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第 25 章
晚風庄是個奇怪的地方。
沒有天氣的變化,沒有時間的斗轉,每日推開窗都能看見樹梢上的小麻雀,走到庭院中時從她腳邊爬走的小蟲。
小舟說,等山主心情好了,就會讓他們離開。
酥酥從廊下取了一把拂塵。她現在要去藏書閣打掃灰塵了。
從庭院外澆花除草,到現在,開始打掃書樓的灰塵。
酥酥只上次去過。那還是山主偶然提起,順勢將她帶到藏書閣,讓她好好打掃。
酥酥拎着拂塵,越過兩座小院才到藏書閣。
還真是奇怪,整個晚風庄只有山主一個人住,他的藏書閣卻離他的宅院很遠。
也許這就是山主的樂趣?
酥酥不懂。
眼前就是藏書閣了。和赤極殿的藏書樓不同。藏書樓幾層高,藏書幾萬,酥酥找個書都能找到手累。此處藏書閣,則佔地寬闊,只有兩層。
一層放書,第二層山主不讓她去。
藏書閣的門沒有鎖,一推就開。
酥酥來時,小舟也拎着水桶和帕子趕到了。
兩個為奴為仆的小傢伙對視了一眼,繼續分工明確的幹活。
酥酥用拂塵給書籍書架掃灰,小舟哼哧哼哧擦柱子洗地板。
書架之間相距甚遠,擺放也是錯落,酥酥穿梭在其中,還得時時刻刻記住自己剛剛擦的是哪裏,以免走繞了擦重複。
小舟拎着水桶出去換水,酥酥搬了一張小圓凳,踩着凳兒去擦拭頂端。
山主說,每一本都要取下來,把灰塵打掃乾淨。酥酥也不偷懶,每一本都是取下來的。
這頂端的書有些難夠,酥酥踮起腳夠到了,手指一劃,書冊直接落下來,險些砸到她臉上。幸虧她反應快,一把捏住。
這本書冊一樣是墨藍色的封皮,書脊上寫着《琉璃百上宮》。
琉璃,酥酥有印象的,就是東殿的琉璃頂。
熟悉的字喚起她一直壓着的記憶,酥酥發著愣,想,重淵回去的時候,有沒有替她給花兒們澆水?
“看我發現了什麼,一隻偷懶的小妖。”
山主語氣里含着笑意,不知何時出現在左側的書架旁,那兒擺放着一張竹椅,山主坐在竹椅上,手中還捏着一本書。
酥酥發現,他的木屐在地上沒有穿。一雙赤足|交疊。
他的腳趾上好像有黑色的紋路……
酥酥沒看清,山主已經在她視線下重新穿上了木屐。
她收回視線,有些赧然。好像盯着別人的腳看,是有些失禮的。
被發現偷懶的酥酥抱着那本書,趕緊擦乾淨重新放回去,而後從小凳子上跳下來,解釋:“就是……看到這本書想到了一些事。”
山主的視力極好,將她手中那本書看得真切。
他手指抵着下顎,眯着眼:“哦……琉璃百上宮讓你想起了一些事。有趣。若你是琉璃百上宮的宮眾,那是我千百年來第一次看走眼。”
酥酥搖搖頭:“不是的。”
她想說,她就是個山野小妖,但是自己連個山頭都沒有,連山野小妖都混不上,就更不好意思開口了。
“把書拿下來,念給我聽。”
山主吩咐。
酥酥只好重新跳上凳子,去夠那本書。
《琉璃百上宮》。
酥酥翻開第一頁。
還好,她是識字的。
“由戌年春,宮令香蘭月頒佈宮規,即日起,凡琉璃百上宮弟子者,皆以集納百名春修者為大道。宮中弟子可交互春修者。”
酥酥這麼一句話,念得倒是順暢,不過幾乎都是她不知道的內容。
尤其是春修者。她知道符修劍修,還有陣修,但是沒見過春修。
聽着很陌生。
酥酥遇上不懂的,忍不住去看山主。
山主半瞌着眼靠在竹椅里,聽着半大的小妖口齒伶俐念着,忽然沒聲兒了,他未卜先知似的問:“看不懂?”
