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府里的玉嬤嬤一進門就看到幾個丫鬟在收拾東西,眉頭一緊,趕忙走上前。“夫人這是做什麼?您要回娘家總得知會世子一聲,擅自回家,要遭人閑話的。”沈嫣並未理會,抿直唇角,起身穿起了衣裳。遭人閑話和被人毒害身亡,孰輕孰重,她還是辨得清的。沈嫣特意挑了一件許久未穿的菡萏紋緞面寬袖褙子穿在外面,溫柔的藕荷色恰到好處地勾勒出窈窕纖麗的身姿,襯得膚色愈加雪膩晶瑩,顧盼間有種見之忘俗的美。謝斐素喜清新雅緻的碧色,可祖母卻喜愛她穿得粉嫩,往後她也不必在乎謝斐喜歡什麼了,沈嫣只想討祖母的歡心。“夫人可是知道了什麼?”玉嬤嬤是謝斐的乳母,自是幫他說話,“世子爺只是玩性重,他就這個性子,亂來卻是萬萬不會的。夫人也不想想,他這個年紀的郎君,哪個屋裏沒有幾個通房丫鬟,您看他這幾年,帶回來過一個女人嗎?”沈嫣朱唇緊抿,她覺得可笑。謝斐不納妾,不過是當年求親時答應鎮北王的承諾,難不成還要她感恩戴德嗎?一旁的雲苓看不過去,忍不住回懟道:“世子爺數日才回來一次,哪裏是缺女人的樣子?”說話的功夫,沈嫣已穿好衣裳,坐到妝奩前,松音正在給她梳髮髻。玉嬤嬤覺得不對勁。以往的夫人柔順溫軟,雖不能言語,可見人總帶三分笑,即便世子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也從來不會板著臉。今日這是怎麼了,竟還鬧起了脾氣?玉嬤嬤透過妝鏡觀察沈嫣的臉色,只是每一次打量,內心都會忍不住驚嘆於她的美貌。鏡中的女子修眉杏眼,雪腮朱唇,雲鬢花顏,一張臉瑩白剔透,僅有巴掌大小,笑起來,滿城春花也不及其姝色明媚,不笑的時候,又添幾分如春雨梨花般清麗的美。玉嬤嬤看着松音在她墨色如雲的髮髻間攢上一隻赤金鑲南珠步搖,細碎的珠子垂落下來,那雪凈白膩的臉頰真似明珠生暈般的瑩潤,半點瑕疵都沒有。沈嫣自幼便有有京中第一美人的稱號,唯獨美中不足的便是口不能言。玉嬤嬤心道尋常貴女若是有這樣的缺陷,被人笑話都是輕的,豈能嫁到鎮北王府這樣的門第?夫人三年無所出,世子卻從未想過納妾,若再有怨懟,那就真是不識好歹了。不過對上沈嫣難得偏冷的神色,玉嬤嬤也不敢再說什麼,便退一步道:“過幾日便是重陽,夫人若想回娘家也算妥當,奴婢這就派人只會世子一聲,請世子重陽之前回來,陪您一道回侯府看望沈老夫人,夫人以為如何?”沈嫣放下手中的梳篦,沉默了一會。她從前都很聽玉嬤嬤的話。她想回府看望祖母的時候,玉嬤嬤說嫁為人婦便要守夫家的規矩,若非娘家婚喪嫁娶,輕易不能回去,沈嫣聽進去了,此後便很少回府。謝斐在外花天酒地,玉嬤嬤便叮囑她多加規勸世子讀書習武,待來日鎮北王回京,才不會苛責世子醉心玩樂,她也照做,可換來的卻是謝斐一次次的敷衍。玉嬤嬤時常教她房事上如何討好,她也跟着學了,謝斐喜愛她主動,可也不免時常感慨,倘若她能開口說話,必定有一副嬌滴滴的好嗓。沈嫣明白他的意思,哪有男人不喜歡聽女子在床上的聲音?謝斐重欲,且男人在這種事上擁有絕對的主導權,即便她疼得掉眼淚,他卻越是發狠折騰她,想讓她喊出來,讓她求饒。可她安安靜靜的,實在承不住時才迫得哼出幾聲,說不出撩撥人心的情話,自是比旁人少幾分韻味,讓他興緻缺缺。她身子弱,一直未能誕下子嗣,也與謝斐醉酒那回在她月事期間強行索取有關,儘管後來謝斐抱着她、哄着她求原諒,可對她身體的傷害卻是無法逆轉的,到如今都還在調理。當然這些難以啟齒,只有貼身的丫鬟知曉。三年了,她把自己活成了這副逆來順受的模樣,最後害了自己,也害了祖母。老天爺仁慈,賜給她這場預知的夢境,她怎還會再往槍口上撞?沈嫣讓松音拿上中秋進宮時皇后賞賜的兩盒鳳夷進貢的紅參,主僕三人收拾好包袱出了府。玉嬤嬤左不過是個下人,也不好橫加阻攔,只得暗中吩咐底下人去往別苑告知謝斐。-綠蕪苑。咿咿呀呀的崑曲清麗婉約,像極一壺酒,輕易便能將人溺在溫柔鄉里出不來了。綉金絲帳內飄散着袖裏春的淡香,年輕的公子玉冠紫袍,眉眼舒展自若,屈起一腿躺在床上,秀窄清瘦的指節隨意搭在床邊,長袖挽折,露出一截冷白修長的手腕,指尖似有似無地打着拍子。日光透過窗欞灑進來,在男人清雋矜雅的輪廓描摹出一層明亮靡麗的金粉。柳依依不由得看痴了一瞬。也只這一瞬,床內的男人長眉一挑,漫不經心地問:“怎麼不唱了,嗯?”這一聲如清泉淌過心尖,涼薄而冽。柳依依不禁低眉,面露靦腆笑意,一面替他捏腿,一面思量道:“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她聲音柔媚酥軟,又摻了綿綿的情意,若是尋常恩客見此,怕是早已經將嬌滴滴的小娘子按在懷裏受用。
