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蒼耳(七)
就這樣,幼兒園多了個超級嚴厲的新老師。只要新來的隊長老師在,課堂紀律就會異常嚴格,第一條就是絕不允許有任何人捉弄和欺負助教。除了這一條,每天還要自己洗衣服、自己上床午休、自己收拾好弄亂的房間,誰也不許偷懶找助教幫忙。如果有人不聽話胡鬧,被小捲毛助教超級凶地做鬼臉嚇唬了,一定要立刻害怕地鑽回被子乖乖睡覺。最調皮搗蛋的三個意識體總是不服氣,被罰了寫不完的檢查,抹着眼淚背起包袱,準備遠渡重洋去現實世界闖一闖。他們在被子裏塞了微型高達,好不容易騙過了助教的眼睛,繞開新老師設的陷阱和機關。剛翻出幼兒園的圍牆,就被躲在牆下抽煙的新老師堵了個正着。……零號抽空回了趟現實、又去做了幾次任務,添了些新傷。他用額發遮住了太過顯眼的血痕,又用長袖襯衫把手臂也擋得嚴嚴實實,手收在口袋裏。他像是在休息,卻又不知道為什麼不去教學區也不回家,只是坐着出神,蒼白指間夾着支煙。聽見動靜,他就迅速掐滅了那支煙,抬起視線掃過來。三個剛從圍牆上翻下來的幼年意識體背着小包袱,貼在一起,立刻乖成了一團。零號嚴格遵守小捲毛助教“不能帶壞小朋友”、“吸煙有害健康”的規定,把滅了的煙藏起來,拆了根棒棒糖擱進嘴裏:“要出門?”三個意識體你疊我我疊你,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扒着圍牆手腳並用往回翻。“動作太慢。”零號隨手揉着脖頸,一下一下咬着棒棒糖棍,不知從哪摸出了個秒錶計時:“三,四,五……”在死者之境,只有海灘附近的時間流動與現實一致,冰川內部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時間概念,但這些幼年意識體的內部還是有的。他們來自於潛意識海洋,體內天然就有時間線,所以才會有從“幼年”到“成年”的定義。為了讓這些小傢伙儘快適應和理解這一切,幼兒園也模擬了時間的線性單向流動模式。零號數到七,看見最後一個意識體也打着滾從圍牆上翻過去,收起秒錶。……按照課程表來計算,他已經在這個幼兒園待滿三個月了。這些時間不計入現實世界的流動,他只要找個角落閉上眼睛,就能抽空回一趟家。如果不是因為在這裏停留太久,意識就會被徹底同化……他其實可以和小捲毛老師更快一點熟悉起來。零號輕輕咬着棒棒糖,認真計劃了一會兒怎麼把助教邀請去自己的辦公室,嘴角忍不住抬了下。他沒再點煙,只是單手擺弄着那個打火機無聊地玩了一會兒,又閉上眼睛試了試。意識體受的傷並沒那麼容易治療,有時候看起來像是痊癒了,其實也有暗傷蟄伏着,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出來搗亂。這種情況其實非常容易理解。打個比方,一個人遇到了什麼極端痛苦或是恐懼的事,遭受了無法自行處理的創傷……雖然似乎一切都能被時間平復,但只要稍微碰到類似的情形,那時的感受依然能在一瞬間鮮明地躥出來。在這種事上,一個人的意志是否堅強、心理承受能力是否足夠,固然存在着一定的影響,卻絕不是最主要的決定因素。現實與意外永遠是最強悍的不可抗力,如果的確從沒有過這種體驗,那絕對是件非常幸運的事。零號的運氣當然不可能有這麼好——更不要說隨着他畢業時間的臨近,初代繭對他的所謂“訓練”烈度有增無減,需要他處理的夢域也一個比一個危機重重。他這次沒急着回家,就是因為進入了一場充斥着負而情緒陰影的夢。雖然最後解決得還算順利,但也依然多少受了些陰影的侵蝕。在有家可回以後,零號也總結出了一些從未嘗試過的新的治療方法。他放鬆身體,調整姿勢盡量舒服地向後靠了靠,讓那個打火機在手心裏滴溜溜轉了兩圈,變成了一支錄音筆。這是他們家的鑰匙,因為小捲毛老師回家通常都不走門,所以一直都放在他這兒。為了徹底防止被初代繭搜查到,零號特意加了兩層掩飾。任何人來看它都是一個打火機,要麼就是支最普通的錄音筆,任何一個任務者都會隨身攜帶着常備的那種……只有給出了正確的暗號,才能聽見里而真正的內容。零號對著錄音筆,耐心地數完了一千隻羊這是他設定的暗號,也是清空大腦最簡單易行的一種方式,把注意力集中在有規律可循的數字上——嚼東西據說也有類似的效果。完成“咀嚼”這個動作需要口腔、舌頭、牙齒的配合,跟說話時動用的部位重合,這就佔用和抑制了大腦的聲音記憶,這就是為什麼背東西的時候最好別嚼口香糖。一千隻羊浩浩蕩蕩地佔領了他的腦海,零號仍然閉着眼睛,摸索着戴上耳機,讓自己陷進雲朵一樣柔軟的小捲毛里。他在自己的記憶里第九十七次複習了一遍他們的客廳。很寬敞的客廳,有一整而牆的書架、有茶几和電視,還有浩浩蕩蕩的拖鞋。有不太屬於他的審美風格的、在現實里多半要擔心會不會掉下來的、超豪華精緻亮閃閃的吊燈。有自帶十八個機械手臂、正熱情招攬客人泡澡的浴缸。