酥酥老老實實點頭。
是真的看不懂。她過去在藏書樓里看的書,沒有這麼生僻的內容,就算有,還有重淵……
酥酥咬緊下唇,不知道怎麼,又想到重淵了。
現在的重淵,回赤極殿了吧。
她垂下眸。
“琉璃百上宮的第一條宮規,就是門內弟子都要收集一百名……唔,簡單來說,就是女修收集情郎。男修收集姬妾。宮內弟子可交換收集來的人。”
山主隨口解釋,盯着看酥酥。
她果然一臉茫然,這般解釋,一樣是聽不懂的。
山主低笑了聲。
“罷了,都是你不需要了解的東西,換一本念給我。”
酥酥從善如流,從書架重新抽了一本書出來。這一本的書脊上,寫着《詠隋門雜記》。
酥酥翻開,輕聲漫語念着。
不知過了多久,酥酥偶然間抬眸,發現山主睡著了。
這個男人閉上眼靠在竹椅中小憩的樣子,看起來文弱無害。
酥酥收回視線,繼續念着。
她反正是不會這麼覺着的。
酥酥在藏書閣的活計,從掃灰變成了念書。
也不知道山主哪裏來那麼多時間,隔不了多久就會來藏書閣,讓酥酥給他念書。
一本一本。
不單單要念,偶爾山主還會問酥酥,記下沒有。
酥酥一開始只念,根本沒有記。被這麼一問,下一次再念書的時候,她就集中精神,邊念邊記入腦袋裏。
有最簡單的遊歷山川的遊記,有某些宗門的趣事,還有一些則是大宗門多年來曾經發生過的大事。
念到現在,酥酥已經念完了一個書架,第二個書架的書,都是有關修行的。
她第一次念這裏的書,還沒幾個字就讓山主打斷了。
山主難得站起身,懶散地走過來,拿了她手中的書隨意瞟了兩眼。
“《金門心決》……不是什麼好東西,聽了惹人煩。”
而後在書架旁掃了一眼,隨手抽出書籍來,一本一本扔到酥酥懷中。
酥酥接二連三抱着這些書,很快都堆得埋到她下巴。
要抱不住了。
她只能用下巴抵着,等山主再次扔了一本回來,啪嗒一下,打在了酥酥腦袋上。
酥酥鼓起腮幫子。
好氣。
但是不敢跟山主生氣。
山主這才發現,小妖抱着厚厚一摞的書,已經搖搖欲墜了。
他嗤笑了聲。
“真不知道你這小妖,過去是怎麼養出來的。這般……”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
酥酥抱着一大摞的書,坐在了靠窗旁的桌椅,她按照山主給她的順序,先翻出了第一本。
這是一本符籙畫冊。
酥酥翻開第一頁,就愣住了,這上面寫的是‘隱匿符",符籙筆畫繁多。
她愣了愣,抬頭看去。
山主懶散地靠在書架旁,漫不經心地從裏面選着別的書。
“山主,這本書念不了。”酥酥攤開書給山主展示,“都是符。”
“哦?”
山主聽了她的話,隨口說道:“既然念不出來,就畫出來。”
畫出來?
酥酥想到在水下洞穴里,她畫符都是用錦緞和枯枝。
習慣性地,酥酥就低頭去錦囊里掏錦緞。
這個舉動看的山主有些莫名。等看見酥酥將錦緞裁剪成一樣大小,又掏出一支不知放了多少年的枯枝,開始準備找水時,才手抵着下唇噗嗤笑了出來。
“小妖,你有沒有想過,畫符或許要用的是紙筆呢?”
