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月上梢頭
月亮跳出樹葉的遮擋,探出頭來,照亮了回家的村路,山風送爽,拂過樹梢,發出陣陣嘩嘩嘩嘩的響聲。
趙鈺心下微動,這不正是宋朝詩人楊萬里的詩句“月到梢頭十倍明,風來葉底百分清。”中描繪的景象嗎?
詩的后兩句他記不清了。但另一首描繪月上樹梢的詩他記得。
梢如鹿角月如眉,月到梢頭分外宜。梅得月來無限好,月和梅看越清奇。
這首詩的名字叫《月梅》,也是宋朝詩人所作。他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不論是在古代還是現代,詩人對月亮和花卉,月亮和樹梢都有一種難解的情結。有人說,詩是與易感的靈魂打交道。詩人比常人更容易觸景生情,在他看來,一個偉大的詩人,必定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如果他不具備這個性格指征,那他就成為不了一個偉大的詩人。
以他的性格,這輩子成為詩人怕是沒什麼指望了,因為他離多愁善感至少還差南北極那麼遠的距離吧。
多愁善感。
他們家唯一多愁善感的人應該就是他的父親大人了。今天是他第一次見到父親在外人面前失態,隔着屏幕,他都能感受到父親眼底的悲傷和遺憾。
他沒想到,一張老照片會引來一段陳年舊事。
從父親接下來的講述中他得知老支書竟是父親的救命恩人。
原來,上世紀七十年代,趙曉峰下鄉時與鎮民兵突擊隊長徐振江曾一起並肩勞動過,是一對志趣相投的忘年交。說起他們初次相遇的情景,還頗為兇險。趙曉峰剛下鄉的時候,趕上伏里天,天太熱,趙曉峰就約了幾個人去洛河游泳,他下水后沒多久就發生意外,性命危在旦夕,關鍵時刻,在附近勞動的徐振江聞聲趕了過來,他跳下水把已經沉到水底的趙曉峰拉到岸邊,救了他的性命。
趙曉峰因嗆水導致肺部感染髮起高燒,知青們都在勞動沒人照顧他,又是徐振江把他接到家裏,沒日沒夜地照顧他,為了給他增加營養,徐振江把家裏養了好久的母雞殺了給他燉湯滋補身體,後來他才知道,他吃的那隻雞,是徐振江特意為即將臨盆的妻子養的。他把雞吃了,把糧食吃了,他們夫妻倆只能吃紅薯飯度日。後來,徐振江的妻子生了個兒子,那些日子,不論黑天還是白日,他總能聽見嬰兒的啼哭聲,那哭聲一陣緊似一陣,沒個停歇的時候,他心下愧疚,總覺得他的存在擾亂了徐家的正常生活。他不想拖累徐振江,連夜收拾包袱要回知青點,徐振江攔住他,解釋說娃小,哭鬧是正常現象,讓他安心養病,不要想着走的事情。他信以為真,在徐家一直待到身體復原。許多年後,他自己當了父親,才知道徐振江當初騙了他,他的兒子哭鬧不休,根本不是什麼娃小,而是徐振江的妻子營養跟不上,沒有奶水,娃娃餓得狠了才哭鬧不止。村裏的鄉親得知他病了,經常來探望他,他記得有個老大娘,每次來看他都偷偷給他被窩裏塞個煮雞蛋。可以說,他這條命,是鳳凰村的父老鄉親們給的。
人活着不能忘恩。
老支書的離世,對父親來說,既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又是一個無法彌補的遺憾。
父親情緒低沉,他也不好繼續追問下去,匆匆聊了幾句就掛了電話。
他有點擔心,正想着要不要給母上大人打個電話提醒她多看顧一下父親,突然,耳邊傳來徐連翹的驚叫聲,“小心!”
趙鈺右腳一歪,身體重心向右邊傾斜過去。
徐連翹趕忙用手撐住他,可他人高馬大的,她不但沒讓他立住,反而被他帶到路邊的草地去了。
兩人撞在一起。
趙鈺怕她受傷,一手托着她的後背,一手扶着她的腰,把她身體穩住。
兩人離得極近,近得能夠聞到彼此身上的味道,聽到彼此的呼吸。
徐連翹嗓子發乾,心跳如擂。
她的手搭在趙鈺手臂上面,透過指尖,隱隱能感受到他肌肉的力量。
他也緊繃著。
不敢抬頭看趙鈺。
趙鈺此刻的心情也不平靜。
她噴香水了嗎?
