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田園寥落干戈后 骨肉流離道路中4
王老漢將兩人放開,先向左望望張圭,又向右望望劉大殷,道:“活着有什麼不好?非得走死路?”輕輕向兩人一推,劉、張二人登時坐在地上,正想站起來,卻發覺背後一股內力雄渾之極,緩緩傳來,感覺全身通泰,知道王老漢是好意。原來兩人日日搏命,相鬥無已,精力耗盡,實已快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王老漢傳送內力幫他倆續命。
單一飛見到兩人頭頂上有團團霧氣蒸騰而出,過不一會,霧氣漸薄,隨風衝散。劉、張二人緩緩站起,正想向王老漢作揖道謝,忽然恍然大悟,一同叫道:“原來是你!”
原來他們一路上走走打打,總覺有人跟隨,可無論如何出言試探,或是暗地查視,始終無法查覺此人行蹤。兩人探知此人並無惡意,有時還在暗中保全自己,這才放心,至此方知原來跟隨自己的竟是這名戲猢猻的老漢。王老漢微微頷首,算是默認。
劉大殷道:“張圭,事已至此,你就讓我去洛陽,我們此時分不出勝負,戰場上見。”張圭急道:“王世充不是好人,你為什麼非得投奔他呢?”
未等劉大殷答話,王老漢神色淡然道:“劉大殷,天下這麼大,你救得過來嗎?”劉大殷道:“我量力而行,問心無愧便是。”王老漢搖頭道:“我看張圭不會讓你如願。”劉大殷默然不語。王老漢道:“劉大殷,你黑狼刀刀法精奇,內力深厚;而張圭劍法輕靈,輕功卓絕,你二人武功各有獨到之處,可說是各擅勝場,我看是不用再比了,再斗下去我看只會兩敗俱傷。”
其中道理兩人豈有不知,只不過兩人心腸耿直,習武多年,遇事想着的都是以力服人,只要打贏了對方,那麼其中道理也就不講而講了,哪想到兩人武功接近,互不能勝,終致兩敗巨傷。
王老漢道:“天下形勢實非一人之力所能改易,天下黎民也並非一人所能拯救。現在天下大亂,以你一人之力又能如何?更何況你連眼前事都平不了?”劉大殷想開口反駁,但看到張圭,便住了口。
王老漢又道:“張圭,我看你也攔下他不下,與其你們今日搏命而亡,不如你們都聽聽我這個想法如何?”兩人露出驚詫神色,同問道:“什麼?”
王老漢道:“不如你們都退出江湖,不要再問這天下擾攘之事。劉大殷也不去洛陽,張圭也不去長安。你們安安穩穩坐下來喝杯酒,且看這白雲蒼狗,世事變化如何?”
兩人心念電轉,過了半晌,張圭緩緩說道:“只要他不去洛陽,我一切都好說。”劉大殷嘆一口,道:“今天我們差點沒命,我這條命是剛剛您救回來的。我也想明白了,只要心繫天下,扶弱鋤強,還怕幫不到人么?”
張圭亦為之動容,道:“好兄弟,我們一起去行俠仗義。”劉大殷朗聲道:“走,喝酒去,這刀劍的本事分不出高下,這喝酒可得比出高下來。”張圭道:“哈哈,好兄弟。”
兩人抬頭向前方望去,一輪紅日斜照下來,村落四周人煙稀少,身旁只有幾個茅屋草棚,遠處幾座山頭,連綿不斷。
張圭搖了搖頭道:“這個村莊怕是沒酒,待到大城再喝不遲。”劉大殷嘆口氣道:“也只能這樣了。”
王老漢哈哈大笑,劉、張兩人一怔,王老漢道:“想喝酒還不容易,這裏就有。”劉大殷道:“這裏就有?小朋友,你知道這裏哪有酒賣?”單一飛正從樹上溜下來,忙道:“這裏沒酒賣。”
王老漢道:“我說這裏有酒,就是這裏有酒。”用食指指指地面。說著拿出大葫蘆,打開葫塞,遞給劉大殷。劉大殷喝了一口,甚是滿足,道:“想不到……”遞了下去,張圭也接過葫蘆,大飲一口。
單一飛大奇道:“老爺爺,方才這個葫蘆里一滴水都沒有了,怎麼還有酒?”王老漢道:“昨晚上樹的是你吧,上樹的本事可真不錯。至於這個葫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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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打手勢,那猴兒走過來。
那猴子從王老漢手中搶過葫蘆,將脖子仰起,張開大口,便要去喝那裏面的酒。可等了半天,那酒也沒落下,氣得它抓耳撓腮,連連跺腳。
四人見它故作怪態,朗聲大笑。
豈料那猴子甚是機敏,將葫蘆翻來倒去,終於倒出酒來,接着張口大灌。王老漢一把搶過葫蘆,笑罵道:“你這猢猻,趁機偷我酒喝。”四人哈哈大笑。
單一飛已看出葫蘆口中另有機括,輕輕按住,無論如何傾倒,都會滴酒不露;如果不按,那酒就會自然流出,不由得贊道:“老爺爺,你真了不起!”
