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天兆

第二十八章 天兆

清晨,陽光破曉,灑下金黃。

通往天宮的御道上熙熙攘攘,擠滿了人和各種替人服務的牲畜:馱着行李的犁馬,載滿乘客及各式各樣雜物的牛車。

阜彤身着戎裝,跨乘駿馬,目光在訪客臉上逐一滑過。

這是“開放日”第三天。到目前為止,一切還算順利。

在阜彤要求下,御道入口臨時增加了兩道警戒橫欄。警戒欄橫跨在雕刻着盤獸飛禽的高大石柱間,每道皆由一根長木,加上數十根交錯的、一頭削尖的木樁捆綁構成。這種結構的警戒欄在軍中被稱作“拒馬”,主要用於戰場,用在營地四周,或在要塞外圍形成頭道防護,以阻止突然來襲的騎兵進攻。但把它用在城裏,尤其是歷來和平的烏閣城中可還不多見。

在放人通過時,拒馬左右分開,中間留出過道。

八名衣甲光鮮的衛兵守在道口,挨着一個個查驗通行手令。盤查比以往嚴格許多,這也是導致通行緩慢的原因之一。

阜彤騎在披着細格搭韉,尾鬃修剪得如同花束的煙色戰馬上,一手扶着劍柄,留意觀察經過的每一張臉孔。部下負責查驗手續,而他只負責看人。

他目光如炬,不放過每一張可疑面孔。

要學會觀察。“相由心生。”這是貴人對他說過最多的一句話。貴人還說,做一名好將領,就得學會識人;要會識人,就須懂得看相。

而看相是門精深學問,阜彤自忖才不過剛摸到點門道。

今年二十四歲的阜彤不久前剛被提拔為金鱗劍士衛隊第三小隊隊長——據說他是有史以來爬上這個職位時最年輕的。這可是許多資歷比他高得多的人擠破頭都想爭得的職位。能榮任此職,連阜彤自己也沒想到。於是,對於破格提拔他的貴人,阜彤只有捨身相報的份。

此次到訪天宮的各方來客,全是受國王“邀請”的客人,是五大王領屬下貴賓。他們當中隱藏不軌之徒的可能性並不大,但阜彤對此仍不敢大意。

在阜彤身後,兩名身裹紫色絲麻披風,盔甲鮮明,手持長槍的騎手伴隨左右,其中一名騎手豎立的長槍上挑着一面金邊紫旗。雖沒展開,但那顯然是面上綉巍峨巨塔的烏閣王旗。

阜彤需要部下保持高昂士氣,哪怕是在和平的烏閣城,也得有一副隨時能戰的樣子。

長久以來,三大家族為保持軍隊戰力,即便自家和平時期,也鼓勵子弟以遊俠騎手身份遠赴闕西接受血與火的洗禮。而同樣的情況在烏閣屬下各領簡直難得一見。別說讓那些聲色犬馬的親貴子弟主動奔赴戰場,就連這次國王已宣佈將舉旗西征,上至領主,下至受封劍士,王域各領也大都態度消極,踟躕不前,令雍尹大失所望。

這不,他們最終帶來的不是軍隊,而是家眷僕役。

對烏閣軍隊現狀,阜彤可謂深有體會,就連他所服役這支號稱精銳的衛隊裏,曾上過戰場的加起來也不到十人。正如安甸古語所言,沒見過血的勇士,不能算是真正的勇士。

不過凡事皆有例外。

這次應邀來烏閣的大小領主中,也有兩位表現積極。那是砟江城屬下兩名年輕劍士。他倆不僅早早便報名出征,還將封地內所能招募的百餘鄉勇全帶來了烏閣城。

為了安頓這幫全副武裝的勇士,國王特別下令在城外給他們扎了營地,並派人攜美酒佳肴予以勞軍。作為勞軍代表之一,阜彤前日也去見了兩位年輕劍士。

待勞軍代表向國王回復對方感恩之辭后,雍尹陛下愈感欣慰,又對兩位來自邊區的小領主分別賜予“忠烈”、“忠信”榮譽稱號,爵位也由百戶擢升為千戶。當然,許下的土地和人口得等到戰爭勝利,以某種形式進行交易互換之後方能獲得。

