑散,骨子裏霸道得緊;八爺面上雖溫和,可內里也是冷意徹骨,兩人其實也是殊途同歸,都是美男子,這時候要是有人在一邊看着,多好的一副清風明月美男畫兒。
四爺心中澀澀,苦笑起來。
從腰上解下來酒皮囊,坐起來打開鎏金梅花鑲紅寶石塞子,慢慢地用着,八爺應聲回頭,恰好看到從地上坐起,兩人視線一碰,他目光一轉。
四爺還沒覺得什麼,八爺倒是霎時覺得無限無奈,一衝動,跳起就喊了一嗓子,質問四爺:“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你說我額涅她……”說著,心中酸痛,忽又覺得自己這是做什麼?既然是仇人,何必還裝作好兄弟?搖搖頭,不再看混賬四哥一眼,從他身邊快步走開,走到馬旁,馬兒朝他打了個響鼻,用頭蹭着,胤禩伸手抱住馬脖子,頭貼在它鬃毛上,眼前又是上輩子額涅被汗阿瑪逼着絕望而亡的模樣。
一人一馬相擁良久,馬兒不耐煩起來,試圖掙脫他,他放開它,喃喃道:“你也不耐煩了嗎?”身後一聲低低的輕嘆,他剎那全身僵如石柱,心中湧起絲絲喜悅,可又是絲絲凄苦。
緩緩轉身看着他,四爺凝視着他,伸手替他把臉上未乾的淚水抹去,他一時再也忍不住,絕望地看着四哥,哀求道:“四哥,你一定知道什麼,你告訴我,是不是……是不是……”他喉頭哽咽,終於將一句話說了出來。“是不是因為我,汗阿瑪又要打擊我額涅?”
心中委屈凄苦漸散,忽覺得事情已經壞到不能再壞,還能比上輩子還差嗎?胤禩因為四哥的沉默,牙齒咬着嘴唇出血,憤恨道:“我知道你恨我。可上輩子你該做的報復都做了,如今你拉着九弟和十弟,對我額涅好着,我只求你一直這樣對待他們。至於我,四哥你要殺要刮隨便!”
說完,竟然心情大好,原來他也可以不怕混賬雍正的,原來他也可以硬氣的,不就是被圈禁而死嗎?他受過,他還怕什麼?他紅着眼珠子死死地瞪着混賬雍正,原來這才是他心底深處真正的想法。即使你還要這樣對待我,但你要好生對待我的兄弟和額涅。
四爺又是一聲輕嘆,舉着皮囊再次用了一口酒。
“小八,四哥知道自己的性情不大好,可是四哥還是希望,你這輩子能好生地幫着四哥。”即使你還是要爭皇位,也要幫助我做事!至少不許在我決定你的生死命運之前自暴自棄!我知道自己脾氣不大好,可我們只有這點兒兄弟情分可以拉扯了。
他凝視了混賬四哥一會,無法相信這是混賬雍正說得話,卻又自嘲地笑,這可不就混賬雍正會說的話?他永遠是這樣霸道任性,從汗阿瑪到廢太子,從大哥到年幼弟弟,哪一個不是天天在和他妥協?可他還不滿足。要爭皇位也要幫他,將來爭皇位失敗了,還是要幫他,心甘情願地做一個忠心臣弟,和十三弟一樣跟着他廢寢忘食!
八爺冷冷一笑,忽然覺得,他重生算什麼改變命運?他若真要改變命運,他不需要重生的記憶,只要他的人生里沒有混賬四哥這個人就好了!
“四哥,你果然是四哥!就是不知道,汗阿瑪知道不知道你要皇位的心思?”
