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三章
回到姬府時已過子時,整座府邸陷入平穩的寂靜里。碧梧就睡在外間的卧榻上,姬玉落進屋時她翻了個身,嘴裏含糊地喊了聲“小姐”,但仍是沒醒,像是在夢裏。
姬玉落腳下頓了頓,而後徑直邁入內室。
她是一路騎馬到的城門外,謝宿白的傘沒有發揮到用處,她渾身還是濕了,只是此時沐浴不便,姬玉落只是解下了滴水的小襖,隨意擦了擦便躺下了。
但她精神抖擻,沒有絲毫困意。
窗牖沒合緊,冷風從縫隙里泄了進來,頭頂的幔帳小幅度晃動着,盪起了一圈圈波紋,姬玉落撐眼看着,想起了別莊那片浮着顧柔屍身的湖水,進而想到了在雨幕里賞湖的謝宿白。
他總是這樣,看什麼都滿眼深情,連死了人的湖水也能叫他欣賞得情真意切,可那眼底的柔情像一層霧,讓人摸不着,也猜不透。
即便是姬玉落,也並不了解他。
七年前,謝宿白救了她的命。
他將她撿了回去,為她請了很多先生,尋常大家閨秀學的,她學;尋常大家閨秀不學的,只要她喜歡,他也讓她學。
彼時謝宿白也不過少年,輪廓清雋柔和,但性子比之如今卻是差不多沉穩,可他對姬玉落有着一種幾乎放縱的寵溺。他說,他本該有一個妹妹,後來沒了。
而姬玉落的性子本就頗有稜角,再加上謝宿白的默許,毛都沒長齊的年紀就已經在樓里混得風生水起,眾人都道謝宿白身邊有個小姑奶奶,睚眥必報,輕易惹不得。
到了前兩年,謝宿白身子愈發不好,旁的雜七雜八的事便落在她身上,故而姬玉落比誰都清楚,催雪樓並非百姓口中的“活菩薩”,那不過是一種“造勢”而已。
不過她至今不知,謝宿白這麼做的目的為何。
但他不說,她也沒有去問。
深夜雨打着窗,姬玉落翻了個身,藉著月色瞥見了桌角那刻着梵文的紫金香爐,思緒似溪流淌向遠處,不由又想起謝宿白那個問題。
恨……
恨么?
困意漸漸襲來。
許是這夜想得太多,姬玉落一閉上眼,就做了整夜雜亂無序的夢。
她先是夢到尤黛月掐着她的脖子讓她去死,女人艷麗的一張臉猙獰又扭曲,她罵姬崇望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也罵她是個不該活着的賤種。
鋒利的指甲陷進肉里,尤黛月的眸底儘是癲狂。
夢裏的窒息感無比真實,真實到睡夢中的人蹬着腳險些要驚醒時,脖頸上的力道陡然消散,尤黛月不見了,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那是千芳閣的地牢,浸了鹽水的皮鞭抽在身上,疼到最後失去了知覺。
忽而一束光照來,她便衝著有光線的地方拚命跑、拚命跑,腳下一個打絆,隨即跌進了個滿是馨香的懷抱,香味溫柔得像是春日枝頭蔓出的花兒,讓人根本不捨得離開。
她笑得那樣柔軟,說:
“落兒,以後這就是你的家。”
“落兒,叫爹娘。”
“落兒,這是你弟弟。”
那座滿是梧桐的庭院像是人間聖地,蟬鳴鳥叫,溪水潺潺,只是當她伸手去撈小溪里那片梧桐葉子時,卻撈了一手的血。
畫面無厘頭地跳躍,刀光血影的宅邸、易子而食的流民、漫天大雪下屍橫遍地的街頭……
厚雪壓在她身上,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半開的眼帘對着一輪明月,看到的月亮都帶着重影,心臟在胸腔瘋狂亂跳,在聽到一陣轆轆的車輪聲時又驀地落了回去,姬玉落就在這瞬間驚醒了。
碧梧抱着盥盆來,訝然道:“小姐,您怎麼哭了?”
這話問完,碧梧就被姬玉落看過來的眼神嚇了一跳,那眼裏的森森寒意比這玄冬末的天還冷!
碧梧猛地一個打顫,手裏的盥盆“哐當”落地,灑了一地水出來,再看姬玉落時,哪有什麼森森寒意,她像是剛睡醒似的,迷迷糊糊問:“幾時了?”
