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四)
十日後,彩虹灣。
蜿蜒的鋪石路避開礁岩,沿着海岸繞了個大彎,像一條揚起的鞭子抽向大地。在海灣盡頭,光禿禿的岩石與褐黃的沙地戛然而止,總算出現一片茂密的闊葉楓樹林。
一支五六十人的隊伍,此刻正沿着這條道,朝那片瀰漫著薄霧的樹林靠近。
隊伍里有兩輛馬車,前面是輛四輪箱式車,車上各插着兩面青色旗幟。旗幟輕輕起伏,展開時,可見兩條象徵闕西王室的白色旌帶隨風飄揚。而青色旗幟上則綉着金城堡的金色城牆。跟在這輛馬車後面的是輛囚車,車裏鎖了兩名裹着深色褥衣,沒披外套的囚犯。囚犯蓬頭垢面,閉目靠在車欄上,像是一路都在睡覺。囚車由一匹犁馬拉着,慢慢悠悠,與前面那輛車適度拉開一段距離。
隊伍列為兩行,以縱隊逶迤而行,十餘名騎兵護衛在前面那輛大車兩側。
正行間,“嘚嘚”馬蹄聲中,從車隊後方追來一騎。
就在快趕上第一輛馬車時,馬背上的斥候猛地勒住馬韁,停下站定。
“頭兒,後面跟來一隊輕騎,與我們相距約五里。”斥候大聲向護送車隊的主官報告。
“輕騎?”護送車隊的主官回頭問追上來向他稟報的斥候,“打的哪家旗幟?”
“沒打旗,騎手身上都披着斗篷,看不出什麼來頭。”斥候解釋道。
“沖我們來的?”
“恐怕是的。我們走得快,他們也快。我們走得慢,他們就止步不前。”
“這麼說,咱們被盯上了?”主官一臉疑惑,“多少人?”
這名主官名叫璆六,三十齣頭,生着又黑又密的絡腮鬍,體格健壯,是寧弼領主麾下一名作戰經驗豐富的近戰隊長。按照闕西軍人的行軍習慣,他在隊伍後方放了一名斥候。
“二十來個。”斥候回復道。
“二十輕騎兵,也想打我璆六的主意,哼。”璆六冷笑了聲,“過了前面那片林子,就再沒什麼地方可隱藏了。再去給我盯着,我們就在前面樹林等候,會會後面的朋友。”
那名斥候得到指令,撥馬轉身,又回頭偵查去了。
璆六指揮隊伍,加速向那片林子靠近。最近道上的確不太平,儘管這裏並非前線,但泊洛人渡河進攻崖堡,有許多小股偵查部隊滲透到了附近。好在這種情況不會持續太久,璆六知道。蔑?陛下遇難的消息傳開后,聲東擊西的戰術就沒必要了。孟埭領主很快會發動反擊,將放進來的敵人收拾掉。
如果是二十名泊洛斥候,還不夠他璆六打的。
他指揮車馬隊繼續前進,還沒靠近那片林子,便聽“呱呱”長鳴,一群鴉鵲在林子上空盤旋。待到璆六他們進了林子,大概是因為受到驚嚇,那些鳥兒總算終止盤旋,轉而朝內陸方向飛去。
選好地勢,璆六把隊伍散開,列了一個新月陣型:步兵居中,十名騎兵分列兩翼,藏在林間。他還往樹上派了四名弩手。那輛大車和囚車皆被擋在陣列後面。
安排妥當后,璆六騎馬在當中站定。
林子裏鴉雀無聲,安靜得出奇。璆六抬起頭,望向身後。“大家小心。”他話音剛落,“嗖嗖……”一陣破風而來的箭矢聲傳入耳里。箭矢密如雨點,一大半竟照着身後大車而去。
“咴咴……”林子裏隨即傳來戰馬悲鳴,還有人的哀嚎。有埋伏。接着,四周似乎都有弓箭聲,又是幾聲哀嚎,兩側樹上四名暗樁也皆被射落下來,跌在地上時便已氣絕身亡。
“環形陣,拒敵。”璆六反應還算敏捷,馬上調整部署。
“嗖嗖……”又是一輪攢射。這次的箭雨更是集中朝馬車而來。馬車兩側,幾名缺乏戰陣經驗的親隨和家丁中箭倒下。
“收攏,護車。”璆六知道中了埋伏,再不敢大意。
四十來人圍繞着那輛馬車組成刺蝟圓陣,個個蹲低身子緊挨在一起,用盾牌護住身前,長槍槍頭伸在外面。璆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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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下馬,衝到馬車跟前,動手拉下窗外防箭隔板。
