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鞘
姬天命很清楚的記得,他走出故鄉那年,乾都的皚皚大雪壓塌了御花園的一處涼亭。
這麼些年來,他有時做夢會夢見自己坐在那處坍塌的廢墟上,四周大雪封城,萬物寂滅。
因為這個夢,他困擾了好久,後來有一次他對風天野提起這件事,風天野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下姬天命稜角分明而又略顯稚嫩的五官,告訴姬天命,也應該帶他回去看看了。
風天野帶走姬天命的時候,姬天命正滿五歲誕辰,大乾皇帝在光祿寺大擺宴席,風天野雲遊而至,被皇帝賜座於在萬千權貴之上,同列於大乾皇帝。他一眼就看中了風天野,對身旁的大乾皇帝說,這孩子我看的親切,大名里也正好帶個天字,不如讓他跟着我修行吧。
此言一出,筵席上如春雷炸響,大小人等都震驚地如木頭般呆愣在原地,只有大乾皇帝第一個從驚駭中回過神,率先拜倒在風天野座下,搶先替風天野承着這份天大的恩遇。反觀姬天命,懵懵懂懂站在原地啥也不知道,後來一聽身邊激動得手抖的中官湊近解釋,哦,以後就要跟着眼前這個怪大叔走了,再也見不到父皇母妃,吃不到大商街的糖葫蘆和炸酥魚了。這還了得!於是這位大皇子,愣是抱着大成殿的玉柱哭了一晚上,誰去勸都不管用。父皇母妃文臣武將,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威逼利誘......什麼花樣都使上了,就是哄不得這位大皇子。後來還是風天野親自出馬,掏出一根他在西域遊歷時帶回來的糖果棒,這小傢伙才如獲至寶地鬆開柱子的。
是可謂一根糖棒可叛國。
離開大乾十年,跳丸日月十經秋,凡間的國戰打得轟轟烈烈。姬天命知道,大乾一直在和周遭的幾個大國進行着較量,先是打了幾場大規模的會戰,大乾陸軍完敗多國聯軍,齊頭並進直推聯軍幾百里。隨後局勢漸入平穩期,多方在暗地中拉扯較勁,軍備上厲兵秣馬,邊境上反覆交手,使山河的局勢近年來一直充斥着火藥味。
姬天命倒不怎麼擔心大乾,因為風天野跟他說過,目前山河中的幾個大國就算聯手,也鬥不過如今的大乾。
大乾有若升起的炎炎烈日,有着掌控山河乾坤的大勢。
從劍峰到大乾王朝的路是近幾年由各國商隊修建的官道,飛劍上,風天野一直觀察着他的寶貝徒弟,十年師徒,一朝一夕的相處讓他對姬天命的習慣瞭若指掌,他發現,今天姬天命一直在玉龍劍劍鞘上用手來回摩挲。
這表明,姬天命此時的心境很不平穩。
兩人就這樣一動不動坐在風天野那把叫做巨闕的大劍上,門板一樣寬厚的劍身讓兩個人並排坐都綽綽有餘。
姬天命微微有些分神,避風決一個沒掐穩,就被亂流吹得額旁長發凌亂。但他絲毫不在意,也沒有整理,而是看着澄明如鏡的蒼天,凝眸之際,眼神透露着些許通透。
十年在外,不知父皇母妃可還安好?乾都可還是記憶中模樣?
光陰太漫長,他記憶中父皇的形象只剩下了一個大概輪廓,偉岸且英武,和藹且嚴厲,更多的就記不住了。父皇如此,母妃如此,乾都如此,大乾的萬事萬物亦如此。
姬天命突然想起來,十年前風天野帶他離開大乾走時,是用牛車拉着他翻山越嶺走了個把月才到劍峰的。
而他的十年光陰里,風天野每次帶他下山歷練,都極少御劍趕路。大多數情況下,兩人都是直接在山腳下車行里租輛馬車或者牛車的,車行里的腳夫幾乎人人認識這兩位仙山上下來的仙人。
即使每次姬天命跟着自家師傅坐牛車慢慢悠悠上路也沒抱怨,但在天上御劍飛行的同門師兄師叔憋笑的目光下,姬天命還是屢屢感到臉熱。
很久以前,姬天命對此也有過抱怨,但風天野卻很嚴肅地告訴他,這是為了讓他看到更多的世俗風景。作為大乾的皇太子,劍峰年輕一代的天驕翹楚,久居劍峰之上,遠離凡間,姬天命自身的閱歷是極度缺乏的,而通過親身體驗一遭紅塵,可以極大程度上拓寬他的視野,以免讓他變得故步自封,庸懶散奢。這裏風天野還特意提了一嘴,說天天像山裡很多人一樣埋頭只知道練劍而不通這凡間的人情世故,練到一定境界會把路走絕的。
姬天命被唬的一愣一愣的,雖然他不知道風天野口中所謂的一定境界是什麼境界,但冥冥中卻覺得風天野講的話很有道理。便順其自然接受了風天野的安排。
