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遲來

第四章 遲來

天邊微光漸亮,做黑夜生意的悅仙樓自然早沒了熱鬧的聲響,朱紅艷麗的大門一開一合,門口一輛飾物豪華的寬大馬車駛離,若有人自此經過,定會一下就認出那時定國公府的馬車。

倒也不是說定國公府的馬車有多麼明顯的標識,而是那裏頭坐着的人。

這個時辰從悅仙樓離開的,只有那位小國公爺。

盛京城但凡聽過當朝定國公名諱的,也定都知曉他三大愛:一愛美酒,二愛美人,三愛美景。知曉這三大愛的,也定然知曉他這第二愛的習慣,他愛美人不假,對美人揮擲千金也不假,卻獨獨不會讓美人第二天醒着見他離開。

悅仙樓美人眾多,花魁捧完一個又一個,卻一個都不落俗套,美的各有千秋,但這每一任花魁,這位定國公都是那第一個博得美人芳心相許的,自然也是第一個與之共度春宵的。

為此盛京城裏不少老爺公子哥都氣的牙痒痒,但奈何人家位高就算了,還得帝王另眼相待,他們是有那個爭的心也沒那個爭的膽,只能一次次看着那些美人接了他的相邀的蘇子酒,入了他的屋,燃起了門口那盞刻着合歡花的燈籠。

不過倒也讓人奇怪,明明昨夜裏還對美人迷醉如痴的人,第二日卻會雷打不動的在卯時離開,這麼些年來從未變過。

京中有人暗中相傳,說是這位小國公爺雖然每日裏紙醉金迷,但卻每日要在辰時為他那為國犧牲的父兄和悲痛離世的母親牌位之前燃上一炷香,有好事者在醉酒後甚至親口問了,得的答覆,不偏不倚也是這個。

於是戚容珩在京城的盛名中,又多了一項“雖頑劣但孝在,倒也不算全然辱沒了定國公府的名”。

對此,戚容珩卻是嗤之以鼻,定國公府的名,不過是御座上那個穿着龍袍的人想給就給,想定就定的,若是他安個叛國逆臣到定國公府頭上,又容許他們辯駁什麼不成?

如同往常一樣,馬車行到了定國公府門前,府中下人也如常開了大門,戚容珩行雲流水般的下了馬車,冠發倒是齊整,但暗紫的綉金外袍依舊是散開的,雲炎雲朗跟着一同入了府。

大門在三人身後關上,雲朗加快了一步遞上手中的腰帶,走在前面的戚容珩目不斜視的接過繫上,見着這般情景的,大都知曉他是要去祠堂了,只有去祠堂的時候,戚容珩才會束腰整冠,帶着與往日截然不同的神色。

是與昨夜站在那處被大火覆滅的宅院之外同樣的神色,那雙平日裏似是對什麼都不上心的眸子,此刻是與之不同的穩重和果斷。

一路無聲,直至祠堂之外,雲炎雲朗才停下腳步,看着前方的戚容珩獨自一人入了祠堂后,兩人才在祠堂門的兩邊各自站定。

祠堂只有戚容珩一人能入,這是定國公府的規矩,與其這樣說,不如說是戚容珩的規矩。

是以國公府的下人,甚至是國公府的管家羅明,或是前國公夫人的心腹元媽媽,都不能進祠堂,這偌大的祠堂,戚容珩日日來,日日親自洒掃,一待便是一個時辰。

無人知曉戚容珩在祠堂中的樣子,就如同無人知曉昨夜遲紜看見的那個冷麵煞神般的戚容珩一樣。

祠堂中只有三尊牌位,一尊父,一尊母,一尊兄長,其上的筆跡皆是一人所為,其上的卒年亦是相隔不過幾月。

世人皆知定國公府乃國之柱樑,前定國公戚鴻煊因助當今陛下安定疆土得封,卻也因安定疆土而亡;前國公世子,也就是戚容珩的兄長戚容哲,少年英姿雄韜偉略,立志為父報仇,不過十七歲便在勤政殿外頭長跪自請退敵,終是敵退聲成,卻在凱旋路上遇刺身亡,可憐也可嘆。

再說那前國公夫人,永穆侯府的獨女衛宛南,終是難忍悲痛舍下小兒凄凄離世,永穆侯和侯夫人痛失愛女皆卧床不起,昔日光鮮鼎盛的定國公府和永穆侯府,只剩下一個剛隨師父遠遊匆匆歸來,年僅八歲的戚容珩。

不少人都見過那個小小少年未出孝期便再次戴孝,也不少人都見過那個小小少年是如何被帶着一步步完成那些繁瑣的禮節,當然,更是不少人看見過那個小小少年跪伏在地接過帝王親自遞去的襲爵詔書。

盛朝最年輕的國公爺,那時也只有八歲。

那時所有人都在等,等着他長大。

所有人都在想,定國公府的男子前有前國公爺那般的忠勇,後有前世子爺那般的少年無畏,哪怕是前國公夫人,都是率直機敏非常,這位雖說自小不在國公府長大,但這骨子裏的血卻不會變。