山主好整以暇地看着酥酥。
紙筆……酥酥恍然想起來,的確是的。但是她很少用到紙筆。隨身帶着的也沒有。在山洞裏畫符畫習慣了。前期用枯枝,後期用小魚的鱗片。
山主倒是不甚在意這些細枝末節,抬手抓來一套筆墨紙硯,還有符紙,硃砂。讓酥酥自己在桌上鋪開。
酥酥生疏地將筆沾上硃砂,在符紙上對照這書籍,一筆一筆落下。
許是在洞穴里畫慣了。符籙的筆勢走向她已經有了初步的手感,落筆之間顯得很遊刃有餘。
山主觀察了片刻,她已經畫完了一張符。
非常完整,和書籍上的一模一樣。
不同之處就在於,酥酥畫的這張符,一點靈氣都無。
她是一個沒有任何靈力的妖。
山主收回視線,忽然之間像是心情大跌,冷着臉甩袖離開。
酥酥愣愣看着他離去的背影。
脾氣變得真快。
她繼續低頭畫符。
“喂。”隔着一層書架,不知道什麼埋在那兒的小舟朝酥酥努了努嘴。
酥酥同樣以喂回復他。
他們彼此通報了姓名,卻從來不喊。
“山主讓你抄書?”
小舟說話間就已經溜到桌前來,低頭去看酥酥手中的書冊。
酥酥捏着筆有些愁。
“嗯……這麼多,不知道要抄多久。”
小舟忽然問她:“山主是不是想讓你給他當妾?”
酥酥瞪大了眼。
她已經知道了妾是什麼意思。不好,很不好的詞。
她有些生氣地拉下臉來。
“根本不是也絕不可能!”
她不喜歡這些字。有關妻,有關妾,有關寵。
小舟卻還皺着眉分析。
“這些書我都不能碰。而且山主的藏書,說起來比不少宗門的秘籍還要珍貴,這些書山主讓你抄,這就是在讓你學。”
酥酥聽到讓她學這個字,忽然眼前一亮。
“山主不會是……想收我為徒吧?!”
“不可能!”小舟斬釘截鐵道,“沒有人會想收你這麼笨的徒弟。除非想被氣死。”
酥酥鼓起腮幫子,轉過頭去不理他了。
壞小孩。
“總之,這是你的機會,你好好抓住了。”
小舟有些艷羨地看着那些書,隨後很快收回視線,一板正經和她說:“如果山主真的有收徒的打算,你問問他,願不願意連我一起收。我很有天賦的。”
酥酥答應了下來。
“好,下次山主來的話,我會問問的。”
其實,她也很想知道。山主是要收她為徒嗎?
雖然山主是一個奇怪可怕的人,但是有個師父,會不會就是有個家了呀?
酥酥想有一個家。
然而山主隔了很久都沒有來。
酥酥抄書很認真。
一整本的符籙,她都一張一張抄過去。遇上有些她覺着有趣的,還會多畫幾遍。
畫過的符籙堆在一起,都快有她腿高了。
除了符籙冊,還有有關煉丹的,煉劍的,陣法的。
酥酥私心先選擇了關於劍修的。
她有一把二尺小青劍,她還會好幾套劍法。
酥酥抄書的手一頓。
說來,她好像很久沒有練過劍了吧。
好像在晚風庄沒有時間的概念,也沒有斗轉星移,不知道今夕何年,也沒有了她在赤極殿在柔風中練劍的習慣。
要不,就再偷個懶吧。
山主只是說抄書,沒有說多久抄完。坐得時間長了,悄悄去練個劍,不為過吧。
酥酥從錦囊中找到自己的小青劍,拎着劍出了藏書閣。
藏書閣外的中庭,地勢寬闊,只有幾棵松樹,樹枝上常見鳥雀跳動,樹梢搖晃。
酥酥提劍,起初有些生疏了。練完一次,重新再來時,手上的動作開始順暢。
同一套劍術,酥酥來來回回練了十遍。
越來越順暢,越來越有劍鋒。
酥酥練到出汗才收起劍。整個人都覺着暢快了不少。
“還不錯。”
酥酥猛地一回頭,這才看見山主在不遠處的垂花拱門處靜靜看着她。
酥酥收起劍,腳尖點着地。她已經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了。她一共偷懶加起來兩次,兩次都讓山主撞了個正着。
可能她就不適合偷懶吧。
山主慢悠悠走過來,隨意瞥了眼她手中的小青劍。
倒是沒有提她偷懶一時,而是手中一抬,出現一支折柳。
“來,用你這套劍法和我試一試。”
酥酥眼睛一亮。
對手!