後來,姬天命才從師叔師伯那兒得知,風天野以前在與仇家交手時落下過根基上的暗傷,蘊育大道金丹的下丹田被貫穿,劍丹破損,一腔氣貫如虹的浩蕩劍氣泄出大半。本來風天野御劍是不成問題的,靠着生生不息的劍氣循環,御劍萬里都不在話下。但劍丹被擊穿之後,風天野在劍氣一道的路上就徹底止步了,不僅劍氣循環斷絕,而且破損的劍丹僅能容下原先三分的劍氣,再多便會溢出,就好比一隻破損的水桶,不管你再怎麼往裏倒水,水在桶里停留的位置只能到那處破口之下。從此,御劍對於風天野來說,變成了很困難的事情,如今的他,御劍三千里已經是極限,且在消耗殆盡劍氣后,還要通過一天一夜的吐息打坐才能彌補回來。
這就是風天野常年通過牛馬車代步的原因。
從劍峰到大乾王朝有幾千里的行程,風天野帶走姬天命的那年,他們在馬車上日夜兼程三個多月才走完。而這次風天野驅使劍氣踏風而行,兩人行進的速度今非昔比,這才堪堪兩個時辰,就能隱約看到大乾王朝的邊境線了。
姬天命從空中看下去,依稀有朦朧的薄霧和淡黃色的麥壟,星羅棋佈的瓦房和農家獨有的稻草房頂也坐落其中,淡淡的炊煙扶搖而上,又很快消融於空中。牧童揮鞭,農人把鋤,凡間的各色人都有條不紊地生活在下方的土地上,
“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姬天命見到這一幕不由脫口而出。
在天上看紅塵,凡間的一切就有若身外之物,但無論是誰,只要他還沒超脫於天地之外,就都深陷紅塵里,沒有人能獨善其身。
風天野曾對姬天命說過,劍客,最忌心志動搖,二忌目空一切,三忌執着魔障。儒教的每一尊大儒都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教化天下黎民,才能成就功名之位;道教的每一名真人要閉死關,破三屍,走紅塵,最終才能交感天地,賜法丹體,陽神初成;佛教的每一位活佛都要聽眾生法,見眾生性,受眾生願,普渡眾生大悲苦,而後方可凝聚香火法身。劍客逍遙於天地之間,一口青鋒加持下,殺伐之力遠遠大於其他三教修士,但劍客就不用在紅塵中走一遭了嗎?不,與其他三教修士相比,劍客,才是就是離紅塵最近的,因為每個劍客手中的劍,都沾染了莫大的紅塵因果。快意恩仇、國破家亡、殺雞宰牛,割袍斷義......劍,是劍客手中的劍,也是凡間的劍。
此刻的姬天命對這段話有了新的感悟。
大乾王朝邊境線上,大乾兩邊總管驃騎大將軍丁常春率一干人馬在此已經等候多時,奉聖諭,他率領三軍在此迎候皇太子學仙歸來。
正值壯年的丁常春身桿挺拔如蒼松,身上散發著戰場上拼殺多年而形成的肅殺之氣,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寒如鷹隼的雙眸盯着邊境線上方的天空,丁常春想起了十年前的時景,那時他還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校尉,在老主官的麾下一路護送皇太子從乾都離開。那時候,他也是在這個地方目送皇太子離開大乾的。一晃就是十年了,光陰不饒人,他在屢次立下戰功后,被老主官一路提拔,最終接替了老主官的位置,成為了如今的兩邊總管。
今日,丁常春穿上了御賜的麒麟光武甲,跨上了座下最威武的汗血寶馬,身後的一眾兵士也全都披甲執銳,由於邊境這幾年局勢的緊張,每個人身上的鎧甲都有着大大小小的破痕和彎折。
據聞,皇太子此次修仙歸來,是如同那些平常只在說書先生嘴裏才能聽到的劍仙一般御劍而來的。
現在這個傳聞在整個大乾都傳的沸沸揚揚的,街角巷尾都是有關這件事的議論。
丁常春的心有些炙熱,踏入修鍊一途,將來的成就就會遠遠高於像他一樣的凡間武夫。前者能調動天地間浩瀚的靈氣來強大自身,而後者只能靠錘鍊自身肉體旺盛氣血來激發力量。修士一人敵凡間十萬兵馬,這不是在吹牛,而是真實存在的情況。
想到這,丁常春發自內心地替大乾感到高興,大乾,終於有一位修士了。
而且這個修士還是本朝皇太子,這可以說是大乾之福,江山社稷之福。本朝皇統的穩固,恐怕會遠超之前任何一個時代。
即便未來大乾遇到了再大的危機,有這位皇太子在,大乾國統就永遠都在!
幼龍歸巢,初露崢嶸,在這喜慶的氣氛下,前些日子京城快馬突然送來的一封加急密令,讓身處高位多年的丁常春也嗅出了不對勁的味道。
密信由樞密院起草,中書令蓋章,信中說,根據各處暗衛所奏,近期京城內許多別國勢力冒着被發現的代價開始四處活動,被抓的他國眼線越來越多,恐有宵小想藉機生事,命丁常春節制三軍,鎮壓西南各鎮,隨時準備平亂,
圍繞着大乾皇太子歸國,未來大乾的這片天,會有風雲變幻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