可眼前這位,是眾星捧月、眼高於頂的世子爺。疼你的時候,一擲千金不在話下,若是惹他不高興了,有的是法子折騰人。柳依依咽了咽嗓,昨夜她不過隨口提了句想要進王府逛逛,這位主兒就輕描淡寫地一笑,讓她提着嗓子唱了整整一夜。他喜歡聽話的女子,便是她這般得寵的,也不可往前僭越一步,若是無理取鬧觸碰到他的底線,這輩子的榮華富貴也就到頭了。正這般思忖着,耳邊忽然傳來敲門的聲音,“世子爺?”柳依依聽得出來,是謝斐身邊的長隨凌安。若無要緊事,底下人萬不會在這個時候打擾。謝斐慢悠悠地掀開眼皮,淡淡瞥她一眼,柳依依當即抿出個識趣的笑,“奴去廚房瞧瞧茶水。”她起身,腰肢纖細,青碧的裙擺盪出輕盈的弧度。凌安聽到裏頭的應聲,輕手輕腳地進門,遲疑地掃一眼柳依依,便移開目光,徑直往內。“爺,夫人……今早回了武定侯府。”凌安抬眸,又補了一句,“兩個大包袱,主僕三人都走了。”謝斐面上沒什麼情緒,只是朗潤的琥珀色眼眸微微一暗。以往沈嫣回府都是逢年過節去,謝斐也從不在這些事上為難,不過沈嫣乖巧懂事,每每都是蹭到他身上撒一撒嬌,等他點了頭,才會歡歡喜喜地去收拾,哪有不告而別的時候?且她慣常當日去當日回,何須收拾包袱?看着倒有小住幾日的打算。凌安聽到府里的消息,大膽猜測:“昨兒您在春風樓買下了柳姑娘,這事兒怕是傳到了夫人耳中,這會跟您慪氣呢。”慪氣?謝斐沉默了一剎,忽的笑起來。慪氣這個詞,難得出現在沈嫣身上,謝斐有些意外,又覺得新鮮。凌安嘿嘿一笑,“夫人乘馬車,還要去東陽街看鋪子,您騎馬,這會出門還能追得上。”謝斐勾起嘴角,潦草地笑了笑,腦海中便浮現出往日她禁不住逗弄,氣得小臉通紅的樣子。罷了,回去兩日也好,小別勝新婚,她向來溫軟乖巧,還總是粘人得緊,偶爾使使小性子,他也縱着。“由她去吧。”鬧夠了,腦袋清醒了,自然曉得回來。-華蓋彩帷的馬車駛過東陽街,錦蓬下雕刻獨特的宗彝圖案,有忠孝勇武之意。鎮北王府的徽記,全京城的百姓都認得。沈嫣在沿河兩岸都有鋪面,是沈老夫人為她準備的嫁妝,每每回府,沈嫣都會給家中的小輩帶禮物,今日也不例外。娉娉裊裊的身影一下馬車,即便戴着幕籬,也吸引了整個東陽街的目光。“那是鎮北王府的世子夫人吧,許久沒瞧見她出府了,還是那麼漂亮!”“京中第一美人的稱號豈是虛言!當年多少大家閨秀想要嫁進鎮北王府,國公府的千金、尚書的嫡女哪個不是出自頂頂望門,可誰能敵得過這武定侯府的七姑娘姝色無雙?”“美是真美,只是可惜了……可見天地造物也未必偏心。咦,這世子夫人回府,怎的不見世子爺作陪?”“呵!世子爺昨個買下了春風樓的花魁,自是忙着春宵一度去了!”“可不是嘛,家裏的夫人再美,哪比得上外頭的會勾人?那柳依依唱的一口好曲兒,鶯聲燕語,能將人骨頭都聽得酥麻了!”“我可聽說,當初那謝小世子也並非真心求娶這武定侯府的小啞巴,聽說只是為一個賭約……”“還有此事?”……眾人談笑議論,有些話免不得落入沈嫣耳中。雲苓凝眉朝街角望一眼,不快道:“幾個大男人背地裏嚼舌根,也不怕閃了舌頭!我叫人撕爛他們的嘴!”沈嫣拍拍她手背,搖頭示意她不必動怒。這些話,沈嫣聽得太多了。她聲帶其實不曾受過傷,卻是天啞,大昭的名醫幾乎瞧了個遍,總也治不好,有時候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就是說不出話來。這些年來她早就習慣了背後無數雙探究的眼睛,好奇的,惋惜的,輕視的,看熱鬧的都有,若是回回都要動氣,那是磋磨自個兒。至於那個賭約,她問過謝斐,也向閨中好友陽陵侯之女江幼年打聽過,江幼年又去問她兄長,得到的答案都是閑言碎語不必當真。沈嫣信了,或者說,不信也得信。從前聽到這些話時心中還會有些添堵,如今她已經不在意了。夢中既是那樣的下場,她與謝斐的婚姻也已經走到了盡頭,再深究當初成親的細節又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