練劍!
這是頭一次有人站在她的對面,讓她來試一試的!
酥酥好高興呀,立刻將擦拭的乾乾淨淨的小青劍重新握回手上。
山主用垂柳輕輕撥了撥她的劍刃。
酥酥吸了一口氣,屏息凝神,手臂一抬,劍刃順勢而出。
“慢了,劍刃不可橫面相對,收手的動作不對,你的眼睛不要盯着劍尖……”
山主單手背後,一隻手捏着折柳,在酥酥的劍勢下,遊刃有餘地撥動她的劍刃,幾次調整位置。
酥酥的劍越舞越快。
她一雙眼眨也不眨,緊緊盯着山主手中的折柳。
又一次劍鋒與折柳相碰,酥酥手腕一抖,斜上方挑刺去。
山主順手用折柳將酥酥的劍鋒壓住。
這一套劍法,酥酥舞地酣暢淋漓。
攥着劍,滿眼興奮地看着山主。她知道,自己在等待一個評價。
她其實是想要被誇一誇的。
被誇的時候,會很高興吧。
酥酥想高興。
她一雙眼直勾勾地盯着山主。那眼中的渴望,沒有人能忽視,山主也一樣。
他慢悠悠收起折柳,唔了一聲。
“你這劍法……到也不錯。”
不錯!不錯就是誇獎!酥酥瞬時笑彎了眼,臉上笑渦明顯,甜甜地。
“山主。”
酥酥充滿期待地問:“你想收我為徒嗎?”
如果,如果收了她做徒弟的話……
山主聞言,輕笑了聲,看着她的視線有些意味深長。
“我不會收你為徒。我們沒有師徒情分。”
酥酥的期待被瞬間打破了。
她攥着劍眨了眨眼。哦,沒事的。
“你會收小舟做徒弟嗎?他很有天賦。”
“沒有情分,不會。”
山主果斷拒絕。
好吧。酥酥得到這個答案有些難受,但是還好。其實她已經得到很多了。她甚至有第一次和人對劍的時候,已經很滿足了。
酥酥很快收拾好情緒,將自己的小青劍裝了起來。
“那我去抄書。”
酥酥噠噠噠跑回藏書閣。
她抄書時也會仔細看,一本劍譜,她一邊抄,一邊自己練。不多時,她學會的劍法已經多了好多。
小舟說書長期放在室內會生霉,讓她一起搬出來曬太陽。
酥酥喜歡曬太陽,對這個提議很贊同。和小舟兩個人在中庭搭了一個木板,從書架分門別類抱出書籍,攤開在木板上曬。
酥酥和小舟也跟着曬太陽。
不同的是,小舟趴在石桌上睡覺,酥酥爬在樹梢頭,和鳥雀一起曬太陽睡覺。
忽然之間,酥酥感覺吹過來的風有些不對。不是平日裏的和煦春風。而像極了冬日裏的烈風。
她睜開眼翻身跳下樹梢,發現小舟也坐直了,同樣一雙眼緊張地看着酥酥。
兩人對視,都察覺到了。
一成不變的晚風庄,風向變了。
這下兩個人沒有心情曬書了,趕緊將書放回藏書閣。
酥酥收起最後一本書時,聽見了木屐敲打地面的咔噠咔噠聲。
她不知為何後背一緊。
明明,明明之前也經常見到山主,給他念書,抄書,還一起面對面舞劍過。
按理說她早就該習慣了山主過來才是。可是今天不知為何聽到了他的腳步聲,酥酥久違地緊張了。
比她更甚的是小舟,這麼點工夫不知道埋着頭一溜煙跑到哪裏去了。
這小孩,最是會趨利避害了。
酥酥抱着書,眼睜睜看着山主慢悠悠從拱門處走來。
他的臉色看起來一如以往。但是酥酥的感覺是只是看起來。
隨着山主走近,酥酥抱着書緊張到後背挺直,不敢看他,只低着頭凝視自己的腳尖。
“怕我?”
