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廂房內,老太太躺在床上,面色蒼白如紙,深壑縱橫,彷彿被抽走生機的枯葉。沈嫣坐在床邊,眼眶通紅,鴉睫仍掛着殘留的淚珠,她緊緊地握着祖母的手,目光幾乎寸步不離。回想起陳大夫方才的話,簡直就像晴天霹靂一般,令她滿腦空白,心口猶如被人揪緊了般,好半晌才慢慢冷靜下來。“這苦石藤的碎末摻在藥包中毫不起眼,熬成藥湯后更是神不知鬼不覺,且按照老夫人的癥狀,恐怕也有一定的時日了。”“雖是極輕的劑量,可年深日久下去,一日日地消磨元氣,再康健的人也遭不住啊。好在發現得早,真到了那個時候,就是油盡燈枯了,也不知癥結何在。”“此番怕是用了什麼藥物牽動了毒性的發作,否則以這苦石藤微弱的劑量,萬不會在此時就到了吐血昏迷的地步。”想到這幾年祖母湯藥不斷,竟不知在何時就被人下了毒,沈嫣就只覺心中鬱氣沉如塊壘。她不明白,一個古稀之年、日日都在佛堂誦經念佛的老太太,從不虧待子女,亦從不苛待下人,誰會對她痛下殺手?無非,就是家裏那些人……這麼多年唯獨一次爭端,便是對她當年的嫁妝頗有微詞,其餘時候,面上還是祖母面前的好子女、她的好長輩。焦炙的情緒壓下,沈嫣的眼前慢慢浮現出府中一張張熟悉的面容。大房……大伯父雖懦弱,卻是將忠孝兩全刻在骨子裏的文人,那些骯髒的手段他不會用,更不會毒害自己的母親;大伯母掌管中饋,管家權早已經牢牢握在手中;二房憑藉半個京城的藥鋪愈發風生水起,二伯圓滑重利,二伯母……等等,藥鋪!二伯母娘家是皇商,但凡叫得出口的藥材,二房幾乎都能找得到,且祖母平日用的補藥,也都是從二伯母家的藥鋪抓的葯,那苦石藤……或許就是二房做的手腳也未可知。沈嫣閉着眼睛,長長吁出一口氣,只覺得頭疼不已。不知是不是錯覺,掌心裏老太太的手驀地動了一下。沈嫣趕忙抬起頭,當即眼前一亮,床上的老太太竟是緩緩睜開了眼睛。沈嫣立刻倒了杯茶,扶着老太太坐起來喝了口。就算老太太醒了也沒讓她鬆口氣,沈嫣依舊滿眼的焦炙與心疼,連打手勢問道:“祖母可好些了?”老太太順了口氣,見她一雙眼睛紅得厲害,顯然是哭過,她緩緩抬手去拍孫女的手背,“好多了,祖母這是怎麼了?”沈嫣還不知如何開口,下毒之人並未查明,若當真是自家人,只怕更惹得祖母愁思過度,心下斟酌一會,先比着手勢道:“底下人抓錯了葯,給祖母的藥方里多了一味不利脾臟的藥材,人已經處置下去了,只是……苦了祖母。”老太太不疑有他,她身子素日還算康健,這樁病症又來勢洶洶,別說旁人,就連老太太自己都猝不及防。她倚在引枕上虛弱地一笑,撫上孫女清瘦蒼白的面頰:“好,好,原來是虛驚一場,不是祖母身子不濟就好,沒看到我的阿嫣兒女雙全,祖母怎麼捨得走?”沈嫣哽咽地笑了笑,雙眸幾欲落下淚來,她抱着祖母的手臂,說什麼也不肯撒開。這幾日老太太都在後院廂房養病,雖還未找到那引發苦石藤藥性的藥材,但好在老太太服下了解藥,又有沈嫣寸步不離地伺候着,慢慢地恢復了些精神。沈嫣早已傳話下去,隨侍的幾個丫鬟一概不許將老太太中毒一事說出去,尤其是不能抖到老太太面前去,又將補身的藥方重新抓來,未免打草驚蛇,對外還稱老太太煎服的是從前的藥方。至於那下毒之人,待回到武定侯府,不等她主動出手,那人自己便會有所動作,到時候再使個引蛇出洞的法子,不愁抓不到兇手。沈老太太到底是傷了身子,緩和了幾日,面上雖有些起色,可說話仍是有氣無力的。沈嫣本打算陪老太太在山上多住幾日,待精神頭好些,再安排下山回府一事,偏偏翌日一早,鎮北王府來了人,正是謝斐身邊的凌安。凌安從馬車上下來,正巧碰上廊廡下端着葯碗的沈嫣,立即上前躬身行了一禮,“夫人,世子爺派屬下來接您回去。”沈嫣眉眼間還有淡淡的疲色,吸了口氣,眼神示意身邊的雲苓。雲苓當即會意,道:“凌侍衛,我們老夫人這幾日身子不適,否則在山上耽誤至今,姑娘這幾日勞心勞力地照料着,已有數日不曾好眠,您回去同世子爺說一聲吧,老太太這裏離不開人。”