趕車的已經斃命,有三支箭射中了他。從車廂上密如蝟刺的箭矢看,這幫人攻擊的主要對象,正是車裏的人。不過這車木板極厚,防箭隔板一旦放下,箭矢也不易穿透。遠處那輛囚車裏,兩名戴着鐐銬的囚犯此刻已趴低身子,倒還沒事,只是趕車人已中箭身亡。看來人家也不傻,不浪費箭矢。
璆六此時顧不上兩名囚犯,只令手下人全力防護那輛重裝馬車。
幾輪箭矢后,璆六發現敵人的弓弩手部分藏在樹上,部分隱身樹后,顯然埋伏已久。“出來吧,放冷箭的孫子,總得讓爺看看是哪路貨色。”他開口高聲叫罵。
他這一叫,還真把人給叫了出來。只見草枝搖曳,一陣窸窸窣窣,從樹林裏陸續冒出近百人。這些人個個身穿淡綠夾衣,外披厚牛皮甲,頭上戴着牛皮鑲釘弧頂圓帽,帽子後面墊着一片長布褳巾,直垂至后肩——泊洛軍人的常見裝束。作戰時,泊洛人喜歡在臉上蒙一塊布掩住面容,只露兩隻眼睛在外。因所用蒙面布巾顏色各不相同,故而這些泊洛戰士又被安甸人戲稱為“花臉”。這些年,璆六可沒少跟“花臉”交手,對他們自是十分熟悉。既然打了照面,他心裏倒也並不怎麼畏懼。
這至少是支百人弓兵隊,可不是什麼小股斥候呢。不過,只要抵過初期偷襲,憑這些刀弓手,要想輕易拿下他璆六的重裝步兵也不容易。果然,一聲吶喊,埋伏者揮刀沖了上來。
可別說,近戰還真是璆六這隊人的強項。雖然人數不佔優,但在陣型保護下,一輪搏殺,他們竟放倒了二三十名泊洛“花臉”。不過,璆六手下也折損了七八個,令本就勉強的圓陣維持起來更是捉襟見肘。他不得不縮小防禦圈,維持住陣型。
“絕不讓敵人靠近馬車。”璆六下令。
他已明白,對方攻擊的主要目標,正是這車裏的主。
“殺!”那些“泊洛人”中,有人以安甸語喊了一聲,樹叢里竟又湧出一堆人來。
這撥人大概也有三四十個,同樣裝束,只是身上沒掛箭袋,而是手握長矛。眼看敵勢愈重,璆六隻得再次收縮陣線,避免被突破。忙亂中,剛才從對方嘴裏意外喊出那聲安甸語並未引起璆六注意。他此時已自顧不暇。隨着對方人手增加,璆六手下兄弟很快便死傷近半,雖竭力拚殺,嚴密防守,環形陣線還是漸漸難以維持。勉強又砍殺了二十來名敵人,璆六所部在人數上的弱勢便暴露無遺。
一旦失去陣型保護,戰鬥很快就會變成個體間的殊死相搏,璆六深知這一點。到那時,他將很難扳回局面。此時,泊洛人大都加入了近戰,但仍有少數弓手在樹上放冷箭,令防守雪上加霜。混戰中,璆六肩胛中了一箭。為免長長的箭桿影響手中長劍揮舞,他逮了個空,揮劍砍斷箭桿繼續作戰。
以璆六多年跟“花臉”們交手的經驗,他此刻方發現這批“泊洛人”格外頑強,甚是少見。只是此時再考慮這些為時已晚。他狂呼酣戰,拼盡全力,但無奈對方人數優勢顯著,又有冷箭不時來襲,眼看就要不敵。此時,璆六手下仍在堅持戰鬥的兵士已所剩無幾,且全都衣甲染血,個個負傷。他不得不最大限度縮小防禦圈,緊靠在那輛馬車周圍做最後一拼。
哨兵此前曾通報身後有二十餘名騎兵尾隨,璆六一直還在心底算計那些人何時趕到。現在看來,恐怕用不着考慮這個問題了。一個接一個,璆六看着身邊弟兄紛紛倒下。他拚命揮劍,不顧一切地砍殺,身上刀傷,劍傷,槍傷不斷增多,鮮血浸透褥衣,從皮甲下流淌出來。
見大勢已去,璆六雙目圓睜,大叫數聲,忽然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發狂似的揮舞長劍,接連砍翻幾名想要躥上馬車的敵人。圍攻者受其震懾,一時卻也不敢靠近,只將馬車團團圍住。林子裏瞬間變得格外安靜,只聽得見粗濁的呼吸。正在此時,林間忽有一聲悶響,接着又一聲。璆六循聲望去,卻見遠處一棵樹上,有人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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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草料似的自枝葉間跌落,直直摔在地上,顯然是已沒氣兒了。戴着面巾的泊洛人紛紛轉頭四處張望,竟慌張起來。因為這次從樹上掉下來的是他們的弓箭手。得到喘息之機,璆六也點檢了自己的人手。他把最後三名尚能站立的弟兄召集在一起,擋住馬車前門,準備做最後的戰鬥。