平常不覺得怎麼樣,這會兒挨在一起,他聞到一股來自於她身體的清香。這香氣淡淡的,很是清雅,就像他運動時,血液裏面不斷增加的鈣會刺激大腦產生更多的多巴胺一樣,此刻的香味,也讓他感到久違的快樂。
她的後背綳得筆直,可腰部偏偏卻很軟,她的腰真細,感覺不會超過一尺九。
他的手出汗了,粘粘的。
“鈴鈴鈴……”趙鈺的手機響了。
“你接電話吧。”徐連翹猛地推開趙鈺,快步走到大路上去。
趙鈺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心裏面空落落的,不是個滋味。
他掏出手機,一看來顯,不由得輕輕擰住眉頭。
電話那端傳來女性嬌柔的聲音,四周太安靜了,女人的聲音飄得很遠。
趙鈺忍不住朝路上的人影瞟了幾眼。
好不容易說完掛了電話,趙鈺雙手插在褲兜里走到徐連翹身邊,“我……朋友……她沒啥事……就找我聊……聊聊……”
從來說話不結巴的趙鈺講話也不利索了。
“是你對象吧?”徐連翹語氣正常地戳穿他。
趙鈺唰一下抬起頭,看着徐連翹,“你……聽出來了?”
徐連翹噗嗤一笑,“我咋那麼能哩?我是聽胡書記說的,徐平原本想把他家女子介紹給你,可胡書記說你有對象了。”
趙鈺看到徐連翹的笑容,心下稍安,他用手撓了撓嘴邊,“老胡這個叛徒,凈透我的底。”
徐連翹笑了笑,指着前面,率先邁開步,“趕緊回吧,不早了。”
趙鈺點點頭,跟上去。
兩人的影子映在地上,摞在一起,看上去像一對形影不離的戀人。
趙鈺抿了下嘴唇,開口說:“其實吧,我和她也不能算是真正的戀人。就我媽,我媽催着我去相親,我去見了,她對我挺滿意,還說要等我,於是,我們就這樣稀里糊塗的開始了。可你知道,我在村裡一待就是好幾個月,根本見不到她的人,更別提什麼約會了。這男女之間不見面,感情自然而然也就淡了,哎,不對,我和她真實的情況是從來沒有濃烈過,我對她從一開始就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沒感覺你跟人家姑娘談啥談,你這行為,說白了就是渣男!”徐連翹打斷趙鈺說話。
“我……”趙鈺想辯解,可他知道徐連翹說的沒錯,他在段英娜的事情上做得的確欠考慮。
“我會處理好的。”趁着現在還沒釀成大錯,他必須要儘快做出決斷。
“你跟我說這些幹啥!”徐連翹的聲音明顯冷了下來。
“我……我也不知道為啥跟你說這些話。但今天要是不說出來,我心裏不舒服,回去也睡不着覺。”趙鈺巴巴地瞅着她。
徐連翹翻了個白眼,“關我何事!”
趙鈺剛想說話,徐連翹沖他擺手,“我走了,你也回去吧。”
“哎!”趙鈺追了幾步,可徐連翹腳底下跟踩了個風火輪似的,一眨眼的功夫,就走出去老遠了。
“徐連翹!明早我去你家接你!”他們約好第二天要去鎮上買羊。
徐連翹頭也不回地擺擺手,表示她知道了。
趙鈺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徐連翹的背影消失在路的盡頭,才起身離開。
回到村委會,趙鈺整理了一下洗漱用品,去洗澡間沖涼。這個洗澡間設施簡陋,洗澡的熱水全部來自樓頂的一個大黑水桶。原理等同於太陽能熱水器,都是藉助太陽暴晒將水加熱。因其成本低廉,省錢,又充分利用了太陽能,村裏有條件的農戶基本上都裝了這種“熱水神器”,但它和太陽能熱水器一樣也有缺點,就是怕趕上陰雨天,一旦見不到太陽,這神器也就沒法用了。
“趙!洗好了嗎?”門外傳來胡冠軍的叫聲。
“好了!”趙鈺光着上身,下身穿着一條運動短褲走出浴室。
胡冠軍看到趙鈺那一身陽剛健壯的腱子肉,不禁讚歎道:“練得不錯啊!”
