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006
洗漱完已是三點,下夜幾乎過半。大熱天沖涼會舒服些,即使沒有空調風扇消暑,可也不至於那麼難捱。出了浴室,紀岑安上身穿一件松垮垮的青色寬大短袖,兩條勻稱筆直的長腿光着,烏黑柔順的頭髮披散在背後。路過廚房案板那裏,她順手拿了瓶水擰開,仰頭就喝幾口。租房面積就麻雀內腑那麼大,浴室挨着廚房,轉過來就是床的位置,沾有水的拖鞋在地上趿拉兩個兩回,地面一大片都是濕漉漉的。平歇了片刻,紀岑安摸出手機翻了翻,溫吞查看,沒事幹磨時間。這玩意兒是去年才有的,四五年前的觸屏機,版本比較老舊,正規市面上早就不流通了,鎮上二手店七八十塊錢就能買到。這類淘汰款的雜牌機子也就能收短訊接電話,其它功能指望不上,娛樂更是想都別想,網速就不行。紀岑安也沒想着能使上它,買來不過是為了打工方便和聯繫楊叔,連登記都不是用的本人的信息。她靠牆曲起細白的腿,背微弓起,習慣性打出一串熟稔於心的數字,沒兩秒鐘再一個個清除,如此反覆十幾回,面色沉穩思忖着,又在想事。猶豫要不要換個地方,明天領了工錢就另找活兒。短期內遇到了兩回,今晚沒被發現是運氣使然,下次若是再有類似的情況,亦或徐行簡他們再折返找上來,一個不注意再撞上……往後不一定能有這麼走運。但另一方面,城中村日結短工難找,這種活兒要麼是下苦力,要麼是有一定的技術含量需求,再不濟就是有做工天數規定,號稱日結工資,可一般是一到半個月才會發錢。諸如小酒吧打雜之類的工作其實比較少,不然紀岑安也不會找上這一家。她本打算做完這段時間攢一筆錢,賺上九百一千也足夠支撐兩到三個月,然而不成想狀況突發,不得不慎重衡量。境地兩難,哪一邊都像是站在懸崖上。她有點煩躁,手下用力捏着塑料瓶身。咔嚓咔嚓——老半天,終歸還是等明天再決定,一切見機行事。不論如何,今晚的工錢到手為先,餘下的都是后話,徒勞擔憂也沒用。屋內伸手不見五指,再度黑沉下來。恍然幾小時天光大亮,晨曦衝破雲層,工廠的機器準時運作轉動,重金屬的規律對撞響動磨得人耳朵痛。早上較為涼快,街上起了濃霧,厚厚的白色將周邊的所有事物連同行人車輛都籠罩進去,到處茫然漫漫,前行的路都被遮擋住了。太陽還是相近的時候升起,但不足以驅散霧氣,直到晌午日上三竿了,地上才真正熱起來。歇得太晚,紀岑安早上沒起,耳朵聾了似的受着隔壁的噪音,到了下午三點才睡眼惺忪爬起。休息質量過差,眼皮子睜開,直起身來後腦袋都是沉的,心神都略恍惚。木板床躺久了渾身酸脹,肉里的骨頭都在發僵,紀岑安動了兩下,關節里都咯咯作響。昨晚帶了吃的回來,中午不用開火,對付完差不多五點出頭。今天是提前到小酒吧,待老闆來了就討工資。不是正常營業時間,酒吧里沒有客人,只有員工在。陳啟睿昨夜沒離開,留下來守店了,現今還在吧枱后調試新品,一面半吊子看手機教程一面照着網上的步驟學,嘴裏咬着一根糖。破天荒不吃煙了,轉性了般,臨時改嚼別的東西過過嘴癮。紀岑安背包進去,沒到點也不動手幹活,到了就找個清凈的角落待着。眼不見心不煩,和陳啟睿井水不犯河水,省得離近了互看不過眼。陳啟睿見到她同樣沒啥表示,兀自調酒,將糖咬得咯嘣響。真正的服務生阿沖歸來了,帶着她走路都不穩的小豆丁兒子一起來的。那姑娘比酒吧里的員工年紀都小,不到21,初中肄業,未婚先孕生的娃,算是單親媽,家裏還有個病痛不斷的媽。阿沖她男朋友是去世了的,領證前半個月意外遭遇車禍,男方那邊家裏已經沒人了,因而孩子只能由她隻身費勁拉扯。昨兒請假就是為了照顧小孩子,小蘿蔔頭髮燒生病,必須帶醫院吊水,於是耽擱了一天工時。對於紀岑安昨晚幫忙代工,阿沖由衷感激,特地買上一網兜柑橘予她,不停道謝。“真是麻煩你了,不好意思啊,讓你一個人干兩份活。”阿沖溫言細語,一定讓紀岑安收下東西。紀岑安婉拒,如實說:“老闆給了錢的,不用。”“不是一回事,我這也沒提早跟你們講,搞得大家都忙累。”阿沖接道,極其好脾氣,“總之還是辛苦你們了,收着吧,一點心意。”做不來這種人情世故方面的推拉,紀岑安不會處理,一再拒絕卻不管用,最終還是拗不過對方。