四爺凝視他一眼,淡淡道:“你怎麼知道,汗阿瑪不知道?”說完轉身,不遠處蘇培盛抱着披風跑來,動作麻利地給他披上。
混賬雍正這身體,如今可真是瓷娃娃一樣了。
八爺一時腦袋裏又是上輩子剛登基的雍正,別人做皇帝是大權在握的享受,他是被萬斤重擔壓着的奮鬥。
思及剛剛混賬四哥的話,汗阿瑪知道四哥要做皇帝的心思?汗阿瑪知道,所以才兩輩子這樣打壓四哥?胤禩直覺這個思路大不對。就憑康熙對混賬四哥兩輩子的疼愛,知道了他想做皇帝,只會拿更多的疼愛哄着:“胤禛啊,當皇帝累,尤其你這個眼裏不容沙子的脾氣,乖,我們不做皇帝啊……”
耳邊傳來一句:“這次良妃娘娘病重,是自然生病。但是小八,這只是一個開始。你回到京城,才是真正面對汗阿瑪。”
四爺留下一句話,慢吞吞地抬腳離去。八爺不想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看着他背影,心裏透出一絲甜。
撿起地上的披風,牽着馬,隨在他身邊,他一直未曾轉頭,只慢悠悠地喝着酒,那速度慢的好似烏龜爬。八爺很自然地也跟着慢下來,他突然發現,這麼多年來,所有人都習慣了跟着他的步子速度,跟着他走在一起,永遠是配合他的步伐。
“四哥,我和你講一個故事。曾經有一個老人,兒子多,他疑心每一個兒子只想要繼承他的財產,不孝順他。於是就有一個兒子做得很好,一心要他放心。他說什麼做什麼,做什麼都只做事不貪權不斂財不結交人抱團兒,對每一個兄弟都不偏不厚的好着。有一夏天,他帶着這個兒子去郊外避暑,聽說留在家裏的一個兒子病了,故意說:‘你要不要去看看?你八弟生病了。’於是他就打馬回來,看望弟弟。和弟弟還沒說兩句話,老父親的信件來了,說:‘果然是只惦記兄弟,不惦記老父親。’於是他又打馬跑回去,安慰老父親。”
四爺不由地微微一笑。
這個記憶他沒有,但他聽着,知道說的是他。
上輩子這個時期的他。
兄弟之間的關係都還是挺好的,他每天在父子兄弟之間的小心眼中跑來跑去,一心要做好一個,後世人口中的端茶大師。
可是到最後,老父親和兄弟們都遠離了他,甚至反目成仇。
只有胤祥。
他從來沒有費心結交過。
胤祥從一個小糰子懵懵懂懂地跟着自己,一直到彼此白髮蒼蒼。
四爺知道,胤祥是不需要他做什麼的。胤祥是他的好兄弟。胤祥一定不會離開他。
可是,他抗不過命運。
死神帶走了胤祥。
這次汗阿瑪要出手打壓老八,到底會怎麼對待胤祥那?老八如果倒下了,病重了,京城裏頭,就數着胤祥的勢力最高了。到那個時候,胤祥即使不被圈禁,也不好留在京城了。
夜幕深深濃稠,四爺醉醺醺地洗漱沐浴完畢,躺在床上,聽着隱隱的海上的波濤上,大船行走的汽笛聲,轉頭透過窗戶望着夜空中的月牙兒和繁星。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胤祥也在看着月牙兒和繁星。
四爺微笑閉眼,很快進入夢想。
送胤禩的船隊離開馬六甲的時候,臨登船,曾經有過一個短暫的交談。胤禩探頭,貼着他的耳朵問:“當年那枚‘體元主人’的印章,是十四弟刻的嗎?”
四爺唯有沉默。
估計大部分兄弟和朝臣都以為,是胤禵做的。
胤禩見他不說話,又問:“當年我送給汗阿瑪的兩隻活鷹,變成了兩隻死鷹那?也是老十四?”
