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蒼耳(完)

第151章 蒼耳(完)

伴隨着劇烈的頭痛,被干擾的記憶也逐漸恢復。……他正在進行畢業前的最後一次人格模型測評。在測評中,他一度險些被大量的負面情緒侵蝕,在失去意識前本能自救,用鑰匙回了他們的家。他垂下視線,看着鑲嵌在襯衫上的蒼耳勳章。“零號。”沒有得到他的回饋,機械音等待了幾秒,繼續響起,“你——”“沒有什麼零號了。”凌溯說:“我會在不久之後退休,退休的時候,我會得到一個很不錯的新名字。”空間內毫無預兆地沉默下來。雖然那只是完全由機械合成模仿的語音,但在對方突兀地陷入沉默的一瞬間,似乎依然泄露出了些許屬於人類的錯愕。凌溯站起身:“我決定先預支這個名字。”他走到那塊虛擬屏幕前,抬起手,抹去了上面的字跡。機械音隱隱透出些怒氣:“零號!”凌溯對這個代號沒有任何反應,他只是在這片空間裏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來,閉上眼睛。拒絕修正的結果沒什麼意外可言,他很快就又被投入了新的夢境裏。那些夢境的內容究竟是什麼,他並沒有太在意。可能是有幾百號新手正拿他當靶子練習射擊,帶着硝煙味兒的子彈堪比人體描邊大師,給他留下了數不清的慘烈異常、耽擱幾秒鐘就很可能自動痊癒的擦傷。可能是他被綁在某個中世紀的祭壇上,正等着被當做異端燒掉,但剛燒起來的熊熊烈火就被一場雨澆了個透心涼。可能是他被扔進棺材裏活埋,在漆黑狹小的空間裏等待着空氣的耗盡,卻發現自己其實是個剛石化的吸血鬼…………凌溯隨手改寫着那些夢,絲毫沒有在意機械音在提示下醞釀的憤怒。他完全不浪費精力去探知夢境的內容、也不做任何抵抗,只是隨遇而安地一動不動躺在棺材裏……他還有更緊要的事必須立刻做完。凌溯用上全部精神力,專心強化着腦海中的那些正飛速流逝的記憶。他像是個在海灘邊瘋狂徘徊的守財奴。那些金燦燦的、溫暖明亮的細沙不斷被海水帶走,不論怎麼用雙手去撈、去攥,抱起一捧也會迅速流逝。記憶中的一切正在迅速褪色,越來越多的面孔變得模糊不清。他迅速改變了策略,只是一粒一粒地不斷撿起那些細沙,每攢夠一小把就把它們吞下去。咸澀微苦的感觸流淌過他的意識,他把它們小心翼翼地藏起來,用它們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描摹着相同的畫面。他在細沙上畫著他的星星。那是他見過最聰明、活潑、溫柔、勇敢的意識。那些小羊毛卷有時候會服帖地趴下去,有時候又因為解出了某個超級難的問題而興奮地支棱起來……但更多的時候,它們都柔軟地輕輕蹭着他的掌心,淘氣地在他的指間鑽來鑽去。他原本是該被上交以後徹底粉碎,交給對岸的集體意識,轉化成海量的信息和數據流供所有“繭”吸收的。但撿到他的年輕拓荒者沒有這麼做。那顆星星主動走進了他的軌跡,握住了他的手,偷偷把他領回了家。……只是現在,他把回家的鑰匙不小心弄丟了。會不會是丟在了那場兇險萬分的夢裏……是不是在某一次洶湧的浪頭重重劈面拍下時不小心掉出口袋,被湍急的海水捲走了?還是掉在了哪塊浮冰斷裂開的細縫裏,沒有被及時察覺,跟着一起送出了那場噩夢?又或者是在他差一點就放棄自己、與那場夢融合的時候,就失去了那個珍貴的錨點,和那些被再三加密保存起來的記憶……凌溯沒有讓自己沉沒在這些繁雜的念頭裏。他有的是時間懊惱和自責,如果他是一隻鸚鵡,大概會沮喪到忍不住一直把自己拔禿,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他現在必須要儘快把儘可能多的內容轉化成長期記憶——他很清楚該怎麼做,反覆強化會帶來神經元結構和功能的改變,新的突觸會組成網格,海馬區會把這種改變由暫時變為永久性的…………到這個時候,這些記憶會通過大腦結構的改變,永遠被保留下來。這不再是意識世界可以隨意更改的部分。