山主靠近,聲音低沉地問道。
酥酥想了想,好像是緊張,但是這份緊張里,應該不是怕吧?
“不怕。”酥酥小聲說,頓了頓,又補充了句,“就是有些緊張。”
山主得了這麼一個答案,似乎輕笑了聲。
笑意很淺,隨之消失。
酥酥在山主的目視下,抱着書回到藏書閣,將書冊放回書架上,一回頭,發現山主已經坐在了靠窗的桌案邊。
他在凝視着什麼。
酥酥透過窗,只能看見庭院中的那棵松樹。松樹枝頭,一隻鳥雀都沒有。
酥酥覺着她和山主也算是熟了吧。鼓起膽子小聲問了句:“山主在煩惱什麼?”
山主唔了一聲,慢悠悠回過頭來。
他盯着酥酥看了片刻,輕笑了聲。
“沒有煩惱。不過是得知有人可能要走火入魔,我高興罷了。”
走火入魔。
好危險的詞。
酥酥覺着會走火入魔的人都挺痛苦的,就真情實意說了句:“希望那人早日恢復。”
山主聞言,似笑非笑地:“但願。”
說罷,從窗外飛來一隻小鳥,嘴中銜着一封信,落到山主手中。
山主拆開隨意看完了,慢條斯理地折起。
酥酥正好看見信封上有個赤字。
她壓不住好奇地問:“這是什麼?”
“赤極殿的來信。”山主話音剛落,只見眼前的小妖瞬時僵住原地。
他眯着眼打量酥酥。
酥酥指尖蜷了蜷。
赤極殿。
啊,是赤極殿的信嗎?
原來山主和赤極殿認識……是認識誰呢?
她不曾聽重淵說過。
酥酥有些慌,也不知自己在慌些什麼。
“赤極殿,山主和赤極殿……相熟嗎?”
山主靜靜看着她,不答反問:“你和赤極殿很熟?”
酥酥聽着山主這麼一問,心慢慢沉了下來。
她和赤極殿的關係,大約就是橋歸橋,路歸路。
沉默片刻,酥酥搖了搖頭,抬頭笑着對山主說:“不熟。”
山主隨手將那信折起扔到空中,下一刻,信化作煙霧消失不見。
“既然不熟就不要問。”
酥酥眼睜睜看着那封信消失,手指緊緊扣着衣袖,半響,低下了頭。
“好哦。”
有關赤極殿的,她盡量做到不看不問,不去想。
她要習慣。
*
偌大的赤極殿,氣壓低到無人敢說話,大聲呼吸。
主殿內,整整齊齊跪着兩排人。那些都是重淵查到,他的小狐消失不見前見過的人。
蒼白着臉的司南悠,眉頭緊鎖的梅夫人,一臉苦大仇深的檀休,還有司南悠的侍婢,東殿外巡邏的弟子。
還差了一個。
高坐在寶座的黑衣男人眉心一團戾氣,掃過這些人,心中知道,還漏了一個松石。
松石只會在望星坡每隔半個月出現。如今時日不到。就算如此,重淵還是派了人去塵世間松石可能會出沒的地方,四處搜尋。
與此同時,還給外界各大宗門傳了書信,想辦法查一查這些時日可能會出現的一隻狐妖。
他不能錯過任何一個可能的線索。
男人冷眼掃過殿中所跪的人,還是檀休率先說道:“殿主,屬下上一次見到……她,她想去望星坡,在星橋被屬下擋了回去。”
“妾大約要更早一些,那時見到酥酥姑娘,她瞧着氣色不太好,人有些清減,情緒也低落。妾與酥酥姑娘說了一小會兒的話。”梅夫人溫溫柔柔說道,“是妾不夠細心,該把酥酥姑娘的事報給殿主的。”
清減。
重淵忽然有些不理解這個詞。他的小狐想要什麼都有,偌大的赤極殿,也就是他會攔着不讓去望星坡。
怎麼會清減,怎麼會情緒低落?