四爺還是沉默。
胤禩就一直這樣歪頭等着他。
一直到所有人都在催促登船了,四爺瞧着他一動不動身體僵硬,拍拍他的肩膀,無奈道:“小八果然還是太笨。活着是自己去感受活着的幸福和辛苦,無聊和平庸;倖存,不過是旁人的評價罷了。四哥告訴你,你要記住,生命是屬於你自己的感受,不屬於任何別人的看法。而四哥檢驗一個人的標準,就是看他把時間放在了哪兒,別自欺欺人,也別試圖欺瞞四哥。乖。上船吧。”
胤禩傻傻地看着他四哥,木頭一般,同手同腳的領着眾人上了船。
胤禩離開了,四爺的流放隊伍,日子都還是照舊。
北京城裏頭傳來消息,朝堂上局勢的變化漸趨明朗。除了一直受康熙信賴的三爺胤祉仍舊參予定奪朝事,胤禵越來越受康熙器重,朝臣們也從開始的觀望態度,慢慢開始附和十四阿哥。康熙心裏究竟怎麼想,四爺猜得透也猜不透,也不願猜,依舊是一副普通人遊逛南海吃喝玩樂的模樣。
八月秋風起的時候,康熙出塞行圍,留十四阿哥在京城協理朝事,誠親王胤祉,十五、十五、十六、十七阿哥伴駕。年幼的十五、十六、十七阿哥,以及他們再下面的小皇子們,對角逐皇位並無興趣,也無這個能力。三爺雖對皇位有心,可一直存觀望態度。
等康熙一回來,冬至節的太和殿大朝會,工部隆重拿出來他們的最新研究成功,康熙大喜過望,命令六部九卿科道衙門全力配合地方,八大港口全部整改,一時天下轟動。
這件事,對沿海格局影響太大、太大、太大……太大。
可是即使沿海各大家族進京以死相爭,也無法改變現實。
工部出來造船新技術了,康熙要用,除了沿海以外的各個地域官員士紳富豪們都要用。用了他,現在的港口都不適合了,要造更大的港口。那麼宏偉的大港口,除了舉國之力,一個家族,一個省份,都無力建造出來了。
知識的力量,科學的力量,第一次在華夏人面前,赤白白地展示了他改天換地的巨大威力。
天下人都沒有任何防備。
或者說準備。
大清人都懵了。
臨近國家,西洋國家,也都懵了。
胤禩一回來,良妃娘娘病好了,他很是高興。可他很快就感受到老父親的態度變化,處於康熙的無端強力精神壓制下,他的行事謹慎低調很多,也越發地孝順,處處模仿上輩子四哥的一舉一動,總算是要康熙的臉色好一點兒。而胤禵不再是跟着胤禩後頭的弟弟了,而是自立山頭的辦差皇子了,門下聚集了不少人。胤禩只微微一笑,日常和胤禵對彼此一如待其他兄弟,無半絲異樣,衝動熱情的依舊衝動熱情,和煦如春風的依舊和煦如春風。一時看去,竟然是和樂融融,全無紛爭。要所有等着看他們打起來的人,瞪大了眼珠子。
可他們不光表面上和和氣氣的,辦差做事也很有默契一樣。不說別人,康熙都表示,朕很震驚了!
可是胤禩和胤禵有苦說不出來。
——他們四哥離開京城了,可工部還是四哥的。工部拿出來這份成果,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辦到的,估計是他們四哥多年的計劃之一。你敢不給辦嗎?不光官員們不敢不辦好,兩個弟弟面對朝野上下對此事的激烈情緒,也只能拿出來吃奶的本事,硬着頭皮盡心儘力地幫着給辦好了。
“四哥檢驗一個人的標準,就是看他把時間放在了哪兒,……”胤禩又一次做噩夢,再一次夢到這句話,掙扎着醒過來,一頭一臉的細汗,後背的褻衣都濕透了。
八福晉被他驚嚇過來,嚇得臉發白地看着他:“爺,你到底怎麼了?”
