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謝郎心
松江府城,顧宅。
“您慢走。”丫鬟將以治療跌打聞名的金老大夫送到二門,交由小廝帶出去。小廝機靈地很,攙扶住他:“您老慢些。”
金老大夫笑呵呵的,對這次出診十分滿意:病人治療得及時,沒什麼後遺症,傷情也不嚴重,好好養傷幾日就好。
傷情輕,診金足,真是絕好的差事。
至於為什麼大家閨秀會跌下山坡,金老大夫一點都不感興趣。
閨房內,顧太太凝視着面色慘白的女兒,道:“可聽見了?百日之內,不許多動彈,給我好好養着。”
“女兒知道錯了。”顧蘭娘在外人面前懂事,在母親面前卻嬌得很,“母親就別訓我了。”
顧太太冷笑,抬手一揮。
丫鬟們立即放下手頭上的事,井然有序地退出房間。
顧蘭娘忽感不安,強笑道:“母親這是做什麼?”
“做什麼?我倒要問問你想做什麼。”顧太太冷冷道,“好端端的,你做什麼一個人跑到山上去?丫頭婆子呢?”
顧蘭娘道:“我和六弟說說話,便沒教她們跟着。”
“這話騙騙外人也就罷了,還想蒙我,”顧太太怒極反笑,“你們姐弟有什麼話不能在家裏說,非要去山頭說,玄英又為什麼在那裏?”
顧蘭娘咬住嘴唇,道:“表哥聽見我呼救才來的,我並不知道。”
“啪”,顧太太一拍床沿,厲聲道:“巧言令色!你讀了這麼多年書,只學會了欺瞞父母嗎?”
這話說得重了。顧蘭娘唬了一跳,險些下床跪下。
“娘……”她吶吶。
顧太太不多廢話,單刀直入:“我問你,你支開丫頭,叫六郎帶玄英上山,與他私會,是也不是?”
顧蘭娘面色漲紅,卻說不出否認的話。
“你糊塗啊!”顧太太氣得肝疼,“這要是被人知道,不獨是你,顧家都要被你連累。”
顧蘭娘忍不住辯駁:“母親何出此言,說到底是自家親戚,縱然被人瞧見,今朝上巳,誰又能說什麼了。”
元宵上巳,再古板的人都會寬容一二,更不必說自家親戚,見也就見了。
然而,她完全弄錯了方向。
只聽顧太太道:“倘若是別人,我也是打你這個年紀過來的,今日出格一二,也就罷了。但是玄英,你想都不要想。”
顧蘭娘被母親堅決的語調說蒙了,半是不甘半是不解:“這是為何?”
顧太太嘆息一聲,藏起惋惜,將個中厲害道明。
原來,這位表哥姓謝,名玄英,家中行三,出自靖海侯府。莫看是二十年前新封的爵位,人家祖上卻是太-祖親封的國公。
本朝的爵位制度承襲宋代,謝家承爵三代后,超品的國公爵位便會向下遞減,依次為從一品鎮國將軍、從二品輔國將軍、從三品奉國將軍……一直到最低等的從六品奉國中尉。
再往下,便是普通人家了。
謝家三代國公后,又過了兩代,輪到謝玄英的祖父,為奉國將軍,因抗倭有功再度封爵,是為靖海侯。
此時,開國受封的勛貴,如今剩下的可不多。
謝家既有祖蔭情分,又是後起之秀,前途不可限量。
更難得的是,按照祖宗規矩,天子后妃與皇子正妃皆從秀女出,而秀女均出自民間,不與勛貴重臣聯姻,以防外戚干政。
可當今聖上成親時,只是親王之子,郡王不在此列。靖海侯慧眼識珠,將女兒嫁給了他,誰想先帝無子,從兄長家中過繼了一人繼承皇位。
開國數十年,謝皇后是唯一勛貴出身的后妃。
她是謝玄英的親姑姑,於十余年前去世,只留下一個如珠如寶的女兒——榮安公主。
“玄英今年十又有七,你姨母早早便為他相看,千挑萬選,擇中了戶部尚書的孫女許氏。人家少有才名,人品端方,其母出自昌平侯府,教養甚佳,再不會出錯的。”
顧太太壓低聲音,掰碎了和女兒說明:“可三個月前,兩家都問名了,卻說八字不合,硬是取消了婚事。”
婚事共計六個步驟: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
所謂納彩,即是提親,問名便是拿了兩人的生辰八字卜策吉凶,都是相看好的人家,誰家不是大吉?此時的八字不合,等同於反悔。
兩家人中,一為勛貴,一為高官,怎會行事反覆?全是不得已。
因為,謝玄英的另一個表妹,姑表妹榮安公主非要嫁給他。
這是萬萬不能的。
太-祖皇帝除了規定秀女自民間出外,還定下規矩,公主不下降勛貴之家,以清白的耕讀世家為佳。
並定例,駙馬僅有駙馬都尉的虛職,不可參與政務。
要知道,謝玄英自小便是天之驕子,兼之容貌出挑非常,無人能及,備受今上喜愛,多次對人言:“恨非吾家子。”
今上再疼愛這個女兒,都不可能應允。
榮安公主絕望之下,與宮人言:婚姻乃父母之命,若謝玄英非要娶許家姑娘,她也沒法子,只是今後一滴水一粒米也吃不進,叫他們等一等,待她死了再拜堂成親,也不礙着什麼。
誰都知道這是氣話,不能當真,可鬧成這樣,這門婚事就變得很麻煩了。
假如定親的是鐵骨錚錚的御史,指不定不止不退婚,還要參公主一本,噴皇帝驕縱女兒,代掌後宮的貴妃管教不利。
可偏偏是許尚書。
他為人圓滑,從不輕易得罪人,號稱“八面司徒”,如何肯惹禍上身?