碧梧一邊懊惱地收拾殘局一邊說:“小姐,辰時了,您快起吧,府里出大事了!”
想來是別莊的事已經傳開了。
其實若是依姬崇望的性子,必定傾向於先將此事按下,再折中尋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借口宣佈顧柔的死訊,以免姬雲蔻鬧起來。
所以昨夜回府時,她便讓朝露一早將此事傳開,尤其是要讓姬雲蔻知道。
看窗外闃無人聲,連個洒掃丫鬟都沒有,姬玉落便知道這戲恐怕已經開場了。
若是往常她可能還能存兩分看熱鬧的興緻,可做了一夜噩夢后實在提不起勁,下床走到妝枱前,懨懨梳了兩下及腰的長發,敷衍問:“什麼事?”
碧梧於是也記不得方才自家小姐那可怖的眼神是怎麼一回事,忙幾句話說清了事情的始末,而後狠狠感慨道:“沒想到顧姨娘……就這麼沒了。”
姬玉落提高了點嗓音,驚訝道:“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實在是可惜……那二小姐還好么?”
碧梧連連搖頭,小聲道:“二小姐不知打哪聽說顧姨娘是被夫人推下河的,於是將伺候夫人的孫嬤嬤找了來,誰知問了幾句,孫嬤嬤臉色大變,卻仍說不知,這其中一看就有鬼,於是二小姐愈發篤定,正在老爺的水榭鬧呢,說要請仵作給姨娘驗屍,老爺哪裏肯,當即便將二小姐罵了一頓,關進屋裏了。”
姬玉落自己盤了個簡單的髮髻,只用一根銀簪鬆鬆挽着,她道:“你去把二小姐身邊那個丫鬟,叫……鵑兒?你把她叫來,我問問看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
碧梧怔了怔,嘆氣道:“二小姐平日待您那般不客氣,她落難之際小姐竟還想着幫襯。”
果然她家小姐的性子,就是這樣軟和。
姬玉落向她綻出了個淺淺的笑,碧梧便匆匆去了扶夏苑。
一碗粥的時間,碧梧便將那個叫鵑兒的丫鬟帶了回來。
鵑兒臉上卻沒有那種得人相助的喜悅,反而是有些猶疑,畢竟嘛,大小姐在府里根本說不上話,她能幫上什麼忙呢。
鵑兒垂頭喪氣,就聽姬玉落吩咐碧梧去小廚房準備糕點,而後才將她帶到內室。
鵑兒心下惴惴,只跟自己姬玉落身後,見她從妝枱下摸出個小匣子,正好奇探頭看時,就見她打開匣子,裏頭竟是一匣碎銀!
整整一匣的碎銀,大抵是鵑兒這樣的丫鬟兩三年才能攢下的月例!
不多,但足夠讓鵑兒眼饞了。
要知道眼下扶夏苑這個境況,往後她的月例恐怕還要再往下降呢。
“吧嗒”一聲,姬玉落闔上了匣子,就見丫鬟的眼神也跟着暗了一下。
姬玉落一笑,勾勾手讓她附耳過來,鵑兒也不知大小姐在搞什麼名堂,狐疑湊上頭去,聽完姬玉落一席話后,臉色霎時一變,“可這樣……老爺必將重罰二小姐,屆時奴婢也得跟着受累。”
姬玉落嗤道:“你以為眼下你家小姐的處境就很好么,沒了弟弟沒了姨娘,一個庶女,能比姬玉——比我從前好幾分?我出嫁時會帶走幾個陪嫁丫頭,你十六七了,也到了年紀,這事辦好,我便跟管事要了你,屆時放你文書,讓你離開。”
她漫不經心地支着下頷,“孰好孰壞,你自己掂量。”
鵑兒咬唇,掙扎過後重重點了點腦袋,只是臨走時眼神頗為複雜地望了這平日裏悶不吭聲的大小姐一眼,心下不住腹誹,都說會咬人的狗不叫,幸而從前二小姐為難大小姐時,她常常勸着……
只是這大小姐,往常倒是沒看出是個黑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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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霞光漫天。
天色像染了血,紅得觸目驚心。
霍府內院,霍顯正在喂鳥。
男人一身緋色公服未褪,想來是剛從宮裏出來,還沒來得及換上常服便坐在院子裏喂鳥了。
他一隻腳曲起踩着旁的石凳,那雙長腿像是無處安放一樣,右手掌心放着一把玉米,左手撫摸着鳥羽上的紅毛,那隻紅頂綠尾的鳥兒正在他手裏乖乖進食。
霍顯神態有些散漫,只是這副模樣若是讓朝中官員瞧見,不定覺得他又在思忖什麼壞主意。
“主子!主子!”忽然一聲驚吼,鳥兒撲騰着翅膀顫巍巍飛回了籠子裏,一隻翅還遮着腦袋,縮成了鵪鶉。
霍顯看着奔到眼前的南月,扔了手裏的玉米粒,冷瞥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你知道為何籬陽能在鎮撫司當值,你只能給我牽馬么?”