八爺直呼哧呼哧喘着粗氣,苦澀道:“給爺端杯茶。”
八福晉被他的模樣驚得,忘記了搖鈴鐺呼喚下人,掀開被子下床,自己去給他倒了一杯茶端上來。
半坐起來“咕咚”一口氣喝了,八爺頹敗地倒在床上,雙眼空茫茫的沒有焦距。
他不能說,他被四哥一句話嚇的。
他的人生時間大都花在人際交往上了呀。混賬雍正那個螞蟻里榨油的,估計早就看他不順眼了,恨不得他不吃不喝24小時拚命辦差幹活。
他不知道怎麼的,還真不敢再“浪費時間”了。
可他平心而論,他的人際交往也是必須的!皇子們如果都像四哥一樣不會拉攏人,只會使喚的官員們叫苦連天,大清的官員們估計早起兵造反了!
八爺一抹臉,顧不上手上身上的汗黏膩難受,只覺得他真是被雍正影響嚴重了,他都能這樣安慰自己了。差點忘記他人際交往的目的是皇位了!
八福晉拿着一個毛巾給他擦汗,口中關切着:“要不哪天去廟裏拜拜?爺是不是被什麼驚了魂魄?”
“不用去廟裏拜拜。爺知道在哪裏驚了魂魄。明兒就去拜拜。”
“爺你知道?”八福晉驚訝不已,瞪大了一雙鳳目。
“知道~~多謝福晉。快睡吧,明兒早起進宮。”八爺摟着福晉躺好,給蓋好被子。
“哎,四嫂不在京城,九弟妹和十弟妹也不在京城,十三弟妹不能出來,我總覺得沒趣兒。”八福晉臨睡前還在嘟囔。
聽得八爺愣神,瞬間眼睛睜開了,也不困了。
是啊。他寫信給四哥求饒,表示他一定忠心辦差是要的。如果他再次在汗阿瑪面前給十三弟求情,那才是真正的“拜拜”!
八爺心情小激動,小心翼翼地給福晉掖好被子,雙眼在夜色里亮的好似蠟燭光。
可算能睡一個好覺了!
第二天就進宮,和康熙表述對十三弟的關心之情。
哪知道康熙還真答應了。
慈愛地笑着看着他的表情,好似在專門等着他來求情一樣。
“既然老八這樣說了,那就,放出來胤祥吧。事情都查明白了,慎刑司的事情和他無關,磨一磨脾氣,也就是了。”康熙歪在炕上,姿勢悠閑地翻看一本書,說這句話的時候,跟說今天天氣真好一樣。
八爺條件反射地跪下來磕頭謝恩,“撲通”一聲跪在金磚上,腦袋還是發木的。
“兒子替十三弟感謝汗阿瑪寬容仁慈。汗阿瑪,……兒子去宣旨……”八爺本能地要討這個人情,告訴胤祥,這是我給你求情的,你可要和你四哥好生說說我的人情。
康熙卻笑道:“這點事情,要李德全去就是了。李德全,你去和你們十三爺討個賞賜。老八你來琢磨琢磨,要胤祥辦什麼差事好?嗯,港口整改,就怕官員們遇到地方權貴無能為力。這樣,就要胤祥出去看看吧。奉旨出京,欽差大臣。”
八爺的腦袋一團漿糊了。
汗阿瑪您是重視十三弟還是不重視啊。
聽着李德全驚嚇到腳步錯亂的模樣,他簡直不敢置信地看着康熙:一放出來就是這麼大的差事!您老人家到底還是寵愛胤祥還是怎麼樣啊!
“汗阿瑪,十三弟,是不是太年輕了?”八爺跪着不動,咽下一口唾沫,試探地問。不自覺地繃緊了身體等着回答。
“那就,要老大跟着吧。老大這些年讀書習武,性情穩重很多,要他跟着胤祥出京一趟。”
八爺:“……”
拿出來兩輩子的定力,一口老血硬生生地咽下去,沒有當著康熙的面兒吐出來,也沒有暈過去。
康熙好似沒有看見他臉色蒼白的鬼一樣,繼續愉快地翻看書本。
“這套《數理精蘊》編寫的挺好,胤禩,你有空也看看。”
“兒臣遵命。”
八爺又夜夜失眠了。
康熙的態度如此不可捉摸!
