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二)

序章(二)

火光輝映下,隊伍如熔岩蜿蜒流淌,緩緩向前。

騎士們手持火把,在沿途被點燃的鹿架指引下有序通行,唯有胯下馬兒不時會打幾聲響鼻,將黑暗中令人不安的寧靜刺破。洞內崎嶇不平,滿是分岔與孔洞,在火光照耀範圍之外,高高低低的坑陷形成無數暗影。隨着人馬靠近,暗影或被拉長,或被拉深,就像一張張伸縮自如的大嘴。

為保證隊伍順利通過,衛布領主早已安排朔風堡的人在各個岔道口設立了路牌,還派出人手在容易造成混亂的大型岔道口維持秩序。

大軍在橫穿山體的巨洞裏行進了兩個時辰方才停下,隨後按照各自所屬,分為前、中、后三個梯隊間隔宿營。作為這次任務的嚮導隊,朔風堡的人馬此時已集結起來,開拔至隊伍前方,在最頭裏紮營。不多時,整條山洞裏便柴火熊熊,烤肉飄香。

宿營時,國王留在了后軍。這次長途奔襲,隨軍攜帶了最令泊洛人畏懼的武器——兩大車封裝嚴密的高純火油。這東西威力巨大,卻也十分危險,須由人重點關照。洞內空間雖然開闊,但畢竟在地下,疏通不便。況且營地生着無數篝火,萬一哪位軍士喝多了稍有不慎,兩車火油一旦被引燃,其威力足以把整個營地炸飛。對這東西,國王從不敢大意,每到宿營處,兩輛車都得交由他的親衛看管。

后軍營地首尾相接,點了不下八九十個火堆,火光將洞內映照得如同白晝。此時,有着“勇烈王”之稱的闕西主君跟幾位領主和各堡主將圍坐在一隻肥得滴油的烤羊前,兩名侍從已在替他們溫酒。隨伺國王左右的二十名鐵甲衛士則在另一邊升起了兩堆篝火。火光下,他們身上那套閃亮的銀色盔甲分外耀眼。國王的親密戰友,名曰“尖牙”的黑色劍齒虎舒展身軀,懶洋洋趴在其中一座火堆旁輕舔自己的前爪。

蔑?國王穿戴整齊,頭戴白金掛瓔盔,身着亮銀環鎖甲,腰系銅獸吞口牛皮帶,身披雪白髮亮的貂絨披風,相貌堂堂,神情威嚴。

一陣馬蹄聲響,朔風、青木兩位領主攜各自護衛來到國王的篝火附近,紛紛翻身下馬。

待兩位領主走近,國王便扭頭問:“前哨和尾哨都安排好了嗎?”

“是的,都安排好了。這裏是雪山腹地,又在地下洞窟之中,神不知,鬼不覺。”青木堡領主把馬韁交給身邊的小薄利,邊走邊拍着手說,“今晚咱們可盡情暢飲。”

“還是再派兩名游騎出去,最好離大隊遠些。”國王想了想說。

“我這就安排。”舍里蘄轉過身,叫住剛準備離開的小薄利,“你,帶個人往來路返回,去洞外兩安里設個哨,天明後跟上來。別跟太緊,明晚下一個營地交班。”

“噢,天神。這差事。”小薄利嘀咕道。他聲音很小,但還是被聽到了。

“少啰嗦,趕緊去。”

“遵命,領主大人。我能隨便找個人嗎?”小薄利問。

“可以,你找哪家的人都行。這裏的人不分彼此。”

“好,我就叫那大臉怪跟我一起去。”他邊走邊笑,“這傢伙會罵死我。”

