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過生日
扁食就是餃子。
中國人愛吃餃子的歷史可追溯到2000多年的東漢時期,餃子寓意着團圓,幸福和喜慶,是中華飲食文化的代表元素。
只是鳳凰村的人歷來生活艱難,只有在過年和重大節氣的時候家裏人才會包扁食。
今天是福寶的生日。
扁食是香菇豬肉餡的。
“今天這菇特別新鮮,是俺從二娃他家的菇棚里親手摘哩。俺家福寶從小到大,奏愛吃這個菇。”瞎嬸指着香噴噴的餡料說。
“咱盧氏的香菇奏似好吃,還特別有名,解放前就獲過國際金獎哩。”徐連翹拿起餃子皮,邊包扁食邊說。
“是呦?還得獎哩?”瞎嬸瞪大眼睛,臉上露出驚詫的表情。
“真哩。”徐連翹手指靈活地捏了幾下,一個胖嘟嘟的元寶狀的扁食就包好了。
瞎嬸自豪地笑道:“那還不是咱這兒的山好,水好,樹好,養出來的東西自然也帶了山裏的靈性,好吃得很。”
“那叫你在這窮山溝溝里住一輩子,你願意不?”徐連翹問。
“雖說咱村是窮了點,苦了點,可真叫俺搬走,去別的地方住,俺也不願意走。”瞎嬸搖搖頭,態度堅決地說。
徐連翹問:“為啥?”
“為啥?你說為啥。俺在這兒活了大半輩子哩,骨頭和血都連着鳳凰山,走?往哪兒走?”
“鎮裏的樓房麽。”徐連翹笑着說。
“俺不去。俺就喜歡待在俺這老院裏,春天看花,夏天看水,吃飯時有人諞閑傳,睡覺有俺的老炕,還有俺家福寶……”瞎嬸轉過頭,看着坐在門口專心捏小人的兒子福寶,眼睛慢慢紅了,“俺娃在這山裏頭痛快,為了俺娃,俺也不會去哩。”
徐連翹起身,抱住瞎嬸單薄瘦弱的肩膀,安慰她:“嬸兒,我懂。”
瞎嬸低着頭,用手背按住眼睛。昏黃的白熾燈下,瞎嬸和她的影子被燈光投射在牆面上。瞎嬸佝僂着腰,鶴髮雞皮,比同年齡的人顯老很多。回首瞎嬸的人生經歷,就像是在看一部災難抗爭史。她過往歲月里邁過的坎兒和經歷過的磨難,多到她自己也數不清。擱尋常女人,攤上這樣悲慘的命運,早就哭天抹淚,尋死覓活了,可瞎嬸不認命,哪怕正值壯年的丈夫驟然離世丟下一屁股債,哪怕福寶被確診為智障兒時,她都不曾墜入崩潰絕望的深淵。不是她有多麼與眾不同,也不是她生來有多堅強,而是作為一個母親,一個智障兒的母親,她比誰都清楚她倒下去的後果。如果連她都站不起來了,她的福寶就太可憐了。
聽到瞎嬸變得急促的呼吸聲,徐連翹心中酸楚,把瞎嬸抱得更緊了。
過了許久,瞎嬸擦擦眼睛,指着灶台說:“水開了,下扁食!”
“我來。”徐連翹搶在瞎嬸頭裏掀開鍋蓋,熱氣蒸騰而上,她接過瞎嬸遞來的高粱竿做的餃子拍拍,將一個個元寶狀的餃子下到鍋里,她拿着笊籬攪了攪鍋,回頭衝著蹲在門口看福寶捏小人的趙鈺喊道:“趙鈺,收拾飯桌了。”
趙鈺衝著徐連翹擺手,“徐連翹,你來一下!”
“幹啥。該吃飯了,你快來收拾飯……哎!趙鈺,你幹嘛呀!”趙鈺看徐連翹沒動,竟着急地跑過來拉着徐連翹走到門口,他指着福寶捏好的小人,神情激動地說:“徐連翹,我跟你說,福寶絕對絕對是個天才!你看他捏的動物和小人,這狗,這牛,像不像?還有你和瞎嬸,你看你們說話的神態他都捏出來了,是不是很牛!這裏的每一件都是藝術品!福寶,你可太棒了!厲害!”
趙鈺用力抱着福寶,不吝言辭大聲誇讚他,福寶沒經歷過這種情況,他緊張又羞澀被趙鈺抱着,一動也不敢動。
徐連翹拿起福寶剛剛捏好的小人,不用猜,一看那兩個擁抱在一起的人就是她和瞎嬸,看小人的神態,應該就是她抱着瞎嬸安慰的時候。
福寶除了吃飯睡覺以外,最大的愛好就是捏小人。超市裏廉價的橡皮泥,早就被他揉得漆黑一團,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到福寶的創作慾望。以前她就知道福寶會捏小人,村民們也知道,大場放電影的時候,在等待電影開場逗弄間隙,大人們喜歡逗弄福寶。
“福寶,給叔捏個狗!”