由城外勞軍回來,阜彤心裏多少有些失望。但不管怎麼說,人家也是積極地響應號召而來,已盡到最大努力。至少比那些只帶着管家、花匠、馬夫、廚子抵達烏閣,並且還要將這為數上千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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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雍尹免費招待的領主大人,不知好了多少倍。

這些人不僅來得多,而且還將在此滯留好些日子,直到選出統軍主帥為止。

阜彤的目光繼續在人流中檢索,觀察所經之人的舉止和眼神。

這位小隊長剛開始蓄起短而濃密的鬍鬚。黑黢黢、硬生生的鬍渣子幾乎爬滿整個面頰,令他頗顯粗獷。事實上,阜彤留起鬍鬚是為了遮掩臉上那道可怕的疤痕。那是一道泊洛人留給他的,從左臉頰直劃到下頜的暗紅色刀疤。升任隊長須講究儀容,不能再像以往那般看上去彷彿凶神惡煞,令人反感。

須到這次荒唐的招待徹底結束,他才能真正鬆口氣。阜彤對此很清楚。

這些來客雖然都是各方領主家人,但畢竟身份各異,據說還有些是通過賄賂府上管家,打通層層關節才得到此次來訪機會。至於他們為何想要這次機會,說法可就多了。大體上來講,一部分是出於好奇,還有的則是懷揣虔誠信仰,希望能一瞻心目中的神聖殿堂。

不管出於何種理由,一下子湧入如此眾多陌生人,誰也不能保證不出亂子。

阜彤曾跟衛隊總隊長康傑男爵陳述自己的意見,他認為不該放這麼多無關之人入宮,即便就是讓他們進來了,也得格外加強監管,以免發生意外。可那位年紀一大把,上個馬都困難的老劍士卻對他說,這些人全是國王請來的,決不能拂了雍尹陛下好客之意。

在執行命令這件事上,阜彤是有令必行,絕不懈怠。

自雍尹當年大招天下義士,致使大批民間藝人湧入,天宮地下城便得了個“逃亡者樂園”的雅號。這次國王又敞開懷抱,迎接周邊各領來客,讓這“逃亡者樂園”更是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市井街坊。前日頭一天,就把第三小隊折騰得夠嗆。而阜彤深知,最艱難的時候還沒到來。

連日來,阜彤已接到多起通報:兩名馬夫因相互爭鬥而雙雙致傷,其中一個瞎了隻眼,另一個斷了兩根手指。另外還有名管家弄丟了主人貴重物品——來自泊洛,已經斷貨的煙葉。據說那位倒霉的管家準備一死了之,好歹才被人給勸住。但他不再自尋短見的前提是必須找回失物。

這叫什麼事?誰都知道,那裏面是連老鼠鑽進去都找不到出路的迷宮。

於是,負責御道和地宮巡衛的第三小隊不得不擔負起本不屬於他們的職責:替人指路,幫着尋找失物。為此,部下已不知在背後罵了攬上這麼些破事的阜彤多少次。

上午巳時,阜彤離開門崗,前往內城查看。

他騎着馬,擠在入城“客流”中緩緩向前。剛到御道盡頭,一名手下迎面衝來。

“大人,地宮裏又出事了。”衛兵愁眉苦臉的報告。

“又什麼事?”阜彤心裏不悅,卻不得不強作淡定。

“有個小女孩在裏面走丟了!”衛兵以幾乎想要自殺的語氣向隊長彙報說,“她母親是珞殷城主乳母的女兒,脾氣大得很,此刻正在地集那邊哭鬧。”

“小女孩?”阜彤強忍怒火,“多大的小女孩?”他喝問道。

“六歲。說是一個人在裏面追看光影時走丟的。”衛兵苦惱的說。

“天殺的!”

地宮裏那些採光井結構複雜,設計精巧,隨着時光流逝日出日落,會形成不同光影效果,景觀確實令人着迷。但這裏是地宮,是連成年人都會迷路的地方。

六歲小孩……

阜彤知道這兩天湧入地下城的人中確有不少小孩,可那些孩子的家長手上都持有王家簽發的通行令,包括開給孩子的。

“走,我跟你一起,再多叫幾個人去找。”沒辦法,這些事兒都得他去處理。

被稱為絕世建築奇迹,歷來為安甸人津津樂道的鐵山地下城共有上下九層,大大小小上千個房間,密密麻麻的甬道和通風管窗更是不計其數。有許多隱秘角落據說甚至還從來沒人去到過。

