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正文番外(五)
元茂還記得上輩子臨死的時候是個什麼心境。沒有什麼臨死不懼,只有滿心的不甘和擔憂。還有被迫接受現實的無可奈何。
天子至高無上,可是到頭來在生死面前也不過如此。
那無能為力的感覺,哪怕到了現在,他都還記憶猶新。
一開始他覺得一切都已經改變,或許將來的事也完全不一樣了。可是太后遷往驪山離宮的兩年後,在她前生死去的那個日子那個時辰走了。元茂得知之後,隱約生出了憂慮。這憂慮剛開始只是隱隱約約,隨着時日的推移,那點隱隱約約的不安越發的濃厚。
到了今日,終於讓他坐立不安。
元茂也不是沒有尋過法真這些,在他看來已經有些許真道行的法真等人或許可以解開他的迷惑。結果法真等人和他說了半日,來來回回就是天子乃上天之子,不能用凡人的那一套的。
元茂大失所望。
這個只能被他自己悶在心裏。
「你沒事就愛往壞處想。」
白悅悅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又在想什麼不好的事了。
「何必想那麼多,」
白悅悅頗有些無可奈何,元茂天生長了八百個心眼子。整人的時候,這八百個心眼子都把人整得連骨頭渣滓都沒有,太后那兒便是這傢伙心眼子遍身的鐵證。但心眼子太多,有事沒事就愛亂想,就算是好事,也能往壞處想。
「我聽說御食曹有了新的菜式,回去之後我們試試?」
白悅悅撫着他的背,「吃好喝好,醉一場,第二日醒來就什麼事都好了。」
她和哄隆隆和阿豨一樣,「看看,老天對你不薄。要是真的叫你和原來一樣,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走,那還再來一次做什麼?」
元茂眼底微紅,雙眸泛着一層水亮,「真的?」
說是在外八面威風的天子,其實內心敏感,在某些事上也有不為人知的脆弱。
外人不知道,元茂不會也沒有那個興趣,向外人展露自己脆弱的地方。只有無人的時候一頭扎到她的懷裏了。
她是他唯一的妻子,夫妻一體,尋求她的撫慰,原本就是理所應當的。
白悅悅總覺得現在的元茂看起來和阿豨也差不了太多,她毫不猶豫的點頭說了一句當然。
然後豪氣萬千的抱住他,「你看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話語落下就看見元茂眉毛挑了下。
白悅悅裝糊塗,「我可沒有記得有過。」
沒有記得,不是說沒有過了。
元茂也不揭穿她,他反手把她抱住。
他前生是慢慢絕望的,到了最後,不甘到了極點,也能接受自己註定的結局。可現在要他接受,根本不可能。
「別多想了。多思多想也是相當耗費精氣神。我都佩服你,哪裏來的那麼多的力氣,來想這麼多有的沒的。朝堂上那些,還有幾個孩子的事忙完了,竟然還有空檔來嚇自己。」
白悅悅說起來好氣又好笑,另外還有點佩服。換她忙這些事,等到安排妥當,早就腳不沾地,恨不得立刻找個地兒好好躺着休息。沒得多餘力氣想東想西。
元茂抱着她,下巴壓在她的肩膀上不說話。白悅悅見狀也不說了,嘆了口氣,手在他的手臂上和哄孩子似的,有一搭沒一搭的拍着。
夜裏,白悅悅讓下面的人準備烤羊。
烤羊這東西要剛烤出來的才好,要不然送來的路上,油脂都已經冷透了,凝結掛在肉上。看着就犯膩。
黃門們殿外內就把烤肉的傢伙都給搭起來,好讓貴人們能享受到剛出爐的肉。
元茂和白悅悅坐在一起,外面在忙活,不多時宮人們就把烤好的羊排送了來。
羊排上的肉受火烤,已經縮到上半截,露出下面的骨頭,正好方便人手持。
「多吃些。羊肉性熱,大補。」