福寶聽話地拿出橡皮泥,神情專註,手指翻飛,不大一會兒就能捏出一條狗來。
大人們開心地誇讚他手巧,還會獎勵他糖吃,福寶會高興很久。
徐連翹的書桌上還擺着福寶送她的禮物,一個用彩色橡皮泥捏的小樹,樹上開滿黃花,樹葉碧綠,生機勃勃。記得收到禮物那天,是父親下葬的日子。她頂着一身濕透的孝服,打着冷顫,嘴唇青紫的從墓地回來,在家門外見到同樣濕淋淋的福寶。
福寶像是特意在等她,見到她先是繞開她前面的人,跑到她面前後,從懷裏掏出一個東西塞到她手上。
她低頭,去看那東西。
一棵橡皮泥捏的小樹,開滿黃花的小樹。
這棵樹看上去眼熟得很。
福寶……送給她的禮物?
沒等她細問,福寶已經羞澀地跑遠了。
福寶並不知道,那一棵開滿繁花的小樹帶給她多少溫暖和慰藉。那穿透風雨的暖意,她至今還記得……
徐連翹的鼻子有些泛酸,這一刻她才明白,福寶的心裏藏着一個別人踏不進去的世界,這個世界很大,又很小,大到能容下世間萬物,又小到裝不下一絲醜惡。這些年,他不是一個一無是處的智障兒,他一直在努力,在干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他擁有一顆善良的童心,如果每個人都能夠以同樣的善意對待他,他會感到非常的快樂。
就像是現在。
福寶就很快樂。
趙鈺買下超市僅剩的大瓶可樂,給每個人倒上一杯。小飯桌的中央擺着一塊土豆大的雞蛋糕,蛋糕上面插着一根過年點燈籠時用的紅蠟燭,趙鈺點燃蠟燭時強調說,這是儀式感。
“生日快樂!福寶!”
“生日快樂!”
大家共同舉杯,福寶羞澀地笑了。
瞎嬸不知怎麼了,今晚總是不停地掉眼淚。
“嬸兒,你許個願吧,就當幫福寶許了!”趙鈺對瞎嬸說。
瞎嬸不懂啥叫許願,怎麼許。
趙鈺告訴她,許願就是默默在心裏說出最想做的事情。
瞎嬸許願時哭得更厲害了。
而且全程她都在看着福寶。
吃罷飯,趙鈺被徐連翹催去伙房洗碗。趙鈺從水缸里舀了一盆清水,把用過的碗筷泡進去。他拿起絲瓜瓤,擠了些洗潔精揉了揉,坐下準備洗碗。
聽到腳步聲,他抬頭看了看抱着面盆進屋的瞎嬸,瞎嬸也瞟了他一眼,但沒主動說話,而是徑直奔着灶台去了。趙鈺搖搖頭,拿起一個臟碗,熟練地洗涮起來。
瞎嬸一邊拾掇灶台,一邊悄悄地打量趙鈺。
看他的動作,竟不像是第一次洗碗的生手。瞎嬸暗自驚訝。來之前,她以為趙鈺沒幹過家務,擔心她家的碗盤遭殃,特意過來監督他,沒想到,他竟和她想像中不同,看樣子,他平常可沒少做家務。
“嬸兒,你老偷看我幹啥?我臉上有花嗎?”趙鈺突然開口說話,嚇了瞎嬸一跳。
瞎嬸被抓個正着,頓時慌了,她把視線轉向別處,胡亂推着案上的抹布,裝糊塗說:“誰偷看你哩!麽有!”
“明明就是看了,還不承認。”趙鈺抗議。
瞎嬸耷拉着臉,瞪着趙鈺,擺出平常厲害人時的模樣,趙鈺看着她,忽然露齒一笑,“嬸兒,你這招不管用了。你唬不住我!”
瞎嬸沒轍了,把抹布一丟,抬腳要走。
那邊趙鈺趕緊起身拉住瞎嬸,“嬸兒,您別生氣呀,我跟你開玩笑呢。”
瞎嬸甩掉他的手,可沒再急着出去。
趙鈺看着瞎嬸,語氣誠懇地說:“以前的事,是我不對,我不該說出那樣的話傷您的心,我真誠的向您道歉。您要是還不滿意,您想怎麼懲罰我,您說!只要能讓您心裏舒坦,我都受着!絕無二話!”
瞎嬸低着頭,手指絞在一起,似是在考量趙鈺的話可信度有多高。
趙鈺緊張地看着瞎嬸。
院裏傳來徐連翹和福寶的笑聲,瞎嬸唇角微彎,臉上的表情慢慢柔和下來,過了幾秒鐘,她抬起頭,看着趙鈺,“俺早就不怪你了。小趙同志,你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