南月立馬沉穩站定,將手裏那些后宅鶯鶯燕燕們塞來的點心擱下,頗有些委屈,但很快又亢奮道:“姬大人府里出事了,他家那位庶女不知吃錯了什麼葯,將姬夫人告上了府衙,說是她殘害府里小妾,求府尹大人驗屍呢。嘖嘖嘖,這姬大人平日端着副淵渟岳峙的模樣,眼下這事鬧大了,他總不能公然拉下臉讓府尹高抬貴手,那口氣咽的,我適才在衙門外瞧他臉都綠了,還讓府尹公事公辦呢。”
霍顯擦了擦手,聽着他的話,想了想道:“你跟衙門要了這樁案子,就說此案錦衣衛來辦。”
南月愣了瞬,又開開心心應下。
其實他對那種凜然清正的文臣素來是很有敬意的,但是姬崇望這個人不太一樣,這人吧裝得很,明明是極重名利場的人,偏偏嘴裏又說著兩袖清風的話,恰又是文人出身,冠冕堂皇的話說得太漂亮,哄得不少人追捧,還打出了“前許后姬”這樣的名頭,倒是真隱隱造出了當年許太傅的勢頭。
這便很讓人討厭了。
南月又道:“說來這姬大人今年也真是流年不利,先是被趙庸盯上,讓主子您算計了個女兒,後來又是出了劫匪一事,幼女受傷尚還未痊癒,姨娘又死了……眼下庶女鬧了這出,夫人又被府衙扣下了,聽說家裏那位身子本就不好的老夫人當即氣暈了,我方才還聽他府里郎中正求葯呢。”
霍顯一頓,蹙了眉道:“要死了?”
南月道:“聽說本就是常年靠葯吊著命,一時氣急攻心去了,也不是沒可能。”
霍顯看南月這副不打緊的模樣,忍不住揉了下眉骨,說:“你去宮裏請個御醫趕緊送到姬府去,眼下這個時候那姬老夫人若是去了,這親還成不成了?”
南月一怔,是了,若是姬老夫人去了,那姬大小姐起碼得服個一年孝期,這期間難保不會有別的變故,屆時趙庸又要琢磨出什麼鬼主意,那就未可知了。
而且,府里的女人實在太多太多,若是一日不迎主母進門,這打發鶯鶯燕燕的差事就一日要落在他頭上,實在太難了!
思及此,南月也不敢看熱鬧了,忙就領着宮牌往宮裏趕。
此刻的姬府烏煙瘴氣。
江氏確實病得不輕,但好在沒有性命之憂,只是氣暈時正正仰面摔了,眼下半身不遂,動彈不得。
郎中正在施針,姬崇望從衙門回來后便在壽春堂廊下徘徊,一副焦頭爛額的模樣,姬嫻與身子正好,嗚嗚咽咽地哭着,只問他:“母親如何了?母親何時能回?”
姬崇望手心覆著額頭,焦心到說不出話來。
姬玉落問過江氏的身子后便悠哉退下,回到別院正逢管事送來了四個陪嫁丫頭,其中正有鵑兒。
鵑兒自然是高興的,得了錢又很快能得自由,看姬玉落的眼神都放着光。
姬玉落卻是沒看她,只看向右側末端站着的丫鬟,說了幾句場面話后,便指她進屋裏伺候。
門闔上,紅霜隨姬玉落到了內室,待她停住腳,方才拱手說:“玉落小姐,屬下奉主上之命,護小姐安全。”
作者有話說:
一切準備就緒。
坑都會慢慢填的,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