王老漢哈哈一笑,道:“小朋友,這算什麼,我還給皇上表演過呢。”單一飛道:“老爺爺,快說說。”張圭眼睛瞪圓,道:“還請前輩給我們講講。”劉大殷面帶好奇,向他望去。
王老漢笑道:“你聽我給你說,這可不是吹牛。先皇在位時,最是喜歡奇珍異寶,珍饈美味,遊山玩水,他耗費幾百萬人修運河,一是為了疏通南北,便於運輸。二也是為了自己到南方遊玩便利。他多次遊歷江南,到江南時,便會號令附近大小州縣敬獻當地寶物、食物。當地官員也是傾其所有,費盡全力巴結,若是能哄得皇上高興,那加官進爵不在話下,若是差使辦砸了,那這一世宦途也就此止步了。有的府縣還好說,特產別具一格。可江南大小府縣這麼多,當地特產又大同小異,誰也不能無中生有,變出新的花樣來。”
“這時新城有個縣令,他尋思:‘我一個小小新城縣,能有什麼讓皇上滿意的特產?自己有的,別的地方都有,而且比自己的還要好、還要快。雖說就算獻的東西不好,皇上洞察萬里,知道自己盡心儘力,不會怪罪,但白白錯過加官的機會,那太可惜了。’”
“王縣令終日苦思無解,忙得庶政不理,焦頭爛額,可眼見皇上龍舟每日在江上行走,越來越近,時日無多,真是個惶惶然不可終日。終於有一天福至心靈,一拍腦門,恍然悟到:‘聽說當朝御史大夫裴蘊是皇上眼前的紅人,最是明白皇上的心思,若是能得到他的指點,那不比自己想破了腦袋要強?龍舟將到,時間緊迫,當下便喚來幕僚、文案,共同協商,濡筆揮豪,寫成一篇書信,並附上大筆金銀連夜差人送到裴蘊處。’裴蘊看畢書信,收下金銀,不禁莞爾,心想了解皇上近日飲食喜好,這有何難,你為官一方的王大人居然為此勞神苦形、茶飯無心,倒也有趣,當下便回書信為這位縣令指點迷津。”
“王大人聽說裴大人收下金銀,回有書信,心中大喜,連忙拆開書信,與眾人合議。裴大人這封回信寫的筆走龍蛇,極盡草書之妙,可是王大人書法功夫卻不太靈光,當下又找到縣裏書法高手,終於將這封信逐字逐句讀通了。”
“裴大人先在在信中跟王大人客套一番,繼而提到皇上近日飲食都過於甜膩,尤其不喜歡江南糯粘膩滑的菜肴,不妨進些清淡爽口的食物。信中又說,皇上飲食不缺,也未必能傳得上去,只要能過得去就行了。如要討得皇上歡心,不妨在飲食之外下功夫,只要能將皇上逗樂了,那事情可就大妙。”
“王大人在官場上投機鑽營,無孔不入,但說到如何能博富有四海的九五之尊一笑,卻也大為苦惱。美食也不必提了,就是美女,早已被皇上派出的先行官給搜過一茬了。人間之至樂,還有什麼呢?王大人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每天吃得飯也更少了。”
“縣裏衙役見大人神情苦楚,日漸憔悴,也都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心想不能為縣令大人分憂,要我等何用?於是也都紛紛出動,四處打聽。也是事有湊巧,我們爺倆正在新城縣,其中一位衙役見到我們表演,哈哈大笑不停,當下靈機一動,立即回衙稟報,向王大人道:‘皇上身在宮廷之中,燭照萬里之外,什麼美女、美景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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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未必見過這鄉下最俗的逗猢猻把戲。這就跟皇上吃慣了山珍海味,想吃清淡爽口的食物一樣。’王大人一聽有理,立刻差人將我倆找去,在他面前表演了一番。王大人看時哈哈直樂,當下便叫來幕僚、文案、衙役共聚一堂,細細參詳。眾人都覺在皇上面前耍猴太過匪夷所思,但除此之外,更無其它辦法逗得皇上開心。王大人為求穩妥,連夜將此事寫成書信送到裴大人處,懇請裴蘊一定可否。”