小薄利跨上馬,找馬庅爾特去了。

“這裏已是泊洛地界了吧?我還是頭一次在敵境過夜,今晚恐怕會睡不着。”坐在國王身邊的金城堡小公子寺琊笑嘻嘻的說。他大概十三、十四歲,生了一張圓乎乎的娃娃臉。

蔑?國王轉頭看他一眼,沖他輕輕點了點頭,以示安慰。但凡國王親征,各堡領主皆會跟隨,即便領主來不了,也會遣嫡親子弟代其隨軍出征。這規矩不是國王定的,而是眾領主共同立下的誓言。不過蔑?國王也沒想到,卧病在床的寧弼這次會給他送來個半大不小,眼神中還帶着稚氣的男孩。此戰對闕西事關重大,或將一舉終結持續多年的戰爭。只要翻過頭上這道冰脊,對面便是無險可守的河西荒原,快馬一日行軍便可直達埔里。那裏有河西荒原最大的達坎兒1,狄鄯每次出兵都會在那裏囤積糧草,因為他認為那地方安全。只要拿下埔里,那位泊洛大徒邪2就只能退兵。戰爭已持續太久,該是結束的時候了。這條被意外發現的通道將大大縮短戰爭進程。蔑?希望能夠畢其功於一役,在此戰後跟狄鄯締結和平協議。

雖然善戰,但蔑?國王厭惡戰爭。

山洞又大又深,如同巨人巢穴,又像是不見天日的幽暗峽谷。冷風從黑暗的另一頭吹來,吹得篝火呼啦啦作響,刮在臉上如同刀割一般。

“陛下,瞧這風勁,洞子果然能通往對岸。”說話的是烈火堡領主舒赫。

“衛布領主的人早已探過路,還用你說。”青木堡領主不屑地瞄了舒赫一眼。

舍里蘄今年三十七歲,乾乾瘦瘦,個子不高,卻生着一雙巨人之眼。他那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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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有常人兩倍大小,目光灼灼,咄咄逼人。他一頭長發又黑又密,因此不得不扎幾個小辮,吊在腦袋兩側,取了頭盔,就會顯得亂糟糟的。雖然身體並不怎麼彪悍,但舍里蘄領主冷酷無情的名聲卻令泊洛人膽寒。他跟隨四世闕西國王征戰無數,泊洛人送了他個外號“噩耗鳥”,意為總給他們帶去壞消息。

“不過,負責探路的人說,這次感覺跟上次來時有些不同。”這時,衛布領主表達了他的擔憂。

“有何不同?”國王轉過頭問。

“他們說,山洞裏比上次來時感覺更溫暖一些。”

“那是因為咱們人多,又生了火。”青木堡領主不屑的說。

“他們還說,聞到這裏面有股奇怪的味道。”朔風堡領主繼續說,“是野獸的味道。”

“會不會是那些狼回來了?”寺琊公子眼裏閃爍着惶恐,“聽說山裏有狼群。”

“有狼?難道那個說法竟是真的,咱們這是鑽進了狼窩子?”舍里蘄瞪着他那雙大得不成比例的圓眼睛,一副認真的表情,“哎喲,這可怎麼辦。”他看了看神情緊張的少年,又轉頭望向國王身側的蕩寇將軍季旻,高聲道:“大將軍,你是獵戶出身,要不給咱們少堡主講講,一會兒狼來了該如何應對。”

舍里蘄這番話引起一通鬨笑,幾名護衛還模仿着發出狼嗥聲來逗樂子。洞裏一時嗥聲四起。受了嘲諷的寺琊公子面色緋紅,臉拉得老長,雙目中隱隱有了淚光。他轉頭四顧,忽然“噗嗤”一聲,也跟着笑了起來。經此一鬧,原本顯得陰森可怖的山洞裏頓時充滿歡樂,空氣似乎也更暖了。

然而好景不長。隨着一聲震耳欲聾的虎吼,這場歡喜便戛然而止。此時,一直趴在地上的“尖牙”不知何故已躍然而立,雙目死死盯着黑暗深處,持續發出充滿威懾性的低哮,一副隨時準備出擊的姿勢。

大夥還沒明白這黑虎為何忽然發威,遠遠地,從山洞深處便傳來了高低起伏的驚呼。

接着,馬蹄聲響,只見一人一騎穿透黑暗,快速從前方奔來。

“有敵情,有敵情。戒備!”那人一邊催馬狂奔,一邊高聲呼喊。

國王霍然起身,叫人牽他的戰馬。“準備戰鬥。”他話音不高,卻透着無上威嚴。季旻聞聲跳起,馬上去召集楓岩堡部下佈防。此時,黑虎“尖牙”已安靜下來,正輕手輕腳悄悄靠近“白煙”身側。雖早就習以為常,但只要“尖牙”動作稍微誇張些,“白煙”還是很容易受驚。