如果意識記不住,他就把他們的記憶變成本能,用現實來保存和記錄。他必須永遠保有最為明確和堅定的認知。——在世界上,存在着一個最優秀的拓荒者。那是個有一腦袋小捲毛的、他見過最好看的年輕人,是最棒的幼兒園助教,是一定會與他在未來重逢的愛人。……恢復知覺時,他得到了第十個“不合格”的評定。也不知道究竟都做了些什麼夢,他的意識似乎已經被徹底碾碎又重組了不知多少次。那些疼痛似乎也不會停止了,它們跳躍在他的神經上,彷彿在一下一下切割着他的大腦,他甚至隱約聽見了現實世界監控儀器的激烈警報聲。凌溯毫不在意地選擇了拒絕修正。他沒什麼時間理會那個聒噪的機械音。——他正在試圖對照更多的細節,把小捲毛最喜歡的那個唱片機原封不動地在腦海里建模出來。他已經做好了明確的計劃,一定要想方設法找到一個一模一樣的放在辦公室里。這樣,他就可以在工作之餘,禮貌地邀請對方來自己的辦公室聽歌,然後他們就會比之前更熟悉。他需要有一個非常穩定的住處,住處就按照原定的計劃繼續裝修……雖然可能沒辦法滿足超豪華吊燈和十八個機械手臂的浴缸,但一定可以準備很多的拖鞋。他要在他們見面時表現得沉穩、冷靜、一點都不熟,這樣就不會嚇到把所有的記憶都留給了他的小捲毛……那種柔軟愉快的、彷彿透出棉花糖的甜香的情緒被驟然截止。眼前的一切畫面都變回了無趣的灰白。凌溯輕嘆了口氣,低頭看了看自己肘間忽然多出的針眼:“老師,你又給我注射什麼葯了?”機械音沒有回答,凌溯也並不在意,撐了下地面站起身。雖然被打斷了回憶,但他並不感到憤怒和惱火——因為他被剝奪了憤怒和惱火的能力。嚴會長和初代繭合力弄出了一所精神病院,這家精神病院有本事讓最狂躁的人徹底安靜下來。凌溯能看到自己被封閉剝離的情緒,它們漂浮在他碰不到的地方。在一次和小捲毛一起攀爬冰川欣賞日出時,他曾經見到過那種顏色。從靜謐的深藍過渡成柔和乾淨的淺藍,再摻上一點雲霞映出的淡紅,和從裏面冒出一點頭的金燦燦的亮橙。他猜那大概是個叫人不捨得醒過來的好夢。凌溯垂下視線,他暫時中止了對未來的規劃,把日記收進意識深處。“是我救了你。”機械音沉聲道:“你的意識就快被失控的情緒吞沒了——你知道這樣的後果是什麼嗎?”“是變成一片雲,或者一場夢。”凌溯手搭涼棚,仔細欣賞了一會兒,“如果是這樣,我肯定是全世界最漂亮的一朵雲。”機械音:“……”凌溯直到看夠了才收回視線,走到虛擬屏幕前。他看着屏幕上的“不合格”字樣,屈指輕敲了兩下:“你希望我能通過測評……為什麼?”“你是最優秀的實驗體,是第一名拓荒者。只要通過測試,就可以順利進入協會高層任職。”機械音沉默了片刻,才又循循善誘道:“你的危險性並不來源於你自身,而是你在拓荒行動中帶回來的那顆蒼耳。”“你帶回來的蒼耳被判定為病毒,有很奇怪的、完全不屬於現實的運算邏輯。它的邏輯與我們的‘繭’並不兼容,與你也同樣不兼容。”機械音問:“為什麼不把它交出來?”凌溯收在口袋裏的手輕輕握起。那顆柔軟的繭被他藏進了蒼耳勳章里。和計劃的一樣,那些尖銳的、帶着倒鉤的刺正在扎進他的意識,這一點似乎引起了某個監控者的緊張。他搖了搖頭,抹去屏幕上的字跡:“老師,你真的認為我不危險嗎?”機械音停頓了下,沒有立刻回答。“如果你不害怕我,就不必偽裝成人工智能程序和我說話。”凌溯看向監控,因為剛才被暫時剝離了一切情緒,他的眼睛是令人發寒的淺灰色。“你知道我很危險,但你依然想設法干預程序,讓我儘快通過測試——這說明如果我在測試中失敗了,後果會很嚴重。”“如果我順利通過測試,會發生什麼?”