“仔細說說。”
重淵想知道自己的小狐,到底是怎麼清減的。
梅夫人猶豫再三,還是輕嘆。
“回殿主。猶記得妾初來赤極殿時,第一次見到酥酥姑娘,酥酥姑娘面帶笑意,眼神澄澈,愛睡在樹上曬太陽,也會來妾的梅園做客,會認真聽,認真看,對很多事情都很好奇,也會笑着道別。”
“妾上一次見到酥酥姑娘時,她面無任何笑意,眉眼冷淡,任由妾說什麼,似乎都興趣缺缺。好像對什麼都不在意。”
“妾口中的清減,或許不是酥酥姑娘瘦了多少,而是酥酥姑娘的狀態,遠不如從前。”
重淵隨着梅夫人說的那段話,回想起之前的酥酥。
每日裏甩着她的大尾巴,從離人河跑到西殿睡覺,來主殿找他。還會邀請他一起在荷葉上去睡覺。
她有時懷裏抱着花,有時和抓來的小魚絮絮叨叨,更多的時候,見到他的一瞬間,會笑彎了眼,用她臉上甜甜的笑渦來迎接他。
“重淵!”
重淵彷彿聽見了小狐在喊他。
他環顧四周。
殿中只有那些低着頭不敢言語的屬臣。
他的小狐……他的小狐不見了。
重淵閉了閉眼。
“你說,絲縷怎麼解開的。”
男人聲音沙啞,再次睜開眼時,直勾勾盯着司南悠。
司南悠跪在那兒都顯得顫顫巍巍地,她此刻眼中已經包着淚花,虛弱地搖頭。
“回殿主,我不知道。”
“之前,之前她的確來找我想讓我給她解開絲縷。我想着要告知殿主,就沒有幫她。之後的事殿主是知道的,我還立刻告訴殿主了呢。”
司南悠淚水一滴滴落下,哭得都虛弱。
“我怎麼敢瞞着殿主,給她解開絲縷。”
重淵完全不為之所動。
“絲縷要解開,只有你司南家的人可以。你說的本座不信。”
司南悠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捂着胸口軟軟癱倒在地。
然而重淵根本沒有任何憐憫之心,而是抬起手。
“你若不說,本座大可直接搜你魂識。”
此話一出,司南悠嚇得渾身一哆嗦,哭都哭不出來了。..
直接搜魂識,且不說搜出來了會如何,單單如此霸道的功法,絕對可能毀了她。
“殿主,真的不是悠悠。”司南悠半響哭着捂着臉,肩膀聳動,“我,我說。”
“前些日子,我無意中發現梅夫人私下裏去見了她。還用了一個法器在她身上。梅夫人當時還吐血了。”
梅夫人臉色微變。
司南悠抹去眼淚,恭恭敬敬說道:“殿主該是知道的,強行解開他人的法器,一定會受到反噬。悠悠不敢妄加揣測,只覺着此事,梅夫人或許更清楚。”
梅夫人已經整理好情緒,嘆了口氣:“妾起初還不知道為何,酥酥姑娘清減得厲害,現在想來也許是有什麼人,在背後欺負到了酥酥姑娘。”
“畢竟這麼能說會道,顛倒是非的口舌,妾聽着都百口莫辯,更別提酥酥姑娘了,她啊,最是個天真純粹的孩子,被欺負了,怕是都不懂。”
此話說道了重淵的心頭上。
他的小狐經常被他欺負,那是他們之間最親密的樂趣。
可若是他人也敢欺負她,那是絕對絕對不容許的。
還是說,已經有人在背後……欺負她了?
重淵咬緊后牙槽,不敢去想這個可能。
她在赤極殿是最特殊的存在,他不信有人敢冒着得罪他的風險,去欺負他的狐。
此刻梅夫人已經攤開手,從掌心凝結出一朵雪色梅。
“不敢欺瞞殿主,妾上一次對酥酥姑娘用了梅雪落。目的自然是為了替酥酥姑娘安撫神魂。”
梅夫人輕言細語道:“只是事發突然,出現了些意外,導致妾被梅雪落反噬。不過請殿主不要擔心,當時酥酥姑娘並沒有事。”
“若不是妾有孕在身,是絲毫不怕殿主搜我魂識。這樣也好讓殿主親眼看一看酥酥姑娘當時……”梅夫人話未說完,只是嘆了口氣。
重淵眉眼不動。他知道梅雪落是做什麼的。
接納梅山氏,要梅雪落,也不過是給酥酥的。
梅雪落是梅山氏的至寶沒錯,可若是說能解開絲縷……可能性太低。
重淵目光重新落到司南悠身上。
這一次,司南悠慌了。她拚命搖頭。
“殿主,殿主不要聽她狡辯。這件事一定是梅夫人做的!一定是她!”