不久后,許家女重病,他道是屬相衝撞,好聲好氣退了親。
御史們則紛紛上書彈劾,要求管教榮安公主。今上自知理虧,然而元后早逝,着實不忍嚴懲,只好象徵性地罰她閉門思過,抄寫《孝經》。
而作為苦主的靖安侯府,也十分尷尬。靖安侯是榮安公主的親舅舅,他總不能為了兒子,要求嚴懲外甥女吧?
只好含糊過去,匆匆打發兒子出京。
“公主金枝玉葉,便是一時氣話,也容不得忽視。”顧太太說,“若有萬一,必遭陛下厭棄,舉族的前途,誰家賭得起?”
顧蘭娘喏喏。
顧太太撥開女兒的額發,嘆道:“玄英再好,榮安公主一日不定親,你姨母便不敢再說人家。若不然,他怎會到松江來,還不是避風頭?”
她不喜愛謝玄英嗎?
怎麼可能!
假如沒榮安公主橫插一腳,外甥不曾定親,她也想和妹妹提一提。可鬧成這樣,為了女兒的幸福,也為了顧家,再不捨得也得放棄。
“蘭娘,今日之事,到此為止。”顧太太嚴厲地警告女兒,“若再被我知道你有什麼小心思,休怪我這個做母親的狠心。”
顧蘭娘瑟縮一下,嘴唇翕動,卻說不出請求的話。
她不傻,這已經不是兒女私情了。大伯父官至吏部侍郎,顧家在松江府城面子極大,可與尚書比如何?
“娘……”淚光浮上眼眶,顧蘭娘依偎到母親肩頭,低聲啜泣起來。
顧太太見女兒這般傷心,心頭一軟,撫着她道:“莫哭了,你的婚事,我早有主張,必是個好的。”
顧蘭娘心灰意冷,再無指望,哽咽道:“我聽娘的。”
*
顧宅,最好的客院。
謝玄英換了一身家常的寶藍夾紗直裰,在書房裏練字。
窗外,他的小廝正頭頂三本厚書,面壁思過。
雖然今天的踏青十分糟糕,但這就是他唯一的舉措了——罰小廝面壁並減一個月的月錢,以懲戒他被顧六郎支開的疏忽。
小廝心知辦岔了事,也不敢求饒,苦哈哈地在外頭罰站,時不時睃一眼裏頭,心想,少爺看起來很生氣的樣子。
於是愈發屏氣斂聲,不敢多言。
然而,他卻是大大料錯了自己的主人。
謝玄英固然煩悶,卻並不生氣。說實話,類似的情況經歷太多,次次生氣,誰氣得過來?非要說的話,他其實更反感母親定下的許氏。
切莫誤會,許家女是他母親相看的,出自名門,品行必無過錯。
他只是……討厭盲婚啞嫁。
或許這麼說,容易惹人誤會,以為他是幾百年後穿來的,不不不,謝玄英是土生土長的夏朝人。
之所以有這麼大逆不道的想法,皆源於他的老師。
靖海侯以軍功封侯,家學淵源,然而,他是家中第三子,母親柳氏為繼室。前面的元配為現任靖海侯留下了嫡子,還有一個早早進入五軍營,謀出身的庶長子大哥。
輪到他時,靖海侯便壓着他讀書,且為他尋到了當世大儒晏鴻之。
晏鴻之的祖父曾高居首輔之位,他父親不曾中進士,卻是有名的藏書家,曾建造江南第一書樓。而他本人十二歲中秀才,十八歲考上舉人,二十二歲就是進士。之後當了幾年翰林,學父親修書五載,后辭官歸鄉,四處講學,聲名鵲起。
四十歲,已是名滿天下。
靖海侯慕其大名,四處求訪,終於見到了這位大儒。而大儒本來不想收勛貴人家的子嗣為弟子,但一看謝玄英,卻欣然應下。
靖海侯大喜過望,不慎忘記了一件事——晏鴻之是李悟的弟子。
李悟,“純真學派”的開創者。他繼承了陽明心學,以批判程朱理學而聞名,三十年前,是夏朝當之無愧的風雲人物。
他批判理學,提出“純真”的思想追求,稱讚《還魂夢》為世間至純至真之作。
還說“夫婦之際,恩情尤甚”,“紅拂夜奔,千古第一嫁法”,認為“斗筲小人,何足計事,徒失佳偶,空負良緣,不如早自決擇,忍小恥而就大計”,大讚卓文君追求愛情的舉動。
為此,他被一度被主流文壇怒斥為異端。
後來,他被人陷害與女弟子亂-倫,為證清白,在獄中血書而死。
此事震驚文壇。
純真學派的文人大為憤怒,兩家思想不同,是理念之爭,你污衊一個大儒□□私通,已經超出了底線。他們憤而辭官,歸鄉宣揚純真學說。
此後,李悟的文稿傳遍各家,屢禁不止,繼承者絡繹不絕。
晏鴻之如今是純真學派的中流砥柱,和理學的人掐架二十年而不落下風。謝玄英跟隨這位老師學習,自然而然地萌生了“婚姻當以情為系”的想法。
尤其晏師的妻子由他本人所求,成親三十餘載,恩愛甚篤,羨煞旁人。
而他呢?不知情時,與許家女匆忙一晤,壓根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子,就被通知定下了親事,實在接受不了!
婚事告吹,他半點不可惜。
只是偶爾的,謝玄英也很迷惘,男女大防擺在那裏,他能和誰兩情相悅呢?又何來的情之所鍾?
顧家表妹對他有意,縱然行為出格,但並不惹他生氣。可為何當時,第一反應仍然是避之不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他所追求的至情,真的存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