昭院曾多次派人對地下城空間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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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測繪,但每每不了了之,原因誰也說不清。想要在這裏面搜尋一個外地來的,流着鼻涕的小孩,簡直是大海撈針。

可就算如此,他阜彤也得趕緊去撈。

進入地宮大門,天空瞬間被岩石籠罩,再沒有藍天白雲。這裏只有巨大的弧形石拱,上下數層縱橫飛架的天橋,層層疊疊的石屋,寬闊而陰暗的廣場……

這是座無比恢弘的石頭城。

越往裏走,一條條高低交錯的甬道與連廊,更是將此間錯綜複雜的交通展現無遺。一根根縱貫天地的巨型石柱上,無煙燭火晝夜燃燒,猶如茂密叢林裏的點點螢火。

這裏是永夜的世界,也是不夜的世界。

阜彤必須有計劃地展開尋人工作,否則定將徒勞無功。

地下城大致分為兩大區域:一個為直通地下河,設置了提灌水車的輪機區。這裏面不僅有取水設施,還裝有能通達塔樓的上下輪梯。旋轉的齒輪,水流的衝擊,巨大轟鳴聲在這個區域裏任何一處地方都能聽見。輪梯直達地底暗河,需要時,能將住在地面宮殿裏的人快速送往暗河碼頭。地下暗河又連通觀渠,可直達闊水河,水道十分複雜。

據昭院學士們判斷,這是從前住在這裏的人為自己設置的一條逃生通道。

正是因為能由此暗河通往城外,這個區域也是整個鐵山天宮的嚴管區,由衛隊第二小隊專門負責把守和巡邏。

地下城裏另一片區便是儲存物資,以及供衛兵和僕人們居住的生活區。

輪機區與生活區相互連通,但其間設有重重關卡,還有厚重鐵門層層封鎖,令兩大區域又彼此隔離。地下城與地面建築之間更是壁壘森嚴,除了公共出入通道,僅有幾條極少數人知道的秘密通道上下相連。若未持有合法手續,普通人既無法由生活區進入輪機區,更不能隨便跑到地面建築里去。所以,這些“客人”的活動範圍無法離開生活區,需要搜索的也只是這個區。

即便如此,搜尋工作也繁重無比。

阜彤帶上四名手下,又另外安排了兩組人,三支搜索隊分頭行動,從巳時找到未時,也沒見那孩子蹤影。他們穿過一條又一條甬道,邁過一條又一條管式引水渠,從穀倉到馬廄,從兵器庫到瀝水井,幾乎腿都快跑斷了。最後,還是一陣奇怪鐘聲結束了這場無謂的差事。

鐘聲“哐哐”作響,震得四周石壁陣陣顫動——是西塔那口青銅巨鍾。

據說那口鐘上一次敲響是在百年前,而有記錄更早的一次,則是南遷民即將攻陷城池時。那可是千年前的事了。若非重大變故,那口鐘不會被敲響。

“發生了什麼事嗎?”阜彤轉頭毫無頭緒地問緊隨身後一名部下。

“不知道,”那名比阜彤年紀還大的士兵一副“我管他”的表情,“有人在敲鐘。”

“是的,有人在敲鐘。”阜彤搖搖頭,“咱們先別找人了,到上面看看去。”

“聽您吩咐,隊長大人。”早已疲憊不堪的士兵嘴裏嘟噥着,語氣並不恭敬。

阜彤帶着四名隨行隊員,丟下尋人差使,匆匆返回地面廣場。

鐘聲仍在有節奏地敲響。

阜彤看見學士們紛紛衝出月影門,湧向廣場。這時,從王宮裏也出來了不少人。人們聚集在神聖石林附近抬頭仰望,嘴裏吵吵嚷嚷。隨着人越來越多,廣場上已顯得有些擁擠。阜彤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自他履職守衛天宮以來,如此盛況還從未見過。

“怎麼了?”他拉住一名跑過身邊的人,“出了什麼事?”

那人伸手朝頭頂指了指,示意他看。

阜彤這才注意到此時天色異常昏暗。他抬起頭,看見鐵青色的天空掛着一團怪異黑影。那黑影分開兩片,四周籠罩着萬千道金色飛絮,猶如一隻展開翅膀的巨鳥。這巨鳥不偏不倚,兩隻利爪剛好摁住帶來光明的太陽,似要將其一口吞下。

望着這詭異天象,阜彤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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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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