死鷹的事情懸在他的頭頂上,要他寢食難安。如果連老十四也不是,到底是誰要害自己那?
一個細雨紛紛的上午,胤祥和胤禔領着大隊人馬離開京城了。
兄弟們親友們都去相送。
胤祥長身玉立,平靜揮手道:“都回去吧。下着雨那。”
胤禔氣度沉穩,豪爽地揮手道:“都回去。多謝你們相送了。”
兄弟兩個做馬車離開了,浩浩蕩蕩的官道上,依舊是細雨紛紛,只有送行的人的哭聲要人斷魂失魄。
胤禵站在路邊,滿心複雜。打小兒老十三就是他的敵人,他希望打壓下去胤祥,他也知道不能打壓下去胤祥。到底是兄弟。如今胤祥出來了,一出來就是這麼大的差事,連大哥都開始重新辦差了。身為老十四,十四……十四……
胤禩遙遙地望着遠去的隊伍,更不知道,胤祥都離開京城了,誰還有能力這麼害自己了。只有老十四!
朝野上下面對如此局勢個個震驚心思心情各異中,人在南海的四爺收到消息,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跳進海里遊了一個筋疲力盡。
*
去年恩科,順天鄉試發生重大舞弊案。鄉試中第一名查為仁之父,天津鹽商·查日昌,請人為其子代筆,賄買書辦,傳遞文章,事發后脫逃被獲,處斬監候。代作文章的邵坡,革去舉人,杖徒。失察的御史常春、李弘文罰俸一年。
中式的周啟,本系原任步兵統領“托合齊”家下人周三之子,請人代筆,串通謄錄吏役通同作弊。事發后,周三又賄囑司獄弄死首告伊子的邵文卿,希圖滅口。周三、周啟俱立斬。說合通賄的談汝龍、高岳,受贓書吏何亮公、錢燦如絞監候。代周啟作文的王廷詮杖徒。失察的謄錄所、受卷所官、監察御史、提調官等均革職。
這裏頭牽扯着朝堂爭鬥,官商彼此算計,康熙也明白。可科舉舞弊日益嚴重,也是事實。
康熙五十三年來臨,康熙為嚴格科場制度,同意御史倪滿條奏四款:舉子入闈,俱穿折縫衣服、單層鞋襪,只攜籃筐、小凳、食物、筆硯,其餘物件不許帶入,以防夾私;添設稽察官員,舉子押進號舍后,不許私從柵欄外出;為防弊竇,天晚不準收卷,即行封門;由順天府添造,貢院土圍牆改成磚砌。九卿等又增議四款:為避免傳遞夾帶,將貢院圍牆築高,窩鋪席棚不許挨牆搭蓋……。
各項規定,嚴格的要天下真正的讀書人莫不叫苦連天。
沒辦法,天下的律法禮法規矩等等等,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
當然,也確實是有一定效果的。天下人都知道了,康熙老佛爺對科舉真實性的重視。也要真正的讀書人生出來一絲絲更多高中幾率的希望。
當然,這再一次要天下一部分讀書人寧可去考博學鴻儒科,再次引發朝堂保守派和改革派幾場大戰,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整治港口,關心科舉,康熙還決定向大江南北推廣新稻種。他把一石御稻種發給蘇州織造李煦,命其推廣,並試種雙季連作。康熙渴望水稻能一年兩熟,特意祭祀天壇祈求老天爺:紫芒半頃綠陰陰,最愛先時御稻深。若使炎方多廣布,可能兩次見秧針。
他在豐澤園種有實驗田。還有無逸齋的田地,這麼多年,可算是培養出來這麼一把可以兩熟稻種。康熙心中充滿了實驗成功的喜悅,派賣價去蘇州進行指導。第一年試驗,御稻種在南方深受歡迎,大獲成功!第一季畝產與其它稻種相當,第二季畝產則有大幅度的提高。
於是秋天收穫后,康熙不僅在南方推廣新稻種,也支持直隸、天津、承德逐步推廣。想當然的,這是必然成功的,大清人群情激蕩。吃飽,是他們的人生第一追求,瞬間他們就忘記了港口的事情了。
康熙很滿意。
四爺寫信來:要關照地力。土地和人一樣,需要保養的。不能一味地索取。兩熟的稻子,這樣高產,幾年之後,地力可還有?