白悅悅示意元茂多用,然後自己拿起來斯條慢理的啃,啃到半路,還不忘喝點果釀,好把肉給送下去。她吃的津津有味,元茂看着也生了食慾。和她一塊吃吃喝喝。
一頓痛快的吃下來,果然元茂暫時想不起之前憂心的事了。
「這才對,想吃吃想喝喝。不快活就給自己找快活。」
白悅悅見元茂面上神情松下來,和他笑道。
元茂笑着不說話,白悅悅也不生氣,她把一截沾好了蘸料的羊肉送他嘴邊。
元茂一口接了,然後和她做的那樣,又喂她一口。這些事元茂和她學的早已經駕輕就熟。
一頓晚膳用的卿卿我我,甜甜蜜蜜。只是完了之後,隆隆拖着阿豨過來。
「阿爺和阿娘做什麼,為什麼兒和阿豨不能一塊?」
雖然晚上隆隆是和阿豨一塊的,但隆隆從來都是和母親在一起,鮮少有自己單獨的。
元茂看着女兒不高興的臉,但笑不語,捏了下她的鼻子。
「阿爺也想要和阿娘呆一會啊。」
這話說的隆隆聽不懂,只能滿臉疑惑的望着元茂。
阿驥倒是已經開始懂點這裏頭的道道了。他抿嘴一笑,按住隆隆的肩膀,示意隆隆不要再問。
隆隆抬頭很疑惑的望着他,阿驥低頭下來對她一笑。
「阿爺和我們一樣,也喜歡和阿娘在一塊。」
對着妹妹的疑問,阿驥解釋了一句。
這下隆隆像是想到了什麼,對着阿驥嘀咕,「阿爺以前老是和我說,我現在已經長大了,不能和阿娘一起睡了。可是阿爺每日都和阿娘睡一塊!」
阿驥險些沒一手捂臉,他鬱悶了小會,見到那邊的父親還是半點怒意都沒有,修長的手臂伸過來在隆隆頭上揉了兩下。把她的雙丫髻差點揉得一團糟。
那邊阿豨完全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他只是莫名其妙的被阿姊給拖來的。拖來的路上阿姊也沒有和他說到底是什麼事。只見着兄長姊姊和父母說成了一片,自己完全都聽不懂。
阿豨眼巴巴的望着兄長,半路打了個哈欠。
這時候暑熱還未完全消退,白日裏又在外祖母那兒玩鬧了許久,用完晚膳到這會已經撐不住了。
阿豨聳拉着眼,忍不住去拉兄長的袖子,「兒困了。」
元茂正愁沒有理由把兒女們給打發回去,見到阿豨那一副睡眼惺忪,似乎下刻就要睡着。連忙叫保母帶孩子們下去。
隆隆鬱悶的厲害,阿驥見狀和她說,「最近東宮裏來了一對兒漂亮鳥。是地方上貢的。我看過了羽毛鮮亮,的確罕見。我待會讓人給你送過來。」
隆隆一聽頓時兩眼亮了,連聲問,「真的?那我現在就要。」
阿驥點頭,「我這就讓人去拿,去看看?」
隆隆眼睛發亮的和兄長去了。
元茂看着個孩子在一塊說說笑笑和睦相處,「阿驥如今已經是像模像樣了。」
「阿驥年歲原本就比下面的弟弟妹妹要大。而且還被你這麼教,自然也有長兄的樣子。」
白悅悅點頭,「他們幾個相處融洽,我也高興。」
孩子們能在一塊玩,總好過彼此打成一塊。不過就算打成一塊,一般也鬧騰不久。隆隆就和阿豨經常打架,而且還是隆隆把阿豨壓制的哇哇大哭。不過打完了沒多久,倆又在一塊藉著玩,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元茂望着個孩子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他才回過身來,牽住白悅悅的手。
「他們之間如此和睦,我也很欣慰。」
白悅悅聽后,總覺得他這話已經說話的腔調有點古怪,「你又怎麼了?」
元茂搖了搖頭,沒有回應她。
從申月下旬開始,宮裏的人發現,天子已經讓太子獨立處理政事。
自從立太子以來,除卻讀書習武的這些,其餘的時候,太子都是被天子帶在身邊的。有時候乾脆天子包圓了太子的讀書習武。父子兩人除了就寢之外,幾乎就沒有分開過。這次天子讓太子獨立處置政事,多少有點太子監國的意味。