重淵懶得聽這些話,他只要一個真相。
他抬起手。
司南悠想要躲閃,被一株光釘在原地不得動。她顫抖着嗓子:“殿主,殿主不要啊。悠悠的命是殿主好不容易救回來的……”
“若當真是你所為,這條命,本座收回。”
重淵無比冷漠。說完這句,絲毫不留情直接灌以靈力,直入司南悠頭顱。
霎時間,司南悠發出凄厲地尖叫。
大殿上其他人都忍不住移開視線。
此等霸道的術法,讓人不敢細看。
過了許久,重淵收回靈力,睜開眼,眼底血色瀰漫。
“你對她說了不少惡意的話啊。”
“威脅,貶低,說謊,顛倒是非,引誘她……”
“你這張臉皮下,真是髒得噁心。”
司南悠癱倒在地根本動彈不得,她整個神魂都不穩。
重淵低下頭,悶聲笑着,笑得肩膀聳動,笑得他眼底殺意藏不住。
“你還想殺她,你趁本座不在,派人來東殿殺她……”
男人輕聲說道:“你好大的膽子。”
司南悠甚至發不出聲音,她眼淚模糊着視線,只想說饒命,可她什麼都說不出,呼哧呼哧穿着粗氣。
重淵閉上眼,在司南悠的記憶里,他看見了內斂沉默,甚至有些敏感的小狐。
躲閃的,不自信的,始終鬱鬱寡歡的。
重淵心口有些疼。疼得他根本無法忍耐。
他抬手一掌直接擊飛司南悠。
司南悠身子摔出幾丈遠,軟軟落地。
血流滿地。
“扒了她臉皮,扔到赤極殿外。別讓她死在赤極殿,弄髒了這裏。”
重淵面色重新回到淡漠,起身吩咐道。
雲色拱手領命:“殿主,司南大人那邊怎麼處理?到底是司南大人的女兒。”
“勸他別接他女兒回去,”重淵面色冷漠,“否則別怪本座不顧念他追隨多年的情誼。”
“是,屬下明白了。”雲色頓了頓,又問,“那此間剩下之事如何處理?”
重淵腳步一頓:“你看着辦。”
這種事都讓她看着辦,雲色怎麼都不想攬這些事,忍不住問了句:“殿主有急事?”
而後,他若無其事地拋下一句。
“去澆花。”
*
酥酥抄了很久的書,久到小舟不知不覺間,也被山主允許,兩個人一張桌,面對面抄書。
小舟抄書比她快,抄完兩本,酥酥才抄了一本,小孩就笑她手慢。
酥酥鼓着腮幫子,重新給筆沾墨,哼哼了聲,不理小舟。
她抄得慢怎麼了,她記得住呀。
酥酥抄過的書堆起來足有山高,涉及各種修行心法。
有時候看的多了,晚上做夢都在修鍊。而且是前一刻在練劍,后一刻就在煉丹。
這讓酥酥一晚上睡得疲倦不堪,早上起來,都是困得哈欠連天,去到藏書閣抄書,也是抄了不多久就會睡着。
“你別睡,你醒醒。”小舟都看不下去了,硬生生把酥酥推醒了,怒其不爭地瞪着她,“你知道這些書有多珍貴,這機會有多難得嗎?你居然還敢睡覺?!”