四爺擔心的是,如果地力不足了,或者地方官們一味地追求土地高產了,刺激的老百姓各種想辦法高產,將來不就是和後世一樣,地里都是化肥激素,老百姓人人天天頓頓吃着化學藥物?
康熙收到信件,龍手拍打信件,鼻子裏冷哼一聲,人氣哼哼地起身出去散步。
打小兒老四種地就和他不一樣的追求,如今再一次明確父子兩個不同的治國理念。可到底康熙也是明白事情的,到了南書房后特意吩咐張廷玉下旨,大體意思:“畝產多少,和地方官政績無關。關鍵,土地要保養好,糧食種好,人人吃得飽后更有追求吃得好……”
南書房,赫舍里家的嵩祝到底是因為二廢太子的影響下去了。病好了的張玉書再次被提拔上來。辦差大學士溫達張玉書蕭永藻,名譽大學士李光地王掞。張廷玉作為康熙新近信重的臣子,地位特殊,才思敏捷,康熙一說完,他提筆潑墨,轉瞬間寫好一份聖旨。康熙看了,很是滿意。
坐在一邊書桌上處理具體政務,曾經跟着四爺做事的溫達湊趣地笑着問:“這一定是四爺的主意。”
康熙放下聖旨在桌上,自己在上首寶座上坐下來翹着二郎腿晃着腳,摸着鬍子嫌棄地搖頭:“你看看,聖旨一下去,估計都知道是他的主意。他呀,總是擔心這個擔心那個。遠在南海也閑不住。”
蕭永藻不得不佩服四爺了,合上手裏的摺子,摘下老花眼鏡,接過來侍從官手裏的毛巾擦擦昏花老眼:“皇上,四爺考慮的周全。地力是關鍵。一旦破壞地力,再要恢復,就難了。良田也變成荒田。”
康熙搖頭,他是想大清人口多,人人吃飽,這樣人口更多,人多,人才多,才是國家最大的財富。
可是老四天天念着,大清人才夠多了,多的天天鬥雞眼了。人也夠多了,多的都要樹木花草沒有生存之地了。偏偏光多數量了,兩千年來質量上沒有一點長進。
“其實呀,我們細細琢磨,太陽底下的歷朝歷代,哪有新鮮事清?人,再過了兩千年也是人,都一樣,就這樣兒。”康熙一點不認為老四能成功。“也就你們四爺天天念着這個念着那個。”
張玉書苦笑道:“皇上,四爺和皇上很像,最是大仁義。別的老臣不知道,大力辦學后,孩子們哪怕稍稍讀書識字,也是比以前靈氣好多了。”
“嘿!可別說辦學這件事了。國庫里剛有點銀子,又要辦學花光了。幸虧青海老實一點,准格爾也沒有大動靜。否則啊,朕就把老四賣了換銀子。”康熙頗為生氣。李德全端上茶點,他喝茶的動作也是生氣的。
張廷玉樂呵呵的,恭敬地勸說道:“皇上,四爺就知道這一點,所以先打了日本那。如今可不是嚇得四周邊境都老實了。”
“不提他了不提他了,打小兒就頑皮,還不讓人說他頑皮。”康熙很是埋汰自家的老四。“人在南海,使喚的一個個腳不沾地,獨獨他一個天天琴棋書畫一杯清茶半本閑書。還顯擺說他長胖了,更俊了。有這麼厚臉皮的小子嗎?”
真有,四爺!
在場的大臣們會意地笑着。
很高興四爺使喚的是南海官員士紳,不是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