阿沖和善客氣,比其他人容易相與,把柑橘送給紀岑安她就飛快進后廚了,不給再還回來的機會。紀岑安遲疑須臾,還是收下這份心意,懶得揪扯。不過這人也不要人家的好,轉身掏十塊錢塞阿沖兒子開襠褲小荷包里,當是買下柑橘。阿沖兒子膽小,不敢接近不熟悉的人,見到她就開跑,磕磕絆絆到吧枱那裏一把抱住陳啟睿的腿,一埋頭便把臉藏陳啟睿身後。陳啟睿嘖了兩下,不知是又在抽瘋陰陽怪氣還是怎麼。他嫌棄地將小崽子拎起來,支開,“一邊去,別到這後邊來搗亂。”可惜小崽子聽不明白他的話,只一個勁兒扭,非要躲着。紀岑安對此視而不見,轉頭回原位上待着,等胖子老闆到了就公事公辦要錢。因着昨晚的意外,老闆今日的心情相當不愉悅,熬夜使得那雙肉乎的眯縫眼更加浮腫,眼球里遍佈紅血絲。許是在派出所受了氣,後續處理得不夠順當,以及昨天的營業額較低,這胖子一出現就成心找事,挑三揀四指出三位員工哪裏沒做對,有意端架子撒氣。紀岑安不給其正眼,拿到錢就什麼都不關心了。陳啟睿亦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臉皮賊厚,彷彿挨罵的不是他。只有阿沖當真,被訓得像孫子,大氣都不敢出一下,唯恐表現不好會被開除。她兒子倒還行,小孩兒不懂大人的處境,全程藏在吧枱底下扯陳啟睿的褲腿玩。陳啟睿討厭小孩兒,作勢要踢一腳,故意嚇唬崽子。孰料阿沖兒子不怕他,反被逗得咯咯笑。老闆氣得臉黑如鍋底灰,轉頭對着阿沖又罵,唾沫星子橫飛。到底是要做生意,這種場合哪適合帶孩子來,肯定是不會讓那個崽子留下的。老闆勒令阿沖立馬把兒子送回家找別人帶,不然就別幹了。阿沖性子軟,又是紅着臉講好話又是點頭哈腰的,求通融一下,表示七點半她媽就來接孩子,絕對不會耽擱生意,結果不多時再招來一頓狂懟。不過好在老闆最後還是沒趕孩子走,說道:“沒有下次例外。”阿沖不住嘴上保證,卑微得很。紀岑安不管閑事,始終一言不發。老闆中間出去了一次,叫上陳啟睿和紀岑安到門口搬貨,倒苦水埋怨昨夜如何惱火。據說那位被開瓢的學生有背景,家裏不簡單,到警局後學生親屬就帶着律師現身了,小酒吧差點自身不保。老闆急躁,當時不敢耍橫,現在可比誰都能吐臟,開口就直接問候混混和學生十八代祖宗,把人家老子親娘都罵了個遍。“一群仗勢欺人的東西,老子好心作證,反倒被威脅上了,呸,什麼玩意兒……”周一的酒吧生意蕭條,遠不如前兩天。紀岑安系圍裙繼續打雜,專心做事。阿衝進來了幾次,有一回偷偷藏門口抹淚,送走孩子后情緒終於綳不住了。這姑娘心態倒挺正向積極,哭完還反過來寬慰一邊看着的紀岑安,說:“沒事,他不會開除我的,有你幫着過渡,短期內招不到人,也不會怎麼樣。”沒有長期的新員工加入,小酒吧里又有人頂着,就算請一兩次假、偶爾犯錯,老闆也頂多是罵罵,不會動真格。道理淺白,大伙兒都懂,看破不說破。紀岑安嗯了聲,扔包紙過去,泰然處之說:“自己擦一下。”阿沖小聲說:“謝謝。”理智上應當離開小酒吧另尋出路,這天結束,紀岑安仍沒拿定主意,且一拖就是四五天。後幾日裏,也沒出事,還算是順遂平靜。紀岑安沒敢鬆懈,出入都挺小心。防患於未然,有點意識總比沒有妥當。正是出於這份慎重,再是周六的晚上,凌晨下班回出租屋的路上,紀岑安發現了不對勁。直覺被尾隨跟蹤了,她只好走有光照着的大路,待走到一處堆放施工雜物的地界,她不動聲色抓起一根結實的鐵管握手裏,以為是被仇家找上了。……但事實遠非意料所想,因為走過橫橋,快接近筒子巷那邊后,一輛平平無奇的大眾車赫然印入眼帘。車旁,前幾天從保時捷卡宴里下來的那位司機就站在路邊。紀岑安還記得他,一下就認出來了。司機溫潤有禮,看到她就不卑不亢頷首示意,開門見山說:“江燦小姐,南總想請您過去見一面。”江燦。紀岑安流離在外時用的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