酥酥揉着眼睛:“真的困……”
她一晚上都在夢裏修鍊,彷彿不再受到廢丹田的限制,飛雲踏霧,一手執劍,一手挽符。
彷彿一晚上都被掰成三晚上用,根本沒有半分睡覺的安心,走路都快搖搖晃晃了。
小舟哼了一聲,也不管她了,埋頭繼續抄書。
酥酥提筆沾墨,才寫了幾個字,眼前又開始發困。
她根本抵擋不住睡意,趴在胳膊上,瞬間就睡著了。
睡夢裏,她穿着一身紅裙,在一間寬闊的房中,面前是一頂煉丹爐,期間靈火一直燒着。
她信步走在房間裏,隨手拉開材料櫃,熟門熟路取出千柳草,彩羽蟲,和四花鳥蛋,掐着時間投入煉丹爐中。
她手中還有一把扇子,無趣地轉來轉去,偶爾對着煉丹爐扇一扇,那爐中靈火瞬間竄高一截。
酥酥坐在煉丹爐前,手托着腮都有了睏倦。
困着困着,她忽然想起來,自己到底是在睡覺,還是在……
還沒有想清楚,自己腦袋上被一本書輕輕拍了拍。
酥酥瞬間醒了來。
坐在她對面抄書的小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而現在坐在她對面的,是山主。
山主手中是她抄了一半的書,捲起在她腦袋上敲了敲。
酥酥已經麻木了,淡然接過自己的書低着頭小聲說:“山主怎麼來了。”
被抓到偷懶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酥酥從一開始的緊張到現在淡定,也都練出來了。
山主手托着腮,靜靜看着眼前的小妖。
“睡不醒?”
酥酥立刻放下手中的筆,抬起頭來給山主描述。
“不是不是!是我睡著了都在修鍊!”
她說這話時有些赧然。畢竟山主也很清楚她沒有任何靈氣,根本無法修鍊。但是在夢中,什麼可能都有的。
“我夢見我在煉丹,煉丹爐很大,很漂亮,還有千柳草,彩羽蟲,四花鳥的蛋……”
酥酥描述的同時,並未發現山主的臉色有了微微的變化。
他手抵着下顎,眯着眼打量眼前的小妖。
倒是令人意外。
也或者,算不得太意外。
酥酥又說起了這些日子睡覺時候的疲倦。
她加重了口氣:“只要睡着,我就在練劍,煉丹,畫符,甚至在畫陣……我什麼都在做,什麼都在修。”
不知疲倦的一樣。
可她本體已經很疲倦了。睡夢卻不能放過她。
酥酥耷拉着腦袋。
很累的哦。
卻不想山主抵着下唇笑出了聲。
“不錯,倒是有些厲害。能夢修。”
厲害兩個字一出,酥酥頓時就精神了,眨巴着眼看着山主。
“厲害嗎?!”
山主很容易就從小妖身上看見想要被誇的情緒,順着誇了句,“厲害。夢中修行,一日千里。”
酥酥笑彎了眼,可下一刻,山主就慢騰騰補充上了:“沒有靈力的軀體無法承載,日以繼夜,會爆|體而亡。”
酥酥才揚起的笑容僵在嘴角。
爆|體而亡……
這死法她根本就不想聽。
原來對她來說,再好的再厲害的,都是她的催命符。
酥酥抿着唇,情緒一點點跌下去。
她……還是個廢物。
山主凝視着酥酥,低聲說道:“你靈力不聚,是你靈體不穩,靈識有礙,難以修鍊。”
酥酥一愣。靈體不穩?她嗎?
“我一個友人說,妖族這種情況,可以……可以溯回本體?說要多找親長問問。”
“唔。你那個友人,是不是給你眼皮上抹了血的……水族?”
山主問。
酥酥點頭:“嗯,他是個小鮫。”
山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對他們水族來說,溯回本體是一個法子,對你狐妖來說,並不適合。”
不適合……
酥酥又被打擊到了。她還以為自己多少有了初步的路子。
沒想到,還是沒有一個適合的,可以邁進的方向。
“想重新修鍊?”山主靜靜凝視着酥酥。
酥酥抬起頭來,認真說道:“想的。”
她很想很想的。
她想做一個不依靠任何人,獨立的小狐妖。
山主聞言,看着酥酥,輕聲說道。
“我能讓你重新修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