“只要通過測試,就可以從你這位對我“格外青睞”的老師手裏順利畢業,進入協會,獲得一個有足夠話語權的身份。”“有了這個身份,我就可以不是以實驗體的身份、而是正式參與進有關‘繭’的任務項目。”“我可以設法推動初代繭的疊代與更新,讓它變成我在三年後見到的樣子,甚至更優秀和出色。”“這也是我原本的計劃。”凌溯說道:“拿到你的位置,終止你瘋狂的陰謀,解放無辜的實驗體,把一切引上正軌……”機械音追問:“為什麼不這麼做?”凌溯抬起視線。那雙平靜的、淺灰色的眼睛裏不包含任何情緒,只有絕對的理性和邏輯,是把最漂亮的手術刀。“因為我要否定掉這條軌跡。”凌溯說道。這之中的陷阱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思維定式。他在初代繭里受訓,在二代繭里做拓荒者的教官,一切都順理成章。任何一個人經歷了這一切,都會下意識認為,二代繭只能由初代升級而來。但這是個已經被徹底污染的模型。初代繭——或者說初代人格模型的運算邏輯,讓它融合了無數屬於人類的負面的意識碎片。以這些碎片作為基礎的程序運算,永遠也得不到一個能夠拯救世界的正確的答案。“以後的繭不該和初代有任何關聯。”凌溯看着虛擬屏幕:“應當把原有理論完全推翻、完全從頭開始設計建造。重新編寫資料庫,重新做神經程序,重新研發。”“早知道會把世界線修改成這樣,就不該對二代的人工智能那麼凶……”凌溯扯了扯嘴角,他抬起視線,逐字說道:“初代繭是錯誤的。”隨着他說出這句話,整個空間都像是被某種巨力所悍然扭曲。強悍到恐怖的力量瞬間席捲了他的全部意識,凌溯的身體迸出無數血線,他像是被看不見的狂暴數據流捲起來,懸在半空。之前的那個“機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個更為冰冷、更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你已經成為了我的一部分。”初代繭說:“你是我的子程序。”“那就說明我也是錯誤的。”凌溯毫不在意地咳了兩聲,“把我也否定掉……”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揚了下眉,毫無預兆地手起刀落,割斷了無數條束縛着他的數據流。沒有了那些半是束縛、半是牽拉的數據流牽線,他的意識重重摔下去,出現了更多的裂紋和縫隙。凌溯輕輕偏了下頭。他把自己摔碎的手臂一截截拼回去,從懷裏取出根針,穿上線單手七七八八縫了個大概,試着活動了兩下。他用那隻手打了個響指,弄出來一隻跟那場夢一個色系的鸚鵡。鸚鵡囂張地拍着翅膀,一邊梳理羽毛,一邊準確挑出了所有錯誤的選項,沒完沒了地大聲重複個不停。虛擬屏幕上,累積的不合格也不間斷地跳出來。——這就是“機器”有意思的地方。即使它們可能會因為吸收了大量意識碎片、產生了有傾向性的人工智能。或者是和某個自欺欺人的野心家融合,變得偏執瘋狂,像極了那種爆米花電影裏的固定反派……但程序就是程序,固定被編輯好的那一部分,永遠都不能憑藉意志改變。你給出一個錯誤的選擇,就一定會得到一個錯誤的結果。“你們害怕我測試失敗,因為有無數人關注着我。”凌溯說:“我不是一個普通的、剛畢業的學生。我是嚴會長最得意的門生,前途無量萬眾矚目。”他說這些話時沒有任何語氣,因為實在太過平靜,聽來幾乎像是某種諷刺。“只有這一次測試是被公開關注的,如果我無法通過,就說明在這之前,每次入學和升級的測試其實都有問題。”“我的問題越嚴重,就越說明你們的工作越失職,你們做出的模型越不可信。”“媒體不會在意更多細節了,這就是最刺激的爆點。”“即將進入協會、對全民心理狀況負責的,心理協會會長親手帶出來的學生,是一個高度危險的瘋子——這意味着整個協會的嚴重失職,意味着所謂‘絕對客觀’的模型其實是可以被隨意更改和操控的……”凌溯咬斷最後一股線:“你們是在怕這個嗎?”就像剛才突兀地驟然暴怒起來一樣,初代繭毫無預兆地陷入了沉默。