所有人都在等,等他成為又一個定國之公。

可是漸漸的,這份期待就散了,定國公府在世人眼中,已然是落敗了。

只因為這位小國公爺,是個不折不扣的紈絝子弟,風流無度不說,毫無志向這一點已然是將他們心中定國公府的偉岸形象拉下了一大截,餘下的,就只有數不清的搖頭惋惜。

而此刻,那背光立在牌位前的高大身影,好似在與當初那個八歲的小身影對視,眼中,是一樣的堅定,雙拳,是一樣的緊握。

不同,卻又相同。

日光漸亮,尚書府偏門處已經開始有採買的下人進進出出,府中下人們也正井然有序的各司其職,一派儼然,實乃盛京城大家風範。

今日是一月二十四,是遲家開祠祭祖之日,辰時便要齊聚遲家老夫人的興德堂請安,再由老夫人領頭前往祠堂。

今日戶部尚書向帝王告了假,自他上任以來也就每年這個時候才會告一日假,帝王體恤其孝心,自是允了。

此刻的興德堂中,遲家老夫人一襲暗青裙襖莊重嚴明坐於主位,左手邊第一位身着靛藍錦袍眉橫鼻高一臉正色的,自然就是當朝戶部尚書遲惟運了,接下去就是府內的公子少爺,眼中不見笑意神情淡漠的,便是大公子遲昂傑,亦是遲紜的同母之兄,再就是五公子遲昂熙,府內嫡出的公子。

老夫人的右手邊,自然就是府內女眷了,為首那個身着銀紅鍛織裙衫的自然是尚書夫人,是當朝那位老禮部尚書的嫡次女趙念蓉,也是遲紜的嫡母。

再往後就是府內的幾位小姐和姨娘,着一襲上好紫藤色織錦撒花裙的二小姐遲懷萱亦是嫡出,當仁不讓坐了趙念蓉的身旁,往後本該是三小姐遲紜之位,但現在卻空在了那兒,其後也未置椅凳。

再後頭就是正端正笑着的四小姐遲懷瑤,其母鍾姨娘坐在其後,着的一襲看起來不甚新的藏藍裙衫,在前面尚書夫人的端莊持重映襯下顯得唯諾了許多。

鍾姨娘的身旁坐着的女子看起來卻是明亮了許多,着的那襲墨綠色裙衫罩着同色的鑲毛短襖,倒也是將她那張本就出色的臉襯得愈發嬌艷,這便是玉姨娘了。

其前方坐着的小少女是府中最小的六小姐遲懷夢,不過十來歲的年紀,現下正繞着手中那方綉着百合花的月白手帕,雖看起來與其他人坐的一般穩重,但這些小動作卻昭示了與她年紀相仿的跳躍。

這麼一圈看下來,就只有遲紜未到了,那處空着的位置也在這堂中極為顯眼。

往日裏的遲紜雖算不上是那個最勤快的,但也絕不會是那個來的最晚的,甚至這許久以來,這一大家子都不太記得這府中的三小姐每日裏是什麼時候來的,又是什麼時候走的,現如今這位置一空,倒是教眾人心中生出些莫名來。

“三丫頭今日倒是晚了些,許是貪睡了”,趙念蓉注意到老夫人抬眼看了幾回那處空着的位置,出了聲,這言語間倒還真讓人覺得她平日裏真真是關切着遲紜的。

可她稱呼府中小姐一向喚名,何時這般親昵過?

此話一出,老夫人倒是不見動靜,遲惟運卻是看了眼那空位,嚴肅着道,“今日開祠如此大事,她的規矩都哪兒去了!”

“這天涼,三丫頭那夕雲閣又離我這興德堂最遠,遲些就遲些”,竟是老夫人開口為遲紜辯駁了。

一時間趙念蓉那端莊的笑都有些凝滯,不過一瞬便恢復如常,只垂眸的那一霎那眼中閃過的譏笑讓人心顫。

屋內眾人的臉色也因老夫人的話莫名,俱都是往門外或是那空位上瞧一眼。遲惟運只皺了眉,卻也不再反駁自己的母親,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一旁的遲昂傑也只往門外瞥了一眼,竟沒有為自己親妹妹辯駁一分,倒是遲昂熙不禁往門外看。

而對面的女眷們,遲懷瑤看似在拿着手帕掩着唇,實則是在掩着嘴角那抹藏不住的幸災樂禍,遲懷夢倒是眼中帶着些好奇也如遲昂熙一樣往門外看,但最明顯的,卻是遲懷萱了。

她的眉眼間都是笑意,好似自己的一樁經年麻煩被順利解決一樣暢快,她同自己母親一樣不往門外看一眼,似乎已經知曉了什麼。

不過下一刻,遲懷萱那發自內心的笑,已然僵在了臉上。

門外傳來侍女請安的細小聲音,不過片刻,就有人挑了門帘入得堂內,為首的女子着一襲雪青裙衫,外罩同色鑲毛寬袖袍,髮髻上只簡單簪了幾朵芝蘭珠花和一支玉步搖,手中抱着一個掐絲暖爐,最耀眼的,怕是她那張膚白細嫩的小臉和那雙明如冬日暖陽的眸了。

“孫女來遲,還望祖母莫怪罪”。

女子聲清而亮,又柔如暖茶,撫人心田。

遲紜盈盈倚身行禮間,餘光瞥過雙手緊攥在檀木椅扶手上的遲懷萱,心中已然是再瞭然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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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恐雲霞未似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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