“過得幾日,裴大人送回信來。王大人看完書信,雙目放光,欣喜異常,立即找人把我倆請來,又問了許多問題。”
單一飛道:“那你們給皇上演了嗎?”王老漢道:“演了啊。你聽我接着給你說……”這時,他喝了一口葫蘆里的酒,牽過猴兒。猴兒躍到他的肩上。
王老漢又道:“縣令將我們請來,住在他的府中,禮如上賓,每日好酒好菜伺候;就連它,也是新鮮瓜果從不間斷。我們哪知道是給皇上表演,見縣令一本正經,煞有其事,還以為要給哪個大官表演。過了幾天,王大人突然告訴我們要給皇上表演,當時我可嚇了一跳。老夫行走江湖,什麼場面沒見過,若說是個大官也就罷了,可聽說是皇帝,我們也不禁駭然。王大人又好言安慰,說到事成之後,必有重賞,我們終於平靜下來。王大人就開始教我們面君禮節,如何跪拜,如何磕頭,連它也不可絲毫懈怠,務必做得有模有樣,一絲不差。教完禮節,又排節目,他後來連縣裏的公務也不怎麼管了,每日與幕僚、文案、衙役參議,如何措詞、如何逗樂、如何跪拜、如何虔誠、如何、如何……”
“排完之後,更不懈怠,王大人每日就是召集縣衙里的人,觀看我倆表演。我們受人好吃好喝,自當加倍賣力。可我也有一事費解,我就問道:‘王大人,為什麼要讓它對新城縣令毫不重視?這樣不就顯不出來你么?’只聽得王大人哈哈一笑,道:‘這你可就不懂了,它越看不起我,就越能顯得對皇上的敬重。如果他對我十分敬重,那麼又如何體現出皇上的位置呢?官場上的事你們就不用問了,安心練習節目就是。’後來,王大人又叫我喊出御史大夫的官位,說是裴大人為我出謀劃策,不能忘了人家。最後當我喊出‘大隋天子來啦’,王大人說道這是重頭戲,可得表演好。教它如何恭敬得恰到好處,如何倒地不起,如何佯做驚惶,如何面君叩拜,手臂應當如何,目光應當如何,練得已不知道有多少次。王大人生怕稍有疏失,對皇上不敬,又派人連去書信請教裴大人,務求天衣無縫。”
“時光飛逝,我們受到縣裏好吃好喝供着,雖說每天排練辛苦,但比起在外面奔波,那是受用多了,我跟它都只盼着龍舟晚點來到,多捱些時日。時光匆匆,龍舟行得雖慢,但也終於要到了。這天天色未亮,王大人便急急叫人把我們叫起床來,說是得到消息,龍舟提前到了,要去為皇上表演。我倆心中一緊,但事到臨頭,卻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吃過早點,我跟它穿上王大人事先準備好的兩套緋綠色袍衫,穿上身後,覺得渾身彆扭;它穿上后,抓耳撓腮,連連跺腳,也不自在。我向縣衙里的人詢問,才知道我們穿的居然是六品官員的服飾。我心想我一個戲猢猻老漢,居然能憑此技換到一身六品服穿,暗暗好笑。它沐猴而冠,樣子又能好看到哪去?”
“正思索間,兩頂轎子已抬至縣衙,王大人與我各坐一頂,它坐在我的肩上,只聽得轎夫喊起號子,我只感到身子輕輕一騰,便起程了。我偷偷掀起轎篷一角,身旁是王大人的轎子,天色渾沌未開,過了一會,忽聽得遠處雞鳴。我心潮起伏,宛若夢中。它身子顫個不停,內心焦躁。紅日漸漸升起,時值秋日,天已轉寒,坐在轎上,我的衣衫上卻熱出汗來,過了不知多久,我頓覺得微風吹拂,涼爽怡人,我又掀起轎篷一角,向外張望。這一望可看得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