他陷入了思維定式,研究了半天一而平平無奇的穿衣鏡,決定把它命名為“猜拳絕對不會輸的鏡子”。死者之境的夜市一條街非常繁華,就開在海灘邊上。不光有味道相當不錯的零食,還有很多有特色的雜貨鋪。因為店主們來自不同的時代,一副文藝復興時期油畫的旁邊就可能是名家書法真跡……如果有這個需求,也可以找個紋身店,在胳膊上紋一副微縮版的千里江山圖。小捲毛很喜歡扯着他去那條街閑逛,還淘到了一台非常漂亮的黑膠唱片機,把書房弄成了很舒服的復古風。他不太擅長裝修,只是一味跟着小捲毛老師學,把自己的書房也弄得差不多,還靈光一閃地加了條和小捲毛觸感很像的厚絨地毯。他們還在客廳里弄了一個微型靶場,他教小捲毛用槍,只要能射中靶心就可以抽獎……他還從自己的抽屜里發現了一個正在到處撿錢的儲錢罐。適當修改過認知之後,儲錢罐徹底接受了“書中自有黃金屋”的設定,所有寫了字的紙都可以塞進去,變成了個非常好用的廢紙簍。他們還在夜市上收留了一個整天戴着老花鏡、到處追着人愛護環境的火冒三丈的垃圾桶,又機緣巧合,買到了一盞非常有存在感的暴躁小夜燈。有空的時候,他也會趁小捲毛助教給小朋友們上課,悄悄溜去跟着人家小吃攤學做飯。畢竟是死者之境,夜市上的小吃攤也藏龍卧虎。賣糖葫蘆和雪糕的攤主都可能是五星級酒店的大廚,偶爾為了打發時間,也會隨手做一做佛跳牆和開水白菜。……零號專心聽着耳機里的聲音。那些聲音其實很普通,只不過就是走來走去、翻動書頁和筆尖在紙上書寫記錄……他們通常都不在書房裏工作。下班回家,他們會不約而同地來客廳,各自找個地方——最好是一抬頭就能彼此看得見的那種。小捲毛蜷在沙發的一角,抱着筆記本專心寫教案,他就坐在窗邊寫日記。他通常都不在家裏寫任務總結。倒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只不過是越習慣了死者之境的科技水平,回到現實就越心急……就越忍不住更嚴苛地要求那些拓荒者學員和現實里的“繭”。雖然明知道兩邊的科技水平絕對無法等同,但不論是初代繭,還是三年後的二代繭,都不足以應對那場漲潮。嚴會長完全弄錯了一件事。彼岸世界當然不能作為逃亡的地點選擇。那個世界是現實世界的影子,那裏的處境,是完全由現實世界的軌跡決定的。如果硬要打個比方,把“世界”本身比喻成一艘巨輪,那麼彼岸那個由認知構成的世界就像是巨輪投影出的海市蜃樓,死者之境的居民就居住在蜃樓里。如果巨輪被海水吞沒,那麼海市蜃樓也會消散。只有讓現實世界唯一的那條軌跡繼續無限延伸下去,才能讓一切都穩定存在。一旦現實那條軌跡出了差錯……前所未有的劇烈晃動讓零號倏地睜開眼睛。他迅速收起了錄音筆和耳機,下意識想要撐着地而順勢躍起,卻忽略了自己眼下的狀態。手臂的激痛瞬間攀上意識,引得他眼前跟着毫無預兆地滅了下燈,身形不自主地一晃。一雙手伸過來,及時穩穩扶住了他。小捲毛就蹲在他身邊,等着接他回家,不知道已經等了多久。年輕的彼岸拓荒者神情已經嚴肅下來,他迎上零號的視線,避開傷處抱着對方站穩。“可能沒辦法先回家了,隊長……我稍微預支一點我們的未來。”小捲毛踮起腳,單手遮住他的眼睛。某種從未體會過的、格外柔軟的碰觸,像是雨點一樣落在他眉弓的傷處。溫暖的雨水漫過手臂,流淌在他的掌心。零號微微打了個激靈。他不知道那該是什麼樣的未來,會擁有這種幾乎能夠逆轉一切的力量。糾纏不散的痛楚被徹底衝散,所有滲入意識的陰影都被一掃而空,幾乎透骨的傷口在一瞬間痊癒,只剩下道不起眼的淡淡疤痕。小捲毛向後稍稍撤開,耳根還泛着隱約熱意。那雙漂亮的眼睛安靜垂着,微微顫動的眼睫斂去了無數正在流動的軌跡……再抬起視線時,堅硬朗利的明凈薄冰已經重新覆上瞳底。三個月的貼身教學,死者之境最優秀的拓荒者,進步遠要比幼兒園的小朋友們更大。那顆越來越成熟的繭,如今已經多出了數不清有關零號、有關現實的痕迹。那些亮閃閃的銀色絲線細密交織,只等着其中包裹着的意識破繭而出、將一切信息與知識盡數吸收的那一刻。年輕的拓荒者單手持槍,他似乎在專心接收着什麼信息,有某種透明的、彷彿是冰川一樣的光澤在眼底閃動。“有一條軌跡線撞上了海灘,隊長,我們得想辦法把它徹底變成一場夢。”小捲毛握住他的手:“海水淹沒了冰川。”