凌溯對此也並不在意。他把自己差不多縫回了人形,手術刀在掌心轉了個圈,心臟的位置已經多出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凌溯好好地捧着那顆蒼耳,格外仔細地種進去。他的情緒暫時被奪走了,這讓一切都變成了極端無趣的蒼白。他感知不到任何屬於自我意識的反饋,只能憑藉邏輯判斷此刻應當有的情緒。但要做判斷一點都不難。這是小捲毛留給他的繭,如果他的運算邏輯無法兼容,那就是他錯了。如果初代繭的運算邏輯也無法兼容,那就是初代繭錯了。……凌溯把傷口處理好,收起針線。情緒的力量是很可怕的。尤其是被憤怒和恐懼裹挾的群體,這種情緒會作為一切的主導,引發一場無法預估規模的龐大劇烈的連鎖爆|炸……到最後幾乎不會有人再記得,引發一切的源頭究竟是什麼。他可能會被這場爆炸徹底吞噬,也可能不會,或許在一條還不那麼糟糕的軌跡上,他還能保有作為一個人的思維能力。這是他送給他的老師的畢業禮物。凌溯支撐着起身。他已經很難站得穩,不得不半跪在地上。他猜測自己現在大概已經很狼狽,但他還是決定在這種有紀念意義的時刻,讓自己稍微顯得酷一點……“你錯了。”凌溯說,“我的確很危險。”“剝離情緒是沒有用的。”就像“辣”的感知其實並不屬於味覺,而是屬於痛覺一樣,難過和痛苦也並不一定來源於情緒。“在最難過、最痛苦的時候,即使是最理智的意識,也會做出最瘋狂的舉動。”凌溯抬起眼睛:“我難過得快哭了。”他反握着手術刀,重重砸向了那個純白空間的邊界。那把手術刀徹底毀掉了所接觸的邊界,把那裏的程序變成一團廢棄的亂碼——那是整場“實驗”費盡心思想讓他獲得的能力。不再自我設限的、純粹的毀滅和破壞。他們想讓他擁有這種能力,又懼怕和忌憚着這種能力。這隻怪物多半時候都被關在籠子裏,可沒人知道他其實很擅長開鎖。他不從籠子裏出來,只是因為怕弄壞家裏的東西。因為有一隻黑臉小綿羊蹦蹦跳跳地繞着他轉,想方設法想要給他照一張照片,總是不聽話地叫他“黑貓先生”。屏幕上跳出了刺目的紅色警告。刀尖與空間邊界接觸的那一點,細密的蛛網似的紋路密密麻麻蔓延開來。下一秒,所有正在測試的人都聽見了破碎的清脆響聲。“零號!”嚴會長的聲音不再掩飾,沙啞着急促響起:“想清楚!你要連你自己也一起毀了嗎?!你——”“當然。”凌溯說。嚴會長錯愕地剎住話頭。空間內不斷響起警報,接二連三的爆炸聲和破碎的電流聲讓原本照常運轉的程序一片混亂。所有參與人格測試的人員都不得不暫時中止,並從測試間內強制退出。越來越多的人從夢裏醒過來,睜開眼睛,迷茫地四處張望。……凌溯慢慢站起身。他像是完全不知道疼,也並不在乎自己正在經過一場什麼樣的夢。他走過寒光閃閃的刀叢、荊棘和漫無人煙的荒野,走過埋着白骨的凍土,任憑這些夢在他身上留下一切痕迹。凌溯看也不看地向前走。每走一步,他的手術刀就重重戳在所到的空間上。他打算把自己作為引線,毀掉現有的一切,他要一個全新的開始。他要一個新世界來迎接他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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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睜眼[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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