“我去看看。”朔風堡領主話音剛落,已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緊跟着又有幾名領主辭過國王,轉身匆匆離開,各自去找所屬人馬。不遠處,與國王駐地鄰近的烈火堡領主已集結隊伍,組織起一道防線。舍里蘄也翻身上馬,率部前去匯合。

尖叫聲起初還離得很遠,但靠近速度極快。青木堡領主讓手下人列好隊,做戰鬥準備。他已經嗅到隱藏在空氣中的危險。火光中,前面隱約出現了潰逃下來的士兵和失去騎手的戰馬。戰馬當先奔來,瞪着驚恐不安的大眼,身上全是道道血痕。那些馬不顧一切地奔跑,根本攔不住。

“回去作戰,沒有命令不許擅退。”青木堡領主高聲下令。“站住!”他一把抓住跑過身前的逃兵。那傢伙雙眼赤紅,目光獃滯,對舍里蘄的命令置若罔聞,猛地掄起雙臂,掙脫控制就要繼續往前跑。舍里蘄一雙巨眼倏地睜圓,未等那人跑開,拔出長劍,手起劍落。鮮血頓時像噴泉般從逃兵頸間斷口噴出。那顆頭在地上滾動的時候,逃兵的身子還狂噴着鮮血徑直往前衝去。

看着那顆滾動的人頭,驚惶失措的潰兵這才恢復神智,一個個雖還瑟瑟發抖,但總算不再亂跑。

“嚴守陣線。臨陣脫逃者死。”舍里蘄目光如電,從逃兵們臉上滑過,“到底什麼人襲擊了你們?”

一名此刻已鎮定下來的士兵語帶哭音道:“大人,襲擊我們的不是人,是可怕的怪物。它們讓戰馬驚恐逃竄,別說作戰,咱們跟自個兒的馬就先幹了起來。真的,大人,我可沒亂講。前方營地剛傳來亂鬨哄的叫聲,我們以為受到了泊洛人襲擊,便在長官帶領下上馬列陣,準備出擊。可什麼都還沒看見,我們的馬就全瘋了,紛紛直立起來使勁蹬腿,然後就開始胡沖亂撞,完全不聽指揮。我看見有個人活活被自己的戰馬踩死。”說到這裏,這名士兵吐了口氣,更咽着說,“那些東西真的是怪物。”

“怪物?”舍里蘄瞪着眼問,“什麼樣的怪物?”

“不知道,大人。說不上來。洞頂很黑,它們是從上面飛過來的,然後俯衝直下。我沒看清它們的樣子。”士兵說,“我說的都是實話。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馬給掀倒在地上了。”

“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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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來像狼,卻又會飛。”另一名視力更好的士兵說。

“放屁,哪有會飛的狼。”舍里蘄高聲喝罵,“簡直胡說八道。”

“那些從天而降的怪物都生着一顆狼頭!”又有士兵說。

“我看你們是被嚇破了膽。”舍里蘄一聲暴吼,然後轉身下令,“列陣,弓弩準備。”

舍里蘄手下最厲害的就是他的精銳弓弩兵。這些人個個配備強弓硬弩,作戰能力異常強悍。有他們壓陣,后軍士兵倒並沒有如何驚慌,逃下來的士兵也開始重新列隊。

此時,國王已率衛隊擺開陣型。隨他征戰多年的戰馬“白煙”瞪着大眼,交替抬起前蹄。馬上的蔑?面色剛毅,雙眉緊蹙。當今世上,還沒有誰能如此輕易地擊潰他的軍隊。除非是……

戰馬受驚,相互踩踏。彌苫,你警告過我啊。

彌苫王后曾是這世上少數幾個堅信“滅世之戰”確有其事的人。“結束這無謂的戰爭吧,我的王。你該把目光轉向北方。”國王耳邊迴響起王后反覆告誡過的那句話,“相信我,惡魔總有一天會捲土重來,再次向大地播撒死亡與恐懼。那不是傳說,是野獸大軍滅了九國。”她說。