阿驥到了永安殿,去見父親。
他不是沒有處理過政務,不過他處理政務有點像做功課。功課做好了,要交給上頭的師傅去批改,哪兒對哪兒不對都指出來,然後再謄抄一遍。以前他也是這樣的,現在父親突然放開對他的束縛,讓他盡情施展,阿驥反而有些適應不過來。
「你來了?」
元茂見到阿驥來了,放下手裏的捲軸。
「今日你第一次主持朝會,感覺如何?」
阿驥低頭,「還算順利,只是朝堂上關於些許事略有些爭吵。」
「他們什麼時候不吵了,就算沒什麼可吵的,也要找出點事來吵。這樣才能顯得出他們的能耐,要不然顯得自己就是在朝廷里混日子的。時日一長他們臉上也過不去。」
「可是阿爺在的時候,他們不是這樣的。」
阿驥道。
元茂一笑,「這就是欺負你年少。想要試探你到底有多少底細。」
這話沒有半點遮掩,說得阿驥立即抬頭。
「人性如此,君臣之間,說是尊卑有別。可真的要仔細說起來。東風和西風的事罷了。他們也有自己的打算,不一定會和你一條心。看看你到底是什麼性子,是暴烈,還是柔和的秉性。他們再來決定接下來他們該如何做。」
阿驥的臉色完全沉下來。
元茂在他肩膀上捏了下,「人都是如此,就算是阿爺,也想着在南朝江山易主的混亂時候,想要謀取些許好處。更何況是他們。只要別真的中他們圈套,如他們的意就好。」
「臣子們說白了,還是替朝廷做事的。他們有本事做好自己手裏的事,為朝廷出力,那可以敲打他們一二。若是沒有本事的話,收拾了也不可惜。」
元茂言語淡淡,捏了捏阿驥的肩膀,「不要怕血,也不要怕殺人。有時候適當的動手見血,反而是最見效的法子。」
「不過不要隨意開殺戒,刀見了血,就不容易收住。」
「只要你想明白了這個,不管他們做出什麼事,你都能坦然處之。」
阿驥點頭,又聽元茂道,「你有什麼不懂的,或者拿不住的主意,可以問問你母親。宗室們可以依靠,尤其是長樂王以及你的叔父們。他們都是這麼多年曆練上來,是忠君之人。」
「你的母親,還有這些宗室近臣都是可以信任的。尤其是你的母親,別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私念,可你母親一定是會真心實意想你好。」
阿驥從元茂的話語裏聽出了別樣的意思,「阿爺,為什麼要說這些?」
元茂看着他,「之前是阿爺帶着你,之後都是你自己處置。自然是要多叮囑一些。」
「可是不是還有阿爺你坐鎮大局么?」
就算真的有事,那也會是天子出面,而不是他這個儲君。
阿驥像是想到了什麼,「阿爺,阿爺身體一定安好吧?」
元茂只是笑,「你這小子,你是太子,讓你多些歷練難道不該是應當的?腦子裏都胡思亂想些什麼?」
他屈起手指在阿驥的腦門上敲了下。
阿驥捂住被他探過的地方,仍然滿臉擔憂。
「我身體很好,不要擔心。」
元茂又道,「你長大了,又不是之前的孩子。阿爺六歲上就繼位了。先帝也是年少登基。到這個年紀說小也不小了。該自己學會怎麼處置朝政。」
「先祖里,還有五歲太子監國的。你已經算是晚了的。」
阿驥抬頭,眼底略微泛紅。緊接着他一頭扎到了他懷裏,「那就好。」
元茂哭笑不得,拍着長子的背,「你阿娘說我對你嚴格太過,我也有點擔心之前管你管的太嚴了,但是阿爺對你嚴,是為了你好。」
「阿爺的苦心,兒都知道的。」
「知道就好。」
元茂讓他起來,「別想多了,這多思多想的性子,看來是和我像了。多學學你阿娘,不管什麼事,都能往好處想。」
「去吧。」
元茂看着阿驥的背影徹底看不到了,身體完全落到了身後的憑几里,雙眼也垂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