又拿老太太當借口,他家世子爺猜得果真不錯。凌安在路上就想好了說辭:“夫人重陽進過宮,恐怕也知道咱們王爺要回來的消息,府里上下多少事務等着您打理,您素日是明禮曉事之人,何以在此時犯糊塗呢。若是還在生世子爺的氣,那是大可不必,這幾日世子爺忙着溫習課業腳不沾地,綠蕪苑好幾日不曾去了,待王爺回來,更會收斂幾分,何況世子爺心心念念的人,只有您一個。若您實在惦記沈老夫人,這都十日過去了,以往一整年也陪不得這樣久的時間啊。”沈嫣本就因老太太的病情,心裏煩悶得慌,這會請雲苓代為轉達都嫌慢,便叫松音去拿紙筆,寒着臉在紙上飛快地寫道:“我祖母身體如何,凌侍衛一探便知,我縱是再不孝,又豈有拿她老人家的康健開玩笑的道理?”凌安看那紙上字跡,一時訥訥無言。習武之人嗅覺靈敏,其實方才一進後山,他就已經聞到了濃郁的葯香氣,沈老太太怕是真不爽利。可他來時帶了任務,若是一個人回府,只怕要被他主子扒層皮下來。思及此,又咬咬牙硬着頭皮道:“老夫人久治難愈,在這山上也不便利,不如屬下去套馬車來,親自護送老夫人和夫人下山,鄉野間的赤腳大夫如何及得上宮中的御醫,便是請那太醫院來為老夫人醫治,不過也是世子爺一句話的事罷了。”言罷台階上沉默片刻,凌安悄然抬眸,竟見沈嫣一扯唇角,笑了。隨即又一張紙遞到他面前,凌安一眼掃完,當即冷汗頻出,“夫人,這……”沒等他說完,沈嫣抬手,朝雲苓比了個“送客”的姿勢。屋門“啪嗒”一聲從裏面關上。凌安攥緊手中的紙張,再要往前一步,幾個丫鬟當即擋在廊下,”凌侍衛,我們姑娘的意思您還不明白嗎?“凌安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將夫人的手書疊好帶回去,也算有個交代。只是……這交代還不如沒有呢!凌安憂心忡忡地駕馬車回到王府,掌心的汗都快將那幾張紙濡濕了。才到歸燕堂,玉嬤嬤一把喊住他,“夫人還沒跟你回來?”凌安只覺得口乾舌焦,無奈地搖搖頭,一咬牙,輕手輕腳地進了謝斐的書房。不出所料地,片刻之後,屋內一陣噼里啪啦的碎裂聲響登時傳出。玉嬤嬤正要進門,一方墨硯啪嗒一聲摔在門框上,濃稠的墨汁瞬間浸染了透白的窗紗,從門縫裏滲了出來,再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她到底想怎麼樣!”謝斐臉色鐵青地盯着面前那幾張箋紙,心肺一陣陣絞痛,眸光沉得快要滴出水來。若不是凌安親自帶回來的紙稿,他壓根不信沈嫣會寫出這樣的話!白紙黑字,清晰得刺眼——“我自己的祖母我來管,他父王的事情自然他來管,實在管不過來,歸燕堂想找個管事的女主人還不容易?世子爺一發話,上京城多少女子擠破頭想要進府,我若在府上,反教她們施施展不開手腳,便不去湊這個熱鬧了。”字跡的確是她的字跡,只是比她從前常練的簪花小楷更加凌亂躁鬱,筆鋒也更加鋒利,恨不得將滿腔的怨懟通通撒出來。謝斐盯着那幾張紙看了好半晌,突然一聲冷嗤。這三年他是將她寵得愈發不像話了,就為著一個上不得檯面的玩意,同他鬧了整整十日,宮宴上給他臉色瞧,現在又一聲不吭地跑出去這麼久,她把他當什麼了?堂堂忠定公之女,同一個青樓出身的花魁一般見識,自己不覺得跌面嗎!什麼叫“我自己的祖母我來管,他父王的事情自然他來管”?這是要跟他撇清關係?她撇得清嗎!她敢嗎!凌安膽戰心驚地立在一邊,見他主子在屋內來回踱步,魔怔了般一會沉臉一會冷笑一會砸東西的,腿肚子都有些泛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