“不,那不是傳說。”國王嘴裏喃喃自語。

黑暗中,前方人吼馬嘶,慘叫聲不絕於耳。不多一會兒,鐵蹄聲聲,又一匹失去騎手的戰馬穿過濃煙快速往這邊奔來。那馬遍體鱗傷,鮮血淋漓,瞪着血紅大眼拚命逃竄。那是朔風堡領主衛布的戰馬。國王明白,他的前鋒與中軍兩營已不復存在。剛才聽了潰兵所言,他就已預料有此結果。他轉過頭,目光落在後面那兩輛大車上。大車旁此刻各立着兩名鐵甲衛士,各自手持火把。

那不是傳說。彌苫,你是對的。這一戰已無路可退。

國王翻身下馬,摸了摸“白煙”優雅的脖子,然後把不知所措的寺琊叫到身邊,示意一名護衛扶其上馬。“白煙會帶你回去。”他看了看那孩子,“回去告訴他們,滅世之戰並非傳說,整個安甸都得準備迎戰真正可怕的敵人。還有,叫他們把王后找回來。”說完鬆開韁繩,輕輕拍了拍“白煙”的屁股。“白煙”發出兩聲嘶鳴,載着被嚇傻的少年往後跑了一段,又徘徊不舍地兜了回來,瞪着大眼目視主人不肯離去。此時其他將士見狀也已紛紛下馬,讓惶恐不安的坐騎自行逃離,同時做好步戰準備。

舍里蘄下令已整齊列隊的弓兵點燃箭頭上的油布,弩兵上緊絞弦引而待發。

國王拔出所佩青鋒長劍,邁步向前。“尖牙”緊隨其後。前面的人紛紛讓開一條通道,待國王穿過槍兵陣列,轉身以目光掃過追隨自己多年的部下。他從將士們臉上看到了恢復的勇氣。

這會兒,前方聲音逐漸稀落,山洞裏重歸沉寂。

死一般的沉寂。這沉寂讓每個人心裏涌動着狂躁與不安。好在折磨人的時間不長。隨着隆隆聲響,令人窒息的沉寂隨即結束。山洞深處,似有一群大鳥飛馳而來。“弓弩手,上前!”舍里蘄發出戰鬥指令。弓弩手們聞令跨步向前,整齊列陣,前排半蹲,後排錯開,抬起手中長弓勁弩,齊刷刷發出皮甲與金屬摩擦的“嚓嚓”聲。霎時,嘯聲大作,一大群飛行物撲着翅膀從濃霧中赫然顯現。那些東西面目猙獰,全身墨黑如碳,翼展長達一個馬身,竟是狼頭蝠身的怪物。這些怪物翼前翼后各有兩對彎鉤利爪,大大的耳朵直抖抖地豎立,就像兩面展開的戰旗,兩隻血紅眼睛如同鬼火,攝魂奪魄。

“放箭!”舍里蘄發令,聲音像是從嗓子裏硬擠出來的。

“會飛的狼”紛紛墜落,但仍有更多前赴後繼俯衝下來,攻擊正在放箭的弓弩手。它們尖銳的牙齒瞬間切入喉嚨,鐵鉤般的利爪輕鬆刺穿鎧甲。一時間,士兵們肢體破碎,血肉橫飛。

徘徊不舍的“白煙”終於揚蹄狂奔,載着面無人色的寺琊疾馳而去。

國王高聲發令,讓下馬作戰的重騎兵手持盾牌長矛列陣掩護,弓弩手退向陣后抵擋空中進攻。但黑潮來勢兇猛,瞬間便吞沒了陣線。國王單手解下潔白如雪的貂絨披風擲於地上,然後雙手握劍,率先對來犯者發起反擊。黑虎緊隨其後,也朝着漫卷而來的黑潮沖了過去。

“嗚,嗚嗚……”

“國王萬歲!”

“國王萬歲!”

“蔑?陛下萬歲!”

銅號驟響,山洞裏爆發出潮水般的衝鋒吶喊。

*

1達坎兒:沒有河流經過,孤立存在於荒原上的小片水草地。

2大徒邪:徒邪,泊洛部落首領。大徒邪,泊洛各部最強大的部族首領,亦為眾部之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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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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