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討債
金桂馥郁,滿室飄香。
西京城裏二道街這處宅院,正經歷一年裏最美的時節。
堂中坐着一位錦衣貴婦,上身是玫紅色綢衫,下頭繫着品紅宮裙,頭上三隻金珠簪,又有赤金蝙蝠紋樣扁墜角,好不華麗。
只是口中說的話,就不那麼好聽了。
“大嫂,你可得拿個主意啊。大哥他現下人在八里庄,那些人可不是省油的燈,是真下得了手去的。”
上頭正坐着的倒是一位布衣娘子,人近四旬,雖氣質端莊穩重,卻滿面愁苦,半晌才緩緩開口道:“我,我哪裏有什麼辦法...”
“你如何沒有辦法,”錦衣貴婦聽了着急起來,“外頭不是還有田莊?再不然還有這宅子,大嫂,你,你總不能看着大哥去受罪吧,大嫂,你這心腸太狠了些...”
“這,”布衣娘子眼圈雖紅,卻強撐着並沒滴下淚來,“先祖雖有些基業,你都知道,”說到這裏,輕咳幾聲,“盡付你哥哥敗得光了,如今家裏下剩的三瓜兩棗,錦兒、林兒嚼用都難支撐,再有還要進學,這,這可是最後一點命根子了...”
“命根子,眼下命都快沒了,還談啥命根子。”終是耐不住火氣,錦衣美婦站起身來,“反正我話是帶到這兒,就算將大哥的命交到大嫂手上了,救不救他的,全憑您的心意。”
說話間起身要向外行去,這時一個梳着雙丫髻的女孩兒掀開門帘,一臉笑意走了進來。
“姑母,您幾時過來的。”
女孩兒着一身半舊不新的淺綠衫子,不過十來歲樣子,瓜子臉上一雙眼睛明亮澄清,彷彿能看到人心裏去。
對着這樣的眼神,李淑蘭莫名心頭一跳,隨即又揮揮帕子,不過是個小丫頭片子罷了。
“錦丫頭,你來得正好,姑母有事要和你說。”說話間便伸出手去,抓住了李榮錦。
“蘭娘,何必與孩子啰嗦這些。”布衣美婦原以為只是打個招呼,此刻看她要與孩子多話,心中着急,連忙想拿話岔開。
李淑蘭卻不是不依,拉着李榮錦走上前頭:“嫂子,你瞧,錦娘也十一二了,不算得小孩子了,家下生計上的事,你也該予她知道才是。”
盧宛囁嚅着唇,有些難堪,嘴裏只道:“不必,不必。”
李淑蘭也不管她,轉身拉李榮錦坐下。
心中轉了幾轉,正要開口,小女孩卻搶先說道:“姑母,錦娘十一歲啦,您有什麼話,盡說得。”
這話甚是噎人,聽着有點怨怪當姑姑的連親侄女幾歲也不認得,只配上個笑模樣,又指不出她不禮貌來。
心中不舒服,說出的話自然也就和軟不起來了。
“錦娘,這眼下你家裏家道艱難,你是知道的。”話剛起個頭,就被打斷了。
“我家哪裏艱難了,姑姑,雖不似您家豪富,但我與弟弟也都好好念着書哩。縱使爹...”說到這裏,李茂錦亦是輕笑兩聲掩過,“我娘還將生計打理得好好的哩,您就放心吧。”
這話抵得人起火,李淑蘭不再迂迴,落下臉色直說道:“你小孩子家家知道什麼,原你家是何等成色你可知道?現下家裏不過剩下田莊嚼用,一個老宅子住着還要賃出去一半。”
原以為這話說了,眼前的小女孩總要掩面掉幾滴眼淚的,誰想她反倒輕巧巧起身,拎起茶壺來,給親娘倒上一杯,再給眼前的姑姑續茶。
“如今你爹外頭欠的債發了,人都被抓起來,關進八里庄了,你說,這還不叫艱難?”怕她小孩子不懂,李淑蘭還着意添上幾句,“八里庄那地界,你不知道,是通匯錢莊的勾當,他們抓着人,那還能有好?”
“他們抓着我爹?”
李淑蘭終於如願看到驚詫的表情,卻沒有恐懼,“那姑姑您得了消息,如何不去報官?”
“說得輕巧,”李淑蘭滿臉輕蔑,“通匯錢莊江家的大小姐可是府尹大人家的少奶奶,報官又有何用。”
“喔,所以姑姑就來找我娘啦。”李茂錦語氣又恢復了平平。
一見她這副不來氣的模樣,跟她那個娘如出一轍,李淑蘭就是火大。
“正是呢,你娘不拿個主意出來,你爹就要在八里庄被人打死了。”
瞧這禍水東引的,若是尋常孩子,只怕是要一雙淚眼望向娘親了。
可她碰到的是長年在家聽壁角的李茂錦,早把家裏家外的事了解了個底兒掉,哪這麼容易嚇到。
“錦兒明白了,多謝姑姑,那就讓我娘拿主意吧。我送您。”說著便站起身來,竟要送客。
“你,你這個孩子,”李淑蘭滿面漲得通紅,又回頭去看上頭坐着的盧宛,“大嫂,你再不管管,我看這個孩子也太不像話了。”
“我哪裏不像話了。”李茂錦可不是盧宛那樣性格。
“姑姑,姑大舅大,您說侄女兒也要省着些,您說啥就是啥,我一不敢駁您的回,二不敢犟您的嘴。怎麼就不像話了。”
這下換她將李淑蘭手腕抓住了。
“您可得給句話說,不然侄女這便一頭撞死在井邊,親姑姑這麼說我,我哪裏受得住。再不然,您家門口那條玉泉河也沒個蓋子,我往那兒跳去。今兒個您得給我說理。”
李淑蘭聽了,急得無法,實不知這個上了幾年女學的侄女咋突然潑辣成這樣,忙不迭的甩手向外走去,邊走邊說,“你家的人,你愛搭救不搭救,與我何干,我,我好心兒走一趟,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是是是,都是我們不是,也不曉得爹爹是哪裏來這許多債,這無數開銷,趕明兒他要真回來了,我可得賴着他算個清楚。拿錢時是一家人,還錢是就是別人家的人哩。”
李茂錦寸句不讓,跟在後頭往外頭攆,直拿話把人送出院門,這才罷休。
返身跑進正房,拿起一個新的茶杯連喝兩杯,這才道:“好一通話說,娘,您幹嘛讓着她,這樣的人你不給她直來直去,她就聽不懂。”
盧宛原是愁苦模樣,聽了這話,倒笑了一聲:“那畢竟是你姑姑,瞧你話說得難聽得。”
“我話是說得難聽,”李茂錦滿臉不以為然,“誰讓她事兒辦得難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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