趙鈺自豪地拍拍手臂上的肌肉,“那是相當的不錯。”
胡冠軍笑了。
趙鈺側着腦袋甩着頭髮上的水珠,“找我有事嗎?”
“到你屋說吧。”胡冠軍帶頭走了過去。
趙鈺隨後跟上。
進了屋子,胡冠軍從兜里掏出一沓錢放在趙鈺的書桌上。
“你幹啥哩?給我錢幹啥?”趙鈺走過去,想把錢還給胡冠軍。
胡冠軍擋住他的胳膊,解釋說:“這是明天買羊的錢,還有你這些日子以來的燃油補貼。”
趙鈺眼裏光芒一閃,挑起嘴角,問道:“咱們工作隊的經費撥下來了?”
胡冠軍避開趙鈺咄咄逼人的目光,不自然地打着哈哈說:“哦……下來了……”
扶貧工作隊的經費由鎮裏統一發放,趙鈺聽說每個村的工作隊是1萬元標準,這1萬元經費使用時有嚴格的標準。不僅要專款專用,單獨核算,而且不能用於與扶貧工作無關的項目。像買羊、燃油補貼等等這些花里胡哨的名目,肯定是不符合規定的。
趙鈺抬起雙臂,環在胸前,笑嘻嘻地看着胡冠軍說:“書記,你就別在這兒裝了,你那點小心思,在我這兒,就跟明鏡兒似的,早就把你看透了。說!你又瞞着嫂子偷偷取了多少工資?”
胡冠軍張開嘴,想要爭辯什麼,可一看到趙鈺的眼神,他一下子蔫了,“你這小子,咋啥也瞞不過你哩!”
“我聰明唄!”趙鈺笑着抓起桌上的錢,還給胡冠軍,“這樣吧,買羊的錢咱倆一人出一半,省得你心裏不舒服,至於燃油補貼嘛……就算了,是我非要開車圖方便,這油費也該我自己出。”
“那咋行呢,你總是為村裏的事跑前跑后,現在油價那麼貴,你賺得也不多呀。”
“我一個未婚大齡青年,天天待村裡沒處花錢。你就別管我了,趕緊把錢收起來,還給嫂子吧。”趙鈺把胡冠軍往門外邊推,“不早了,快去睡吧!”
“哎!”胡冠軍還想勸趙鈺,可趙鈺已經把門關上了,“晚安!書記!”
趙鈺趴在門上聽外面的動靜。
胡冠軍似是在說他不聽話,聽語氣頗為無奈,又過了一會兒,胡冠軍就走了。聽到隔壁的關門聲,趙鈺才長長地吁了口氣。
這個老胡。
可別再給他添頭疼了。
他用手撥了撥頭髮,走到簡易衣櫃前,拉開拉鎖,從裏面取了一件棉質t恤套在身上。
他做了幾個肩部拉伸,但隨即意興闌珊地放棄下一組動作,他趿拉着拖鞋走到床前,仰面栽了下去。
身體很累,心也跟着亂亂的。他盯着天花板愣了會兒神兒,突然想起枕頭下面還壓着一本小說,於是他把手探進枕頭下面,摸了幾下,最後抽出一本書來。
書是老書,張愛玲的《半生緣》。是他很早就買了卻一直沒看的書籍之一。這次他回家收拾東西,看到這些書,索性一起打包帶了過來。
書的封面是草綠色的圖案,清新風格,硬皮。翻開封面后他沒有見到小說的前序,直接就跳到了正文。
“他和曼楨認識,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
小說以倒敘開篇。
他耐着性子看下去,漸漸的,竟品咂出一些味道,看得入迷了。
似乎也只有書,能讓他的心情變得寧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