“嗖。”一名花臉應聲栽倒。那人離璆六不遠,脖子上插着一支箭,那支箭由脖子後面射入,從脖子前面穿出,業已扎斷頸椎。正感驚駭間,又一名泊洛人悶不聲地栽倒在璆六附近。這些人中箭立斃,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就跟樹上那些掉下來的泊洛人一樣。
短短一會兒,璆六身前便已有五名花臉倒下。
“誰?他娘的出來!放冷箭的孫子,讓爺看看是哪路貨色。”一名花臉高聲用泊洛語叫道。
因為雙方常年交戰,一些簡單常用語言,其實彼此都能夠聽懂。璆六忽然大笑不止,笑着笑着,猛地噴出一口鮮血,隨即又抽搐着咳嗽起來。
“孫子,這叫報應。”他一邊咳,一邊笑罵。
樹叢中的偷襲者很聰明,並不固定待在一個地方,連發數箭便迅速轉移,就像富有經驗的獵人要想唬住懂得集體行動的狼群。狙射又快又准,但花臉們終於還是發現,偷襲者不過只有一個。六七個人相互使了個眼色,認準方向,抄起兵刃包抄過去。
“別管其他的,先解決這裏的事。”剛才喊話那人又叫了聲。
那傢伙大概是這幫人的首領。在他指揮下,剩下的二三十人重新明確了目標,開始全力圍攻馬車。這會兒,他們也意識到此地不宜久留,便不再像剛開始那般有序進攻,而是變得十分殘暴,甚至全然不惜豁出性命。在這輪猛攻下,阻擋在馬車周圍的三名士兵一個個倒下。
“來,爺爺給你們點厲害。”就在此時,只聽一聲暴吼,樹叢中忽然跳出一條大漢。那人披頭散髮,衣衫襤褸,雙手執劍照着一名花臉用力劈去,只一劍就削掉對方一整條胳膊。那條胳膊掉在地上,手裏還牢牢握着自己的兵器。傷者看着胳膊,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慘叫一聲栽倒在地。旁邊七八名花臉一時皆被驚呆,過了半晌才發一聲喊,衝上去將那人團團圍住。但那人揮舞長劍,毫無懼意。
這邊有蓬面大漢運劍如風,手起劍落,如同砍瓜切菜。那邊林中仍不時有暗箭射出,每擊必中。沒過多一會兒,過去包抄那幾人就沒了聲息。面對突如其來的襲擊,花臉們措手不及,死傷慘重,一時亂了陣腳。就在此時,忽一聲呼哨,遠處一名花臉以泊洛語大喊道:“有騎兵接近!”這邊泊洛人一聽,帶頭的嘴裏恨恨嘀咕幾句,一聲吆喝,僅余的十來人紛紛後退,竟倉皇逃走了。
見敵人退去,璆六終於支撐不住,一屁股跌坐在車輪邊大口喘氣。他搖搖頭,一道血線像爬行的蚯蚓從額前汩汩而下,注入眼角,令視線一片模糊。不遠處,停在道路前方那輛囚車已被打開,隱約可見裏面空空蕩蕩。他試着扶住車輪,雙腿卻顫抖無力,再也爬不起來。
“蒼天在上,吾主恕我今日之罪。”他不斷溢血的嘴裏含糊不清的咕噥着。
他的頭上還在流血,從裂開的頭盔縫裏往下淌,糊在眼前,看什麼都一片暗紅。透過那片紅,他看着一高一矮兩個人影正朝馬車慢慢靠近。
“看護公子……”
兩人對視一眼,大個兒縱身跳上馬車,扒開死去的車夫,拉開車門。
金城堡公子斜靠錦榻之上,雙目直勾勾望向前方,嘴角血跡已干。一支弩箭端端扎在胸口。
他就要死了。但就在這時,寺琊公子眼裏忽然閃過一道異彩,彷彿想抓住最後一絲機會,“狼,會飛的狼,好多,我看見了……”他嘴裏斷斷續續,氣若遊絲,“陛下口諭……”
大個兒將頭湊向寺琊公子嘴邊,聽他喃喃念着:“……找回王后